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丢了伞,给他挠耳朵。谁知一手下去带出十数只蚂蚁,那黑漆漆的小东西在我手上四散奔逃。
那猴子晃着脑袋大叫畅快,又指使我道:“小妖怪,这山南面有桃子,你给我摘十几个来。”
我不理他,只找了个凸出来的石头,缩在底下的阴影里休息,等天黑。
“喂,小妖怪——”那猴子一直嚷嚷着想吃桃子。
我不堪其扰从包袱里掏了半瓶水出来,那是我用来降温的,不过此时堵猴子嘴巴倒也无不可。
猴子被我灌了个半饱,终于不吵了,只道:“小妖怪,这地方不是你能呆的。”
我扫了他一眼,不说话,继续躲在石头下面,刚刚在太阳底下呆久了,浑身骨头都疼。
终于,等到天黑,明月高悬。
我将衣服下摆系好,开始爬山。
那猴子再没说什么,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我。
山路并不困难,对于我这种骨头架子来说,哪怕摔得散了架也不过再拼起来时费点事。
等我爬到距那帖子百米之内时,就感觉真的无法再进一步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不断颤抖的双腿,它们似乎随时会崩溃。
或许,还可以再前进一步?
看上去也不是很远,或许……我想着慢慢抬起右腿。
脚落到地面的瞬间,我的右腿分崩离析。
挺疼的,我皱眉,看着剩下的一条腿。
“你不能再往前走了。”这人如此说着,却并不打算说服我,他一把拎住了我的脊柱将我往后拖。
我眨了下眼睛,看着那张越来越远的帖子,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多管闲事的人是个光头,他锃亮的脑门在黑夜中亮得跟月亮似的,那力量和那帖子上的力量是同源的。
那光头穿着身僧衣,捏这个佛珠,分明是个和尚模样,却死活不承认自己是和尚。
“这世间一切皆有定数。”那光头道。
我从坟墓里挖出一根腿骨,一边比划一边听那光头鬼扯。
嗯,好像短了,丢掉。
继续挖。
“那帖子,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揭。”那光头继续道。
我捏着一节还算新鲜的腿骨看向他:“什么人?”
“怀向佛之心的取经人。”那光头说得一本正经。
我嗤笑一声,心道:我还知道那怀向佛之心的取经人是唐玄奘呢。
我只是,舍不得那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
“你是不是还要说那取经人得是金蝉子转世?”我笑问道。
他面露惊讶之色,凑近了看我道:“你如何知道。”
我闭紧了嘴唇不想理他。
“我是金蝉子,”他笑道,“但我不想救他。”
我沉默以对。
“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他笑道,“我送你一颗向佛之心,你替我历那九九八十一难。”他遥指那猴子,问我:“你可愿意?”
这必然是一个陷阱,我根本连对方的目的都不知道。
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放弃。
但事实是,我迫不及待地开口答应了。
……
…………
“你来找我所为何事?”我问他。
“当年,曾借惊鸿一物,今日需得取回。”那和尚低眉敛目,拂了拂袖子,一派平静安然。
这和尚虽总是这么一副死样子,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有才华有眼界又平易近人,常有惊人之语。
老实说我挺喜欢这个坦率正直又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
然后,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就非常直率坦然的挖了我的心——当年他送我的那可向佛之心。
金蝉子那家伙跑了。
猴子从地洞里把我拎出来时,我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师傅!师傅!”那猴子扯着我的肩膀摇来摇去。可怜我本来还有半条命都快被他摇没了。
“你给我闭嘴!”我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捂着胸口,只觉得浑身都疼得不行。
那猴子陡然住了手,面目狰狞道:“是什么妖怪干的!”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闭目,心道:那是你名正言顺的师傅。
“师傅!”这熊猴子又开始摇我的肩膀。
我暴躁地一巴掌糊他脸上,有气无力道:“你让我睡会儿。”
“师傅这看样子是不成了,”八戒道,“这小和尚命不好,咱们还是分了行李各自回家吧。”
“二师兄莫要胡说……”沙僧正劝。
悟空猛地就恼了,他一把将我放开,抄起棒子追着八戒就要打:“你这呆子!找打!”
可怜我被他这一丢,半边脸浸在了泥水里。
我默默爬起来,从行礼里翻出猴子的衣服抹了把脸。
“师傅,喝水。”沙僧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我摆了摆手,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一般。
那猴子蹦过来:“师傅可是饿了。”
“你过来。”我招他坐下。
“师傅?”
“为师,似乎忘了一点事情……”我迟疑道。
“师傅请讲。”
“我等为何要取经?”
