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他话音刚落,走廊里一下子就没了声音。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兵部侍郎。明少卿的剑就抵在他的脖颈
上,哪里由得他说个不字,
一想到自己方才在房间里看到几位同僚的首级,岳大人就不敢再逞什么官威。然而就在他要开口下令的时候,船身突然猛
地一摇,走廊上的人都猝不及防地摔倒下去,沐晟一刀插入木板稳住了身形,而岳大人却趁机推开了明少卿拔腿就跑,
“休走!”
明少卿提足欲追,沐晟从后面一把拉住他,不由分说地把他向后一扯,推到明不戒的身边,“先走,我去追!”
“沐晟!”
明少卿一急,力气大得惊人,明不戒根本拦不住他,加上现在海浪袭来,船上的人站都站不稳,遑论是把他安然带出去,
岳大人挣脱明少卿后就没命地往自己的房间里跑,沐晟虽然轻功过人,可是没了他在手中做人质,原本不敢对他动手的官
兵现在都蜂拥杀来。沐晟以一抵百尚有胜算,可是这船摇晃得太过剧烈,像是马上就会散开一样。他们入海这么久从来就
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眼下满船的人都是乱作一团,他要追到那兵部侍郎谈何容易?
“沐晟!沐晟!”
慌不择路的明少卿拼了命地去喊沐晟,而喧闹的人声瞬间淹没了他。沐晟在前面停了一下,像是要回头看他,但是最终却
没有转身,
海浪越来越猛烈,船上的人都惊惶地往外逃去,只有沐晟他们逆着人流向船里走,因为他们三个都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
会,
一定要杀了这个兵部侍郎,这样朝廷一旦追究下来,他们便可以突生海难为借口把这件刺杀朝廷命官的案子掩埋下去,
一路抹黑躲进自己房间里的岳大人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而沐晟走来的脚步声就如催命一般,他冷汗直下,恨不能找个地
方躲起来,
“你,你,你们谋杀朝廷命官,圣上一道旨意便可灭你们九族……”
慌乱之际的岳大人面对着沐晟湛蓝的宝刀,口舌打结道,“你放过我,一切都是圣上的意思,我,我无意害你们……”
沐晟一句话也不说,只把刀往他的脖颈处送了一送,
此时间,从外面冲进来的明少卿猛然间看见暗处有什么亮光一闪而过。他大呼一声,朝沐晟扑了过去,
他的动作仍是慢了半步,岳大人已经扬起手中带着火药味的硫磺粉,刺鼻的药粉在沐晟眼前散开,他眼前一花,人已经被
明少卿扑倒,
“砰────!”
眼前一黑的沐晟听到那声剧烈的爆炸声后,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漫过自己的身体,而压倒在他身上的明少卿却许久都没有
再动……
“少卿?”
眼睛疼得几乎已经睁不开了,他凭着感觉摸到明少卿的手臂,那身体重重地划入到他怀里。沐晟的心一沈,忽然大喊道,
“少卿!少卿!”
“咳咳……沐晟,我在这里……我没事……”
沐晟伸出手小心地抚过他的面孔,虽然看不见,可是却能感觉到他就在自己身边。流出的眼泪让眼睛不可抑止地疼痛起来
。好在只有眼睛看不到,身上其他地方都未受伤,他想拉起明少卿,努力了好几次,明少卿却一直都没有站起来……
“少卿,你怎么了?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他心慌慌地又伸手去拉明少卿,一个海浪打来,船被掀起,几乎要整个儿翻过去。他刚碰到明少卿的手,身体就斜斜地向
船舱外滑去,
“少卿,快点拉住我的手,我们离开这里!”
许久没有动静的黑暗中,他感觉到一只湿漉漉的手握住了自己,很用力,像他们约定过的那样,一生一世不放手……
船舱里已经开始浸水,他拉着他想往外再走几步。可是眼睛已经被火药灼伤,他什么也都看不见了,
“沐晟,放手吧……”
微不可闻的一声,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明少卿不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他答应过,永远不会说这样的话,
“放手吧,我走不动了……”
“你在胡说什么!?你答应过什么,当初背着我一个人承受受孕之苦,现在又背着我一个人跑来犯险!你把我当什么?你
把我当什么?”
歇斯底里的叫声在船身碎裂的声音里遥远得不可辨认。明少卿拿开那只捂住胸口的手,费力地一点一点掰开沐晟的手指。
血,从他的伤口处不间断地涌出,连带着力气,意识,一并流失……
“少卿?”
