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诸仙的地皮上晃悠,没事找事,寻点乐子,聊以打发这闲得嘴里能生出鸟毛来的光阴。
我在暮云宫遇上慕远时,正坐在树上吹着笛子。
他挑了一担水,从树下过。听见我的笛声,端端站住,往这桂树上望来。
我吹笛时往往合着眼,全心全意地聆听自己的曲调。感触到他的气息,微睁一条眼缝,瞧见树下约莫十七八岁,衣衫简朴,形容不整的少年,瘦弱的肩上扛了晃悠悠的竹担,桶里的水打着浪尖。
他这幅脸蛋倒生得甚好,直眉如剑,朗目若星,整一个水灵灵的——只是他这瞪着我的眼神,着实让我有些吃不消。
我行踪不定,出入简约,他是新入此地的小仙,不认识本圣主,当属情有可原。可这云上仙土,喜欢随处寻个地儿自得其乐的仙人比比皆是,他这般看我,难道是被我的笛曲所折服不成?
我心中不禁轻叹,当年万仙会上我当众献丑,引得台下诸仙耳根受罪,遍地哀鸿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往事不堪回首,再想下去怕是又要三月不知肉味,我只得强定了心神,闭了眼,继续吹我的笛子。
“慕远!”
远远听得有人唤他,笛声打了个颤,止了。
原来他就是慕远,暮云宫建宫三千年来,第一个闯进来的凡人。
他若是误打误撞入了此地,被宫中之人布个虚梦,送将出去,醒来便什么也不记得,那也罢了。偏生他怀着武功,身手还不弱,又修过两天道,有点小仙根,跟守门的小仙人接了两招,从门口打进内院,遇上正抚琴抚得忘我的太上仙尊老儿,见了他老人家飘在半空怡然自得的仙容,当即扑倒便拜,撵都撵不走了。
本界中的规矩,不得误伤凡人,他偏生是个练家子,若要请他走,不动武不行。当时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太上老儿,说他本是个孤儿,和师父云游天下,相依为命,他师父是个高人,有那么点小名气,当朝的宰相请他师父去做法事,他师父看着那宰相通奸篡逆,尽做些龌龊不堪的事,不肯去,结果宰相就派人来杀,他师父路上为了保护他死了,他一路逃进昆仑山里云云云云……
仙尊老儿就信了!
我听了这故事,揣度了好些时日,觉得事有蹊跷,按说仙尊老人家活了上千岁,怎会连个小毛孩都打发不了。又托沧漓辗转着打听,方得知内情。
仙尊老儿一把老骨头懒得快散了,不忍心去误人子弟,迟迟不收门生,这数十年来,暮云宫里没招小仙徒,倒是时常有调任升迁,人手只去不来,日渐紧缺,所谓香火不盛,门第冷清,这等凄惨的境况,竟就发生在我云上界八正宫之一的暮云宫。
也难怪仙尊老儿时常与我说,陛下啊,再这么下去,暮云宫便不是人呆的地方了。
我与他道,你不是人,是仙。
他答,仙人也是人。
当然,这等工作,犯了错的小仙也会被罚来做,怎奈本圣主太过仁慈,那诛仙台空荡荡地在九重天上飘了上百年无人光顾。
正打这当头,慕远送上门。太上仙尊看他身板虽小,修为虽浅,好歹可以劈材生火,烧水煮茶,便故意将他留下来,挂个散仙的名号,让人家做粗得不能再粗的粗使仆役,凑凑人数。
可怜了这个慕远小仙人,就这么成了仙尊老儿的包身工。哦对,他还算不上仙人,连个能被圣宫里的小本本记入名册的散仙都算不上,仙根若有若无,灵力弱得还不如我圣宫紫樱园里天天挂树上聒噪的蝉儿。
他若天天在此伺候暮云宫这帮懒得一把几千年的老骨头都快散了架的家伙。估摸着修炼个几百年——大约,勉强,大概,还是个散仙吧。
我又抬了眼皮,偷瞄他。
树下正有一蓝衫的散仙指着他,骂道:“仙尊叫你去把那一地系命草浇一浇水,你怎的浇那么多,那一地仙草都快被你浇死了,仙尊老人家正发火找你呢!”
慕远哦了一声,没当回事,放下担子便往回走。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挤着眼角瞟我,小脸清冷得紧。我从他的目光里,仿似看出了一些恋恋不舍。
难道当真是喜欢我的曲子?这,这可让我如何是好?早知如此,我方才怎还会心不在焉地自得其乐,定要叫他拜伏在本圣主的天籁之下,扬一扬本圣主的威名才行啊……!
