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猴子继续道:“师傅若是想通了不去取经,俺老孙送你回长安,让八戒和沙僧各回处倒也强过这般耗日子。”
我听得心烦,索性拿被子蒙了头:“那你呢?”
“我自然会回我的花果山做我的美猴王。”那猴子答得好不利索。
我沉默了好一会,只道:“不急。”
“师傅,”那猴子来扒我的被子催命似的,“师傅师傅师傅!”
我给他气笑了:“你这泼猴,不能消停点。”
他腿脚打结伸了懒到极致的懒腰,道:“若这世上人人都消停,岂不无聊。”
我叹了口气:“明日启程吧。”
第二日,一大早,就听见八戒哭爹喊娘地叫唤。
“师傅师傅师傅救我!”那呆子飞奔过来。他生得肥壮,平日走路很是辛苦,此时却是健步如飞灵活无比。
那呆子飞也似地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哭诉道:“师兄大清早的不知发什么疯,把我耳朵都拎红了。”
后边猴子一脸兴奋地拉着马,一跳三蹦跶地跑过来,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师傅上马。”
我失笑,将手中禅杖丢给八戒,在猴子的搀扶下上了马。
说起来,我始终不懂,如来若想弘扬佛法为何偏要金蝉子千里迢迢地去大雷音寺取。
既然菩萨能化作和尚来引玄奘取经,让菩萨直接去东土宣扬佛法不更方便?
这一路上许多妖魔鬼怪,偏这和尚的肉身还有个长生不老功效,这不是为难人吗。
我隐隐记得西游中佛祖曾对玄奘说: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
这一段我记得清楚,只因为当时万分好奇佛祖的那句“轻慢我之大教”究竟得轻慢到什么地步。
如此想来,佛祖倒也是一奇人,弟子不听课,就赶出去,赶出去不算,还得派人去把他骗回来。
分明是他自己派人引回来的,却又要摆出一副——看在你诚心诚意求取真经的样子我就勉为其难把东西给你了。
如次种种,简直不是一般的别扭。
又想到金蝉子对取经的不屑一顾及种种推脱,不由觉得这对师徒当真是一对奇人。
昨日悟空说,我若不取经他就回去做他的猴王。
我默默目光从活蹦乱跳地猴子身上移开。
我自然不是舍不得这猴子,只是想去见识见识让金蝉子嫌弃得不行的佛祖到底长得怎么样罢了。
只是,金蝉子那家伙拿走了向佛之心,我这身体怕是早晚要露馅……
正赶路,忽见前方一条大河横过,河边石碑上写着通天河。
我下了马,撩起下摆,蹲在河边洗手。
小白龙也跟了过来,化了人形站在我身边,阴沉着一张能拧出水来的脸,望着茫茫水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师傅。”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转头看他。
敖烈一声黑衣被河风吹得四下飘飞,他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黑发起起落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
“何事?”我问道。虽说一直以来对这龙都没什么好感,但相处这么些时日多多少少有了些感情。
敖烈眨了下眼睛,眼泪就下来了,他一撩下摆猛地跪下,以额贴地:“求师傅指条明路。”
我一惊,慌忙退了几步:“你、你这是干什么?”
他邦邦邦在地上磕了三下,抬起头来,浑然不知自己满脸灰尘一般,挪着膝盖跪爬到我面前:“师傅救我。”
我叹了口气:“你起来说。”
“小龙之前错将师傅认作故人,只因师傅身上有一道佛光与我那故人一般无二,”他不肯起来,“如今那佛光已去……”他说到此处又是以额贴地:“求师傅指点。”
我只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大得有些吓人:“你可是要寻仇?”
他面露茫然之色:“小龙不知。”
“那你是想与那人……重修旧好?”我迟疑道,然后想了想金蝉子那光头一身红衣笑语嫣然怀里抱着个奶娃娃的模样,忍不住抖了抖身子。
……太可怕了。
他摇头:“不敢有此想念。”
“那你又是何苦?”我叹道。
他目光灼灼:“为了结这一段孽缘。”是啊,一对恋人最终落到如此地步,可不是孽缘吗。
我长叹一声,道:“贫僧不能说。”
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他喉结动了动,又是深深拜倒:“让师傅为难了。”
我忍不住安慰他一句:“你二人若是有缘自会相见。”虽然金蝉子那家伙九成九在躲着你。
他再没有说话,只一身尘土坐在水边,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
猴子见他那副可怜样,很有些看不惯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故这般儿女情长。”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抛给敖烈:“给你!”
