“告诉那个前任导播和撰稿人他也可以被踢到门外去了……”
让…卢朝门口走去。毕加罗喊住了他:“让…卢?”
“什么事?”
“不用说,假如你到电视台去,还是由我当你的经纪人……”
让…卢觉得毕加罗的表情狡猾无比。他暗自决定到时候一定问他要个高价钱。
“我受够了你的烟熏,将来你为我的钱要付出同样代价。”
他关门时,罗伯特·毕加罗正带着梦幻的表情看着天花板。让…卢觉得他已经在算计将来会赚到的大笔钞票。
2
让…卢透过控制室的大窗户欣赏着城市夜景,港口风平浪静的水面反映出灯光点点。海面上矗立着保护神般的阿吉尔山,它的顶峰上安装了转播塔,夜空中,一排红色小灯遥遥闪烁。广播信号正是通过这个转播塔覆盖到整个意大利。
“开工了!”劳伦特的声音通过内部对讲机从后面传来,“各就各位!”
主持人省掉回答,从窗口走回自己的位置。他戴上耳机,坐到麦克风前。控制室里的劳伦特张开五指,表示离广告结束还有5秒钟。
“声音”节目的开头曲播完,节目正式开始。在此之前,节目播放的都是休闲内容。
“我是让…卢·维第埃。这里是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声音’节目。我们希望今天这个美好的五月之夜,不会有人需要我们的帮助,播放的只有这些动听的音乐。噢,导播告诉我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了。”
墙上的红灯亮起,劳伦特用右手点点他,提醒他接电话。让…卢用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身子向前探,凑近麦克风。
“你好?”
电话里传来一阵静电嗡嗡声,然后一片死寂。让…卢抬起头,冲劳伦特皱了皱眉头。导播耸了耸肩,表示不是他们的责任。
“喂,你好?”
终于,回答穿透空气到来,这答复又再度穿越时空,播放到千家万户。它侵入导播的麦克风,盘踞在人们的心中,渗透人们的生活。从这个时刻起,很长一段时间,黑夜将黑得更加密不透风,人们将不得不营造各种声音,来填补沉寂。
“嘿,让…卢。”
这个男人的声音里有点不自然的地方。它闷声闷气,语调机械,毫无感情。话语有种沉闷的回音,仿佛飞机在远处起飞传来的隐隐噪音。让…卢再次不安地看看劳伦特,后者用手指在空中画着圈子,表示这种声音是线路造成的。
“你好。请问你是谁?”
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随后,带着不自然回音的声音再度闷声闷气地响起。
“这并不重要。我是人而非人。”
“你的声音有点不清楚,我听不大明白。请问你是在哪里打的电话?”
一阵沉默。仿佛一架不知飞往何处的飞机绝尘而去,留下若有若无的尾气。
说话的人并不理会让…卢的问题。“那也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开口的时候到了,即使它意味着从此你我都将无法回头,我们也别无选择。”
“为什么?”
“我很快会遭到追捕,你则将成为追逐影子的猎犬中的一只。那真不幸啊,因为现在,此刻,你和我完全一样。我们俩是一回事。”
“此话怎讲?”
“我们俩对于这个世界而言,都是没有面目的人。人们闭着眼睛听我们的声音,想象我们的样子。可是在外面,充满了只想给自己寻找一张面孔,骄傲地展示它的人,他们热衷于炮制一张与所有其他人都不同的面孔。他们只关心这个。现在,时候到了,应该出去,看看面孔背后的真相……”
“你指的是什么?”
又一阵沉默,时间长得让人怀疑电话已经挂断。然而声音再度响起,里面仿佛还掺杂着隐隐的笑声。
“过些时候,你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正在斟酌自己的话语。
“不必担心。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那么你为什么打电话?为什么和我说话呢?”
“因为我寂寞。”
让…卢困惑地把头埋在桌子上,手指挠着头发。
“你听起来像是关在监狱里。”
“我们全都被关在监狱里。我的监狱是我自己造的,但是它也一样难以逃离。”
“我很同情你。听起来你并不怎么喜欢人群。”
“你呢?”
“有时候不喜欢。有时候我试图了解他们,了解我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不过至少,我试着不去评判他们。”
“这一点我们也非常相似。唯一的区别在于,当你和他们谈完话,你会感觉到疲倦。你可以回家,停止思考,终止痛苦。我却做不到。我夜里难以入眠,因为我的痛苦从来不曾停息。”
“那么你会在夜里做点什么来止住这种痛苦吗?”