当我坐在树上,后悔莫及地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还未曾意识到,这个人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我正望着天空发呆,慕远又挑了一担水回到树下,望着我。这一次,我知晓他的到来,垂下眼帘时,分明看见他张了张嘴唇,似是想对我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我与他凝视片刻,从若谷那里学来的窥心术竟丝毫没有派上用场,于是只得开口:“你想说什么便说。”
慕远嘴角勾起一丝无邪的笑,在他干净的脸上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你方才吹的曲子……”
但,说到一半,他又不继续说下去,我有些奇怪地俯视他沾了些泥土的衣角:“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问:“我可以借你的笛子吹一曲么?”
我没有再三思忖便答应了他,有人吹笛子给我听又不是什么坏事,况且这笛子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至少在我看来不是。若谷将我手中的这支墨玉笛和他常用的一支白玉笛当宝贝似的供着,我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问他,他只说,这两支笛子是一段过往的见证,轻忽不得。
但这笛子到底是我的东西,轻忽不轻忽,轮不到他说了算。
慕远将笛子拿在手里,神情忽然有了颇大的转变,我分明在他年轻而稚嫩的脸上看到了连在若谷那里都不曾看到的沧桑。而后,他闭目鸣笛,出神而忘我,从他的笛曲里,我听出了一种似曾相识却不识的忧伤,也听出了天涯海角两相忘的悲情。在随后的片刻时间,我的思绪随着这一支让我略略觉得有些熟悉的曲调,纷飞到了远方。
他将笛子交还给我时,我问:“这支曲子是你写的?叫什么?”
他收敛了满面的愁绪,笑嘻嘻地挑起担子,答:“不,这是我哥哥教我的,叫幽兰吟云。”
他一路小跑着离开我的视线之后,我忽地想起什么。我的记性一向好的很,尤其是有了这幅仙身之后,我分明记得,这家伙来我暮云宫的时候,说过他自幼是个孤儿,和师父相依为命,浪迹天涯。这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哥哥?
第三章
我找到太上仙尊的时候,仙尊老儿正守在一块菜地旁边来回跺脚,一边跺脚一边叹气,好似丢了什么命根子一般。菜地里种着的纤细的草被水淹了,无精打采地摊了一地,一副说不出的可怜模样。
气不打一处来的仙尊老儿见了我,态度却立马转了个弯,“圣主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正好正好,我这有那帮小子们新近送来的好茶,圣主来陪我去喝两杯。”说着便把我往前院的大堂里拉,我回头又看一眼那一地可怜地就这么被抛弃了的仙草,心中直嗟叹,得,我真对不起你们。
大堂,看座,奉茶,我开门见山地问仙尊老儿:“听说仙尊新近收了个好徒弟?”
仙尊闻言,捶胸顿足:“唉,是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
我不过就想来向他打听打听他对慕远其人到底所知几何,哪知仙尊听了以后活像是那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仙人害得他赔了老婆又折兵一般。于是我只得安慰他:“那草也不见得就救不活了,不就多浇了两瓢水,我一会帮你拙计拙计。”
仙尊立马开心了,也不捶胸也不顿足了,拍着我的手,两眼放光:“圣主当真心怀苍生,老夫替那一地的生灵谢过圣主了啊。”
我就随口这么一说,然后猛然发现这下可不是祸从口出。当年我还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连五谷杂粮都分不清楚,来到此间之后更是远远脱离了劳动人民阶层,让我去治那一地气息奄奄的草?只怪我太心软太好面子,这下可如何是好。于是我只得补充道:“我回去问问若谷,兴许他对这东西有法子。”
仙尊老儿依旧十分高兴,在与他交往的这许多年里,我发现他的快乐始终建立在我的不快乐之上,这让我十分郁闷。
譬如说当年,百年一度的万仙会上,若谷与我同游凌云池,他见到我对若谷拐着弯儿表白被当了空气的一幕,装作没看见也就罢了,还乐呵呵地跑上来打招呼,对我道:“圣主居然看上主仙使这朽木不可雕也的东西,不如随老夫下界去走一遭,彼处才有真的佳人如玉,好梦如春哪。”
我现在都记得若谷当时脸已经绿得犹如三月春草了,我的脸绿没绿我不知道,但是肯定也白不到哪儿去。可惜的是,若换在几千年前,太上仙尊还不叫太上仙尊的时候,若谷可以凭一句大不敬把仙尊老儿丢上诛仙台受他几百年的天打五雷轰,偏生现在到了几千年后,太上仙尊和云渊仙尊辈分平起平坐,谁都不好得罪谁,自然也就没法子给我上演一出对掐的好戏。