敖烈抓着那块玉佩一言不发变成了一匹白马,慢吞吞地踱到水边吃草,像一匹真正的马那样。
我看着那滴落在草叶上的水珠,默默移开了眼睛。
这世间的情,我始终不能明白。若说是爱,何必弄得如此两败俱伤?若说不爱,又何必如此纠缠?
“师傅,”那猴子蹭到我身边来举着紫金钵盂道,“师傅喝水。”
我忍不住笑了,接过钵盂道,指着那西边落日道:“悟空,这河今日怕是过不了了。”
八戒接道:“这旁边也都是些荒山怕是没有人家投宿啊。”
那猴子道:“不妨事不妨事,晚上在这生个火将就一晚,明日砍些竹子做个垡子也能过去。”
“师兄还会做垡子?”沙僧有些惊讶。
那猴头很是得意,直摆手道:“小事小事。”
当晚那猴子指使八戒和沙僧摘了些宽大的叶子支缠在林子里用来挡风,又拾了些枯枝残叶生了篝火,几人围着火堆啃干粮。
八戒连啃了八个馒头五张饼,捂着肚子直嚷嚷着没吃饱。
我摇头笑了笑,将手边一个馒头递给他。
八戒瞬间眉开眼笑伸手来接,被悟空一手拍开。
“师傅,师兄欺负我——”他这边告状还没告完。
那边悟空就开口骂了:“你这呆子,怎么师傅的也拿!”
八戒哼哼两声趁猴子不注意劈手从我手中夺过馒头,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撒丫子跑路。嘴里含混不清道:“师傅吃不下了才给我的!你这猴子分明是嫉妒。”
“找打!”猴子抽起金箍棒就追了上去。
“师傅,二师兄快被大师兄打死了。”沙僧在一旁慢吞吞道。
我一看,可不是,八戒被悟空追得四处乱窜,虽然没挨棒子,却也是大汗淋漓。
“你们两个啊,”我失笑,“悟空你过来。”
“师傅,这呆子满嘴胡话,打他两棒子让他长长记性!”
“师傅!师兄这是发了疯啊!师傅救我!”八戒趁着空隙连滚带爬地钻到我身后,死活不肯出来。
“你出来!”那猴子拎着棒子道。
“不出来!”八戒回答得坚定且迅速。
“你真不出来?”猴子嘻嘻冷笑。
八戒扒着我的袖子回道:“你敢打我,就让师傅念那紧箍咒!”
“好啊!居然存了这样的心思,”那猴子气得抓耳挠腮,合身扑将过来,“看打!”
这一闹闹得直到半夜才消停。
我倚在树下看着月光如水,不由得发起了呆。如此这般的前路迷茫,倒是我之前没有过的。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且不说我瞒不过佛祖,就算我瞒过了佛祖,等回头到了西天也是要……待到那时,该如何是好?
“师傅睡吧,”那猴子挂在树上多动症似的晃悠,“老孙守在这呢。”
我失笑,摇了摇头,闭目睡去。
☆、第24章 鲛人传说
我睡得晕晕乎乎,隐约突然觉得自己浑身冰凉,却又半晌睁不开眼睛。
“师傅师傅!”那猴子扯着我的衣服直叫唤,跟被烧着了尾巴似的。
我颇为头疼的睁开眼睛,整个人猛然惊醒,原来河水不知何时竟已经蔓延到了身下。
那猴子将我扶起来,转身一边捞行礼一边将八戒沙僧统统踹醒:“起来起来,都起来!”
“你这遭瘟的猴子,这天还没亮叫唤什么呢!”八戒猛地跳将起来,甩着袖子直叫唤,又一见脚底下:“这水怎么一夜就淹到这了。”
“二师兄,这水怕是有古怪。”沙僧接到。
天上明月高悬。
几人抹黑往上又走了百八十米,寻了处空地坐下,又勉勉强强睡了过去。
“妖怪!妖怪!”几声凄厉地惨叫惊得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十几人正四散奔逃,不时发出凄厉地叫声。
八戒抱着肚子笑得憨厚:“莫怕莫怕。”
被他堵在树下的男人面色苍白,腿脚打颤,一副吓得快要尿裤子的模样。
“我说你这人,怕什么。”那猴子蹲在树上晃荡来晃荡去。
那人听得声音一抬头,见着了悟空,更是一副恨不得昏死过去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施礼:“这位施主,贫僧有礼的。”
那人看到我就跟看到活菩萨一般,拔腿要冲过来,看样子,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脚前有一块不小的石头。
“——砰!”这一下可摔得不轻。
“……阿弥陀佛。”我默默别过头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猴子笑得张狂摇头晃脑道,“这人太胆小了些,不禁吓不经吓!”