☆、第22章 鲤鱼
我抱着脑袋,冷汗直流。
那些纷扰繁杂的记忆毫无缓冲地汹涌而来,搅得人头痛欲裂。
封印部分记忆是我跟金蝉子商量好的,毕竟只有骗过自己才有可能骗过佛祖。
但我未曾想到,此事居然对我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在救出那只猴子之后,我居然真的开始西行之路。
我为何而取经?只因那颗所谓的向佛之心?这听起来未免过于荒谬。
我问那猴子:“我等为何取经?”
八戒正缩在一旁偷啃干粮,听得这句,连吃的也不要了,丢了馒头兴冲冲地凑过来:“师傅,咱们不去西天了?”那口气,跟学生时代的:“明天放假?”一个味。
八戒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就对悟净道:“老沙啊,你看师傅都说了,赶快分行李分行李,你回你的流沙河吃人去,我回高老庄——哟!猴哥猴哥你轻点!轻点!”
悟空拎着八戒的耳朵,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呆子!师傅分明是被那妖怪迷了心智坏了脑子,你却在这时候嚷嚷着要分行李!你好糊涂啊。”
我在一旁听得很不愉快——这遭瘟的猴子说谁坏了脑子?
那猴子丢了八戒的耳朵,又凑过来道:“师傅,你原是大唐高僧,受菩萨点化,后奉唐王旨意取得西经,这些你可还记得?”
“记得。”我还记得观音那家伙把一堆有的没有塞我怀里就把我赶出长安呢。
“师傅记得就好,我们上路。”那猴子说着扶我上马,又招呼八戒沙僧跟上。
“……”我说,咱能不能先坐下来谈论讨论。
……
…………
最近小鲤鱼很郁闷,自从菩萨带回来一个浑身火气的小炸弹以后就不怎么理它了。
观音是个喜新厌旧到了一定极致的男人。
鲤鱼记得他最开始见到菩萨的时候,这家伙还是个男的,结果没过多久就变成女的了,变性也就算了,还特别喜欢手持玉净瓶身披白纱衣四处风骚。
纵然对佛家而言,男女皆是表相。但如观音这般生而为难却化为女性的,也是相当罕见的。
甚至灵山有传言,佛祖曾经背后称观音为灵山万年难遇的奇葩。
对此,观音倒是相当洒脱,他不言语也不争吵,只在某次论禅之时在佛祖的脑袋上偷放了一只蝎子,扎得佛祖满头包。
起初,观音还需要跟人解释变性的动机:“缺乏变化的人生多无趣啊。”到了后来,别人直接当他是女性了。
连自己的性别都能嫌弃,可见小小一条鲤鱼在观音眼里着实算不得什么。
菩萨带回来的那小娃娃叫红孩儿,三百多岁了还是副小孩子模样,脾气暴躁得紧,跟菩萨拌了两句嘴就要放火烧紫竹林。
要命的是这小子说要烧那可是真烧,整个林子天天焰火弥漫,乌烟瘴气的。
菩萨自然不是降不住这小子,只是宠着罢了。
那心态多少有点类似于老年人看着小娃娃做点小恶,出不了大事便随他去,看他能翻出多大风浪来。
小鲤鱼虽然知道这些,但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小鲤鱼坐在荷叶上,鱼尾垂在水里,长长的青发纠结着垂到水中,像柔软的水草。
他有一下每一下的甩着尾巴,看着水中自己的影子。
凭什么宠着那小子啊,自己明明也很可爱嘛。
他早就修成人形,只是不爱上岸,常常这么半人半鱼的坐在水边。
他将头发捋到耳后,往紫竹林那边望去,又见得一片橘红色的火焰几乎染红了半边天。
菩萨双目微合静坐莲花上。
“师傅,那小子又烧林子了。”小鲤鱼忍不住告状。
菩萨眼皮都不抬一下:“随他。”
小鲤鱼不开心地撇了撇嘴,又道:“那小子前两天威胁说要拿我烧汤。”
菩萨细细的眉毛拧了起来,似有不愉:“你随我这么多年,怎么还为这等小事吃味。”
小鲤鱼闭了嘴再不敢说话了,心里却是愤愤。
私底下又跟木叉行者道:“木叉,你说菩萨为什么不把那作恶多端的小子赶出紫竹林去?”
木叉显得很是无所谓:“他那算是什么作恶多端,顶了天的也就是淘气。”
小鲤鱼又不高兴了:“为什么?”