沐晟不可置信地又唤了一声,他不相信,明少卿在掰开自己的手,他不相信,明少卿要离开他。
“不要恨我,不要怪我……”
“啪────”
海水从船舱外冲进舱室,巨大的冲击让两个人瞬间分开了很远,远到,永远都不会到达,
我想,我有点喜欢你吧,
在海水淹没呼吸的一刹那,他想起那个春日里,沐晟走到他的身边,小心地吻着他,抱住他,
他对他说,永远不要放开手……
红尘之中,到底是谁负了谁,谁骗了谁,谁伤害了谁?谁许了谁一生一世……
“少卿!!!──────”
(尾声)
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
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山绿水外一路传来,山间紫岚未消,繁花竞妍。骑马而来的人一手护住身前的锦衣稚童,一手扬鞭策马
。辽远空荡的山谷里,只有这骏马嘶鸣的声音回荡不绝,
“陆叔叔,爹爹的眼睛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稚童生得眉清目秀,又贵气逼人,实在讨人喜欢。他身后被唤作‘陆叔叔’的人淡淡一笑,眉间却是一道深深的蹙痕,
“堡主说只要他再静养一段时间,眼睛就能复明了。想必今年冬天就能陪小少爷一起逛灯会了,”
“真的么?”
孩子未谙世事的眼睛哪里看得出身后人那难于隐藏的伤痛。
沿着山路向上,两边都种着只有在东瀛才看得到的山樱,漫山遍野的淡粉,只要风一吹过就会如雪而下。稚童伸出手,端
住一掌的樱花瓣。细碎的小花从他掌中飘走,落向山涧,他一路上玩得兴致勃勃,直到他们到了目的地都浑然未觉,
“小少爷,我们到了。”
男子把稚童从马背上抱下来,他一落地,就跌跌撞撞地往山上的小屋奔去。陆季站在原地远远望着他,终究没有走进那幢
小屋,
“爹爹,爹爹,”
从门外脚步不稳地撞进门的孩子一看到桌边安静坐着的男子就扑到他怀里,小猫儿一般在他怀中蹭了蹭,男子虽然还未过
而立之年,可是却已经是霜发满头。他的眼睛也似乎看不清人,感觉到孩子靠近之后才慢慢转过脸,把他从地上抱山庄到
自己腿上,“是君研么,多大的人了,还喜欢撒娇……”
他说话声里尽是宠溺,孩子抱着他的脖子,嗲声嗲气道,
“君研今年才五岁,为什么不能跟爹爹撒娇,干爹爹最喜欢君研这样了,”
“五岁了啊……”
桌边的男子身体微微一颤,掩在刘海下没有神采的双眼动了动,像是个怔怔出神的表情。孩子感觉到面上一片湿润,抬起
头一看,才知道男子的眼中已经溢满了泪水,
“爹爹怎么了,君研很乖的,君研每天都乖乖吃药,跟着阿七叔叔读书,跟干爹爹学武功,君研……”
慌乱的孩子用小手摸了摸男子的面孔,那暖暖的温度落在脸上才让男子忽然回过神来。他勉强地笑了笑,对孩子轻声道,
“君研来时看到山樱开了么?”
“嗯,君研看到了,好漂亮的。”
“他从前第一次到东瀛的时候,就很喜欢这种花……”
男子阴郁的脸上,慢慢地化开一丝笑容,他握住孩子的手,略微有些激动地说,“爹爹想去山下走走,君研陪爹爹去好么
?”
五年来,江湖上的事天翻地覆,朝廷致力于招安武林势力,动荡不安的江湖上,曾经称雄南北的两大势力随着掌权人的退
隐也渐渐没落了去,五年来,明家堡和沐家寨都已经成为了一个曾经的传说,无从追寻的往事最后徒留下一页支离破碎的
记载,
他时隔五年再回到明家堡的旧地,这里还是一座热闹的城池。叫卖的商贩,行走的商旅,来往的行人匆匆忙忙地从他身边
擦肩而过,
孩子拉着他的手,唯恐一放开他就会从身边离开,
暖意的春风里,他的耳边响起一声熟悉的音乐,
飘渺得像从梦里传来,
“爹爹,你去哪里?”
望着男子脚步不停地向人群里走去,孩子惊慌失措地跟在他后面叫着他。而他好似全然没有听到,直直地向着那个方向,
他想起来了,
五年中一直盘旋在记忆力不曾淡去的乐声,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他时,听到的歌,
嫋嫋如雾的舞台上,他与他有意无意地一望,人在花中,笑如春风。
“是首不错的曲子吧,”
悄悄走到他身侧的人慢慢转过身,对着那睁大眼睛满脸惊异的孩子眨了眨眼。他听到声音,陡然间僵直了身体,
“沐晟,我回来了……”
他抓住他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
“我回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