让…卢的问题可能直接了点。回答来得有些迟缓,仿佛被纸层层包裹着的某件物体渐渐被剥离到光天化日之中。
“我杀……”
“这是什么意思……”
让…卢的声音被扩音器传来的音乐声打断了。这是一段哀伤的音乐,旋律非常优美,然而由于紧跟着那两个字眼出现,它听起来仿佛一个威胁般飘进空中。它播放了大约10秒钟,然后戛然而止。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电话咔哒一声挂断。让…卢愕然抬头看着大家。房间里充满空调吹出的凉风,每个人的心头也凛凛发寒。然而大家同时又觉得浑身燥热不宁。
这个事件结束以后,他们竭力把节目做完,一直支撑到结尾的音乐响起。没有电话再打进来,或者准确地说,在奇怪的电话结束以后,电台接到了洪水般的电话,但是他们一个也不敢接进节目了。
让…卢摘下耳机,把它放到桌上麦克风旁边。他发觉尽管空调打得很足,头发仍旧浸透了汗水。
你我都将无法回头。
他播放了一些音乐,打发掉剩下的节目时间,还费劲心机地解释汤姆·威茨和意大利歌手帕奥罗·孔特之间颇为有趣的相似之处。这两人都是出色的歌手和著名的歌曲作者。幸运的是,他们事先排演过几个应急节目以应付突发事件,今晚就用上了其中一个。另外,他们还有几个备用的电话号码,万一节目进展不顺时可以启用。他们打通了几个熟悉的歌手和作家的电话,请求他们加入节目。花了大约15分钟讨论诗歌和弗朗西斯·卡罗尔的幽默。
“让…卢?”控制室的门打开,劳伦特的头探了出来。“你没事吧?”
让…卢目光茫然地看看他,回答道:“没事。”
他站起身,俩人一起走出播音室,正迎上混音师芭芭拉和音响技师雅克既困惑又有点躲闪的目光。芭芭拉穿着一件蓝色裙子,让…卢看到她胳膊下有两块大大的汗渍。
“来了几十个电话。有两个人问,这是否是个神秘故事。另外有很多人认为这是我们提高收听率的拙劣把戏,对此表示愤慨。老板也打电话来了,气得发狂。他质问我们是否疯了。显然我们有个赞助商给他打了电话,而且肯定没怎么夸奖我们。”
让…卢想象着老板办公室里充满前所未有的浓烟的情景,以及一场想必不如节目开始之前那么愉快的谈话。“导播台为什么不过滤掉那个电话?”
“我要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好了。拉吉尔说电话并没有经过她就进来了。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它直接切进播音室的线路。肯定是出现了短路之类问题。我觉得肯定是那台新电子导播台出的乱子。我们总有一天会像《终结者》里一样和机器作战。等着瞧吧。”
他们离开了播音室,肩并肩朝毕加罗的办公室走去,一路上尽量避免彼此的目光。那两个字带来的虚无空间阻隔在他们之间。
我杀……
“那段结尾的音乐又是怎么回事?听起来有点熟悉。”
“我也这么觉得。我想是段电影配乐吧。好像是《男欢女爱》【法国导演克洛德·勒卢赫的成名之作。】里的配乐,那是勒卢赫导的一部老电影。1966年左右拍的。”
“它有什么意义呢?”
“你问我吗?”
让…卢愣了愣神。这个事件超出他以往做节目的经验,他心里乱成一团。“你有什么高见吗?”
“它没什么意义。”劳伦特焦躁地挥了挥手,仿佛想说服自己。
“你这么看吗?”
“是的。导播台的怪事不算的话,我觉得这其实是个拙劣的玩笑,大概是哪个白痴干的。”
他们在毕加罗的门口站住,让…卢扭开把手。他们终于交换了目光。
“这无非是件可以到运动俱乐部讲讲,让大家乐一下的怪事罢了。”劳伦特带着没把握的表情补充了一句。
让…卢推开门,走进导播办公室。他不禁纳闷,这个电话究竟是一个允诺,还是一个赌注?
3
约肯·威尔德按下起锚机的遥控按钮,放出足够长的铁锚稳住“永远号”。船停稳后,他关掉马达。他的游艇上使用的是一个出色的双马达,贝内特造船厂为他特制的。船慢慢打起转。朝往陆地的微风吹着它,使它随着潮水波动,船头慢慢掉向大海方向。亚利安娜站在甲板上看船锚下降,轻巧地穿过甲板朝他走来。约肯半闭着眼睛欣赏她,再一次惊叹她那灵活、健康,很有点阳刚之美的身材。他享受着她结实的身体和优美的姿态,感觉到欲望仿佛剧痛般燃烧,不由得感激命运的垂怜,它创造出这个再完美不过的女性,比他自己亲手设计的还要令他心满意足。
他仍旧没有勇气说出爱她。
她走到驾驶舱,投入他的怀抱,搂着他的脖子,小嘴在他的脸上印了一个轻吻。约肯感觉到她温暖的呼吸以及她身体上自然散发出的芳香。它闻起来像大海之类可以心满意足、不急不忙加以探索的事物。亚利安娜的微笑在落日余晖中光芒四射,约肯不用看也能感觉到她双眸映射出的光彩。
“我想下去冲个澡。你要是愿意,等下也可以冲一下。你要是再肯刮一下脸的话,我对你晚饭后的一切提议都将百依百顺。”
约肯回报给她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笑容,用手摸了摸两天没刮的腮帮。“真有趣,我还以为你们女人喜欢有点胡须的男人。”他模仿着50年代电影中的语调,“一个一只胳膊搂着她,另一只胳膊驾驶小船开进夕阳的男子汉。”
“我可以很容易地想象,”亚利安娜配合着他的游戏,抽身离开他的怀抱,默片明星一般走下甲板,“和你一起开进夕阳,我的英雄。不过,我的脸颊并不一定要红得发烫,对吗?”