那人浑身是血的爬过来,一把抱住我的大腿:“长老救我。”这么一句刚说完,他就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我默默将自己的腿从他手里抽出去,却死活抽不动……这得多大的怨念啊。
待那人醒来,又是痴痴呆呆地坐着,忽又对流满面对那暴涨的河水直磕头,大有要磕到头破血流的趋势。
我让悟空拦住他,问道:“施主可是有苦处?”
那人血流披面,面如死灰:“不是我有苦处,而是,而是这河中妖孽要灭我宗族啊。”说罢尽是腿脚一软,颓然跪坐在地上。
“哦,竟有这等胆大妄为的妖怪!”那猴子明显来了精神三两步凑过来,“来来来,你与俺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人长叹一声:“这事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王三硬说在水上看到了仙人,他言之凿凿,连仙人的身段样貌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依王三所说,仙人坐在一块浮木上,身上不着寸缕,长发没入水中。
王三是本地出了名的老实人,但这事情委实过于离奇,无人信他。
且不说仙人之说本就虚无缥缈,仙人会不穿衣服坐在个破木头上听起来就更荒谬了。
有人道:“你这老头,莫不是讨不着老婆,便平白做起了白日梦。”众人笑倒一片,纷纷附和:“三儿,你要是讨着了那仙人做老婆,可要带给兄弟们看看呐。”
王三这下给气坏了,他就赌那一口气天天守在河边说要寻那仙人。
谁知仙人没寻到,人却没了。
那人说到此处,面色煞白,像是想到了极为不好的东西:“我们当初找到他的时候,内脏都空了,只剩下半个身子被河水泡得发白。”
大家议论纷纷,都说王三看到的不是仙人,而是妖怪。
好长一段时间,村里人都不敢靠近水边,生怕被那容貌倾城的妖孽迷住了,被吃得尸骨无存。
“可我那弟弟却偏偏是个不怕死的,”那人恨恨道,“人人都怕那妖怪恨不得离通天河远远的,就他嫌命长,有事没事往河边跑,拦都拦不住。”
一日,我那弟弟从河边回来,竟带回了一个俊俏男子。我们这处有些偏僻,虽也出过些美人,但若与那位相比却都要低到泥土里了。
“可面对如此来历不明之人,我那弟弟非但没有戒备之心,反而像是被迷了神智一般与那妖人同食同寝,携手游玩……”
那人像是回忆到些极为令人惊恐的事情,冷汗直流:“直到那一日,我去找我那弟弟……”
“三郎三郎!”他在屋子里转了几个来回都没见到人,便径直往里走。
里间隐隐有些水声伴随着细碎的□□声。他一时好奇,偷偷掀帘子往里看了一眼,却见两人在做那等苟且之事。
“哈哈哈哈哈,”猴头拉着我的袖子大笑,“师傅,这人忒不老实,连别人做那事也偷看。”
那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讷讷道:“可那是妖怪啊。”
我愣了下:“为何说是妖怪?”
“那、那男人腰部以下可都是鱼尾,”他将两手伸开比划道,“足有,足有这么长!”
“听起来倒有些像鲛人。”我摸着下巴看向我那三个徒弟。
八戒漫不经心地撕着馒头往嘴里塞:“俺老猪掌管天河十万水军,这鲛人到也只曾听过未曾见过啊。”
“师傅若是想见见那鲛人,”那猴子又在吹牛,“老孙保管教他出来。”
那中年男人听得这话差点没哭出来,一把扑住猴子:“长老莫要开这等玩笑,那妖怪他、他可是吃人啊。”
“哟,倒还是只开荤的鱼,”八戒笑道,“比俺老猪强多了。”
“呆子,”那猴子拍了他一巴掌,转头问那中年男人,“这又是怎么说?”
“那妖怪被我撞破了身份,恼羞成怒,一口咬掉了我那兄弟的脑袋,转过身来又要吃我。”
我听得眉头微皱。
旁边那猴子嘻嘻一笑,扯着那中年男人的小胡子,一张毛乎乎的脸就凑了过去:“既是如此,你又是如何逃过此劫的?”
那中年男人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仰头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嘴里磕磕绊绊支吾半天连话也说不利索。
那猴子大笑,直拍大腿:“这人、这人好小的胆子。”说罢又将那人扶起来:“来来来,莫怕莫怕,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中年男人抖抖索索地爬起来,却是避着猴子,整个人缩到我背后:“那妖怪本欲吃我,却又忽然改了主意。”
“要我们每半年给他进献一对童男童女,否则就要灭我宗族。”
“这妖怪想是也有些脑子,”那呆子直笑,“这是打算吃个长久啊。”
那男人瑟缩了一下:“师傅这说的哪里话,这分明是要我等的命根子啊。”
“那你可给了?”猴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