木叉道:“我弟弟当初打死龙三太子不算还抽了人家的筋,相比之下,红孩儿这小子不知乖巧多少。”
小鲤鱼闭了嘴。
他觉得这事不能这么算,但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默默憋屈。
木叉长长叹了口气道:“菩萨早就不宠你了,你何苦自寻这烦恼。”
“谁在乎那死人妖了,”小鲤鱼哼了哼,一脸鄙夷模样。
过了会,他见木叉不说话,又巴巴问道:“你为何说菩萨不宠我了。”
木叉道:“你细细数下,菩萨如今纵容的人有几个。”
小鲤鱼不以为然中又带着几分羡慕嫉妒恨:“不就是一个熊孩子一个熊猴子么。”
木叉笑道:“当初你可也是一条熊鱼呢。”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的,小鲤鱼长得虽然像鲤鱼,却跟普通鲤鱼不大相同,他有一口细密锋利的牙齿,牙齿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吃荤。
当初菩萨路过南海时,见一男子坐在礁石上。
那人一头长发,手执长笛,半个身子浸在水中,任海水翻腾汹涌他自岿然不动。
菩萨一时好奇,离近了些,竟被男子活生生吞入腹中。
那男子在开口吞人的瞬间便化了原型,原来是一只大得过分的鱼。
这鱼灵气全无,却有一种半人半鱼的特殊形态,且略通人言。
菩萨深感天地造化之神奇,便将这鱼带回了紫竹林,放养在莲花池中。
事实上,小鲤鱼根本就是被菩萨骗去的。
那死人妖当日说:“你若跟了我,吃荤也好吃素也好都随你。”
鲤鱼相当不屑地摆了下尾巴,甩他一脸水,骄傲道:“我在这海中过得自由自在,自是海中霸王,吃荤吃素尽随心意。”
菩萨倒也不恼,只道:“你何不去看看,若不喜欢,我还能强留你不成。”
于是这条白痴鱼用他那不中用的那脑袋想了想,居然觉得菩萨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就傻乎乎地钻进菩萨的玉净瓶中跟他去了莲花池。
结果呢,跟着菩萨你还想吃荤?别做梦了好吗。
想走?既然来了,岂是你想走就能走。
菩萨说得冠冕堂皇:“我岂能放你下界伤人。”
于是小鲤鱼就这么从一条满口尖牙的怪鱼成了菩萨莲花池里的观赏鱼。
跟着菩萨修行着许多年,他也不是全无长进的,就在百年前,他已经能偷偷溜出去了。
只是在某个地方呆久了,自然是有感情的,莲花池的水其实也挺好的,木叉也挺好的,那死人妖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也不太差。
就是那新来的小鬼各种讨人厌!偏偏菩萨还纵着他。
小鲤鱼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没了,他在水上跳来跳去,一口一口地去咬那水上莲花,折腾得满池都是花瓣。
第二天,菩萨爬起来一看,发现满池的莲花都落了,只留着光溜溜的杆子,无头冤魂似的立了满池子。
菩萨怒了,抽了根细细的竹篾狠狠揍了小鲤鱼一顿。
稍稍对观音了解的人都知道,这货一发起火来要揍人,下手可是相当重的,当初收红孩儿那手段也绝不温和啊。
小鲤鱼被菩萨抽得浑身是血,偷偷躲在池子底下哭。
木叉站在池边哄他出来。
小鲤鱼微微眨了下眼睛,又忍不住迸出两行宽泪。
“我要走了。”他躲在荷叶底下,闷声闷气地说。
“别啊,”木叉留他,“这多好啊,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我要下界吃荤去,”小鲤鱼愤愤道,“我跟这长头发和尚吃素这么多年,他还为那小子打花我的脸。”
“别闹了,你要不毁了一池莲花,也不会惹得菩萨发火,”木叉絮絮叨叨地说着,“来,我给你上药。”
过了许久,许久。
没有人回答他。
徒留一池莲花梗孤孤单单地立在池子里。
☆、第23章 西行
又被自己帅醒了,我有些苦恼的坐在床头,瞪着这糟糕的房屋建筑。
旁边那猴子一直盯着我看,一边看一边抓耳挠腮,大有把自己抓成秃头的架势。
我长长叹了口气:“你是跟你那身毛有了深仇大恨吗?”
那猴子嘿嘿一笑,凑到我跟前来,又是捶腿又是捏肩,末了用肩膀抵抵我道:“师傅,咱这啥时候上路啊。”
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泪眼朦胧的看向窗外,自然只看到一片漆黑。
我一把拉住猴子将他推到窗前,指着漫天星子,压着火气道:“这种时候出门?”
那猴子笑道:“咱们在这块地方未免停得太久了,老孙这是闲得浑身发毛啊。”
“不急,”我一回身倒回床上一拉被子,“佛祖都不急,咱们急什么。”
“师傅,可是那妖怪对你说了什么?”那猴子又蹭了过来,“如今像是不急着取经的模样。”
我背过身子不理他。
那猴子继续道:“师傅若是想通了不去取经,俺老孙送你回长安,让八戒和沙僧各回处倒也强过这般耗日子。”
我听得心烦,索性拿被子蒙了头:“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