她消失在门那头,仿佛一个女明星说完经典台词之后退下舞台。
“亚利安娜·帕克,你的对手们认为你是一个象棋大师,可是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她好奇地将头从门后探出。
“我遇到过的最可爱的小丑。”
“没错!所以我象棋才下得那么好。因为我并没把它当回事。”她又消失了。
约肯看着甲板上反射的灯光,听到冲淋浴的声音,嘴边的笑容久久不愿退去。
几个月以前,他参加巴西站的比赛时邂逅亚利安娜。他俩都出席一个生产运动服的跨国公司赞助商举办的招待会。他一般都尽量避免这类晚会,不过这次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一场慈善晚会,他无法拒绝出席。
他不自在地在充满人群的房间里四处走动。身上的燕尾服优雅贴身,谁也看不出其实是临时租的。他举着一杯不打算喝的香槟,脸上挂着无法掩盖的厌倦表情。
“你总是喜欢这样享受吗?还是你在强迫自己受罪?”
他转向声音的方向,与亚利安娜微笑的绿眼睛撞个正着。她穿着男式燕尾服,衬衫领子敞开着,没系领结,脚蹬一双白球鞋。她的服装和剪短的黑发使她看起来像优雅的彼得·潘。他在报纸上看到过几次她的照片,顿时想起她的名字:亚利安娜·帕克,一名来自波士顿的独特女子,她把世界上最有名的象棋手杀得屁滚尿流,因此名声大振。她说的是德语,约肯也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她。
“他们想把我拉去枪毙,但我恰好周末有安排,我到这来了。”
他对充满人群的房间点点头。女孩快活地笑了,看到她被逗乐的表情,约肯觉得自己通过了测试。她伸出手自我介绍:“亚利安娜·帕克。”
“约肯·威尔德。”
他握住她的小手,感觉这个姿态有种特别的含义,仿佛他们已经用目光达成某种默契,将来只需寥寥几语就能彼此明了。他们站在巨大的阳台上,周身笼罩着巴西之夜宁静的空气。
“你德语为什么说得这么流利?”
“我父亲的后妻,也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是柏林人。幸运的是她和父亲的婚姻维持得足够长,来得及教会了我。”
“有这么可爱的脑袋瓜的女孩子,为什么要选择没日没夜埋头在棋盘上呢?”
“为什么?”亚利安娜反驳道,挑起一条眉毛,“有如此有趣的脑袋瓜的男人,又为什么会愿意钻进你们赛车手头上套的那种罐子里呢?”
儿童基金会的代表走过来请他进舞厅。约肯不情愿地跟在他后面离开了亚利安娜。他暗自决定尽快回答她最后提的那个问题。他走进舞厅,回头看她,发觉她正倚在栏杆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目送着他。她嘴上浮起一个会意的微笑,冲他举了举手中的香槟。
第二天,参加完星期四的试车之后,他去了她参加的联赛。他的到场引起观众和记者的一阵骚动。约肯·威尔德,一位两度F1方程赛世界冠军杯的得主,出席亚利安娜·帕克的一场比赛,这绝不是偶然,也显然不会出于他对象棋的兴趣,因为他从来不曾表示过喜好象棋。她坐在联赛桌边,有一道木头隔墙把她同裁判和观众席分隔开。她转头看了一眼骚动的地方,看到他时,她的表情文风不动,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她转回头,继续看着她和对手之间的棋盘。约肯钦佩着她全神贯注的风范,只见她低头凝神看着棋局,娇小的女性身躯奇特地出现在通常只属于男性的气氛中。接着亚利安娜犯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错误。他对象棋一无所知,但是他从观众的反应中感觉到了这一点。突然,她站了起来,将棋盘上的王放倒,表示认输。她垂着头,谁也不看地穿过木门走进后屋。约肯试图跟上她,但她已经无影无踪。
比赛前的忙乱使他无暇继续寻找她。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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