而我当然只能婉拒他的一番好意,说实在的,我倒是想和他下去,可惜若谷在旁边,不好明说。改日遇上若谷不在时,仙尊又不再与我提这事,我一个人下凡去走了几遭,没人作陪,又对这个世界这个年代的凡间不太了解,每每都扫兴而返,失望得很。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承认我还是放不下若谷。
不过,强扭的瓜不会甜,罢了。
我就着一杯从凡间里偷渡来的早春的龙井,与仙尊老儿谈了几句关于慕远的话题。
仙尊老儿提起慕远两个字就叹气,叹气,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我皱眉:“白捡了个人傻力气大的帮手,你叹个什么气。”
我今天看慕远挑着两担水跑来跑去,毫无费力之象,着实也啧啧称奇,虽说这在我等仙辈看来不过是鸡毛蒜皮大的小事,但是慕远好歹只是个小仙人,甚至连仙人都算不上。
于是仙尊老儿只得继续给我哭诉他的一地系命草,我的耳朵听得活活生了一圈老茧。幸而这龙井的味道还算不错,于是我闭目塞听,自顾喝茶,直到仙尊老儿愁眉苦脸地说出这样一句话:“这孽徒我是管不了了,既然圣主对他这么有耐心,不如就让给圣主吧。”
我一口茶水就这么呛出来。拍着胸口,半天才顺过气,对仙尊老儿强颜笑道:“我圣宫里不缺人,仙尊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多谢。”
也不知仙尊老儿敲的到底是哪面鼓。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家伙,你自己摆不平,还妄图让我帮你收捡着,你这不是把我圣宫当托儿所么。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荡过一阵阴风,我背后一凉,转头便望见大堂外,慕远手中拎着一只空木桶,雕塑一般地站着,望向我和仙尊老儿,神色里有许多难言的失落。
我尴尬地对慕远笑了笑,仙尊老儿见了慕远,皱着眉对他招手:“你过来。”
于是慕远放下桶,大摇大摆地走进堂子,站在我们面前,神情那叫一个冷淡,活像仙尊老儿欠了他半辈子工资没发。
仙尊老儿又数落他:“愣着干什么,见了圣主也不下跪拜礼,你说你成何体统。”
慕远看看仙尊,又转头看我——神色虽然还是很冷,却好歹有了些别样的温和。他似是想对我笑,却又碍于什么笑不出来。我见他毫无对我见礼的动静,怕仙尊老儿又找他麻烦,连忙摆手,道:“我们早就见过面了,礼节什么的就免了吧。”
直至此时,我才发现,我对慕远有一种莫名的好感,虽然这家伙着实有点来历不明,又有满骨子说不出的拗劲,可我——总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好像,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好像,我和他确实是没有什么代沟的,至少不像我和仙尊老儿这样。
我摸了摸额头,大概是寂寞太久了,当初我初来这云上界,谁见了我,都是毕恭毕敬得无以复加,后来我着意于改善自己的形象,不惜拿这天上的仙界存在了几千年的法度开刀,然则一百多年过去,依旧收效甚微。别人说我难以亲近,谁知不过是别人不给我亲近的机会,我容易么我。
片刻,愣了一会的慕远,问我:“你就是圣主?”
我眼角瞥见仙尊一副险些就要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的神态,不用问都知道他又想惯有地进行一番“你这大不敬的不知好歹的有眼无珠的畜生”一类的批判,连忙在他动口之前对慕远报以和煦的笑意:“对。我就是。”
哪知进了这屋,半天没有想起要遵循一下礼数法度,对我见个礼什么的慕远小仙人,突然便跪在我面前。
不得不说,这一瞬间,我有一些失望。
小子,我还当你是个有思想有作为有梦想的好青年,现在看来,我到底是想得太多了,便是在我活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世界里恐怕都见不到多少真的敢离经叛道的家伙,更何况是在这里,在这个存在了数千年,掌握着六界轮回之道的世界,罢了。
慕远跪地拜下之后,毕恭毕敬地道:“慕远恳求拜圣主陛下为师,请圣主收下慕远。”
我转头看着仙尊老儿,仙尊老儿正自得其乐地喝着茶。我只得强按住跳来跳去的太阳穴,皱眉问:“你不是才拜进了我暮云宫门下,如今又来拜我为师,这不合体统。”
我承认我缩了,在这一瞬间,我突然理解到了规矩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可惜的就是,门第之类的规矩,在我当上圣主之后,就已经被我毁得差不多了,我竟然发现自己拿不出太多合理的凭据来一口回绝他,这情况着实不太理想。
但慕远显然不这么以为,直起身子,不依不挠地继续道:“太上仙尊收下我的时候,曾经给我说,这事还是得圣主您说了才算,所以我现在算不得太上仙尊的人,求圣主答应慕远。”
仙尊老儿乐呵呵地看着我。
“你还只是个凡人……”我不想直接一口回绝他,伤了他的心,毕竟他还是这许多年来第一个敢于对我提出这等要求的人,若是做的绝了,只怕以后我又得被扣上些“圣主高处不胜寒”的帽子。是以我只得试图着用君子一点的方式解决这问题,继续与他争辩:“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