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道:“他没有来寻我,只是取道地府,现在想必已经离开了。”
飞廉诧道:“那他去了何处?”
阎罗不悦:“你把地府的天穹击穿,让我到人界来,就是为了问我商羊去向?”
“息怒,阎罗。伏羲让你三个月后到洪涯境,有事相商。”
“不去。”
“你随意,总之我将话带到了。”飞廉说着,眼神转向一边,“这是什么?”
阎罗怒道:“这是我座下的祭司!你将乌海弄得一团糟,便是她以鲜血献祭之术将我召出来的。”
此时乌衡正艰难地挣扎,身体浮于半空,继而睁开双眼。
阎罗宽袍大袖,浮于乌海上空,扬手时神力展开,乌衡身上被风沙刮出的细微伤痕,以及割臂取血献祭的伤口逐一愈合。
飞廉又问:“别老板着脸嘛,商羊呢?你真不知?”
阎罗冷冷道:“不知。”
一旁乌衡挣扎着起身,朝阎罗施礼。
阎罗拂袖道:“罢了,你还有何事禀奏?”
乌衡答:“回禀阎罗大人,族人无法生存,乌衡无能,想带他们穿过乌海,寻找新家。”
阎罗不现喜怒,飞廉扑打着翅膀缓缓降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乌衡答道:“乌衡。”
阎罗道:“既是生存无以为继,便去吧。”
乌衡情绪似有些低落:“以后……无法守护这条通向地府的道路了。”
“无妨,这世上鲜有人能胡闹成这样。飞廉,你闯的祸,自己收拾!”说毕阎罗黑袍如流云般一卷,整个人再度化做黑火,扎入了乌海。
飞廉侧头端详面前的人类女子,挠了挠头,莞尔道:“冒失了,方才未曾想到乌海中央竟然有人。”
见到阎罗离去,乌衡慌忙转头,寻到一块碎木,躬身站着。
飞廉跟过来问:“在找什么?”
乌衡答:“找我的族人、我的弟弟。他们刚刚……陷入沙下了。”
飞廉闭上眼思考片刻,抬起一手,于面前轻抚而过,神力扩展到整个海面,沙砾温柔地褪去,将上百人缓缓托了出来。
“咳……咳!”陵梓抱着襄垣,吐出嘴里的沙。
襄垣精疲力竭,幸亏在沙底下埋的时间不长。
“乌衡!”乌宇终于爬了出来,满头沙砾,咳出一口黑沙。
乌衡松了口气。
襄垣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阎罗大人来过……”乌衡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交代,侧头时见飞廉暧昧地眨了眨眼,只得先按下不表,反问道,“你们没事吧?”
飞廉缓缓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
陵梓想起龙卷风中央的那道身影,开口道:“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飞廉道。
襄垣问:“叫什么名字?”
风神懒懒道:“飞廉。”
襄垣不客气地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刚刚我们差点死在你制造的龙卷风里了!”
陵梓忙以眼神示意襄垣不可无礼,连番嘴唇微动,反复作出“风神”二字口型。
飞廉道:“这可说来话长……”
襄垣张口,待要再讲些什么,乌衡终于出口道:“襄垣!这位是风神飞廉大人。不可胡闹!”
飞廉笑了笑。
乌衡又躬身行礼:“冒犯了风神大人,还请大人原宥。”
飞廉道:“我和他们不一样,起来吧。”
乌衡礼貌地问:“您有什么吩咐我做的吗?”
“抬起头。”飞廉说。
乌衡略抬头,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卑不亢的虔诚。飞廉想了想,认真地说:“没有。”
“我只是……来找我的一位老友。”飞廉解释道,“……追着他到了这里,他便进入了乌海。”
乌衡笑了笑,说:“据说乌海的底部通向地界。”
飞廉耸肩笑道:“不过商羊走了,我没下去,躺在沙丘上,想一些事,看看风景,想得入神,给你们添了麻烦,对不住。”
襄垣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望着来处。
飞廉背后张开两个翅膀,额前的角发着光。片刻后众人周围聚起两道小小的龙卷,风肆虐扫来,唯有他们所站的风眼之处很是平静,小小的木筏载浮载沉,缓慢漂荡。
乌衡抬眼看着飞廉,看到这名青年神祇悬于半空,温和地低头,他的瞳中映出一名赤肩女子——正是自己。
飞廉笑道:“你是阎罗的祭司,愿意归于我座前吗?”
乌衡莞尔:“大人开玩笑了,祭司怎可随便更换所信仰的神祇?恕在下无礼,飞廉大人若无吩咐,我们这就走了。”
飞廉道:“你们想横渡乌海?”
乌衡点了点头,指向远方,说:“我们的族人就在那里。”
飞廉道:“阎罗嘱我收拾,顺便送你们一程罢。”
他落下木筏,赤足站在筏上,随口道:“风起。”
一阵强大而柔和的风吹过乌海,天空中横亘了上万年的乌云倏然散去,现出晨间金辉,铺满海面。
黑沙携着朝阳闪光的金粉层层翻涌,乌衡不禁为这瑰丽的奇景而着迷,低低惊呼一声。
乌族木筏在飞廉的神力下鼓满风帆,乘风破浪而去。
飞廉似是对他们颇有兴趣,站在木筏前端,迎着一轮朝阳驱使群筏,并不离去。
四周静谧无比,唯有和风与海潮的沙沙声。
襄垣忽然开口道:“你在想什么?”
飞廉侧过头,漫不经心地一瞥,目光落在襄垣腕间的盘龙上,随口答:“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洪涯境里的神祇,会有什么可想的。”
“凡是生存于天地间的生灵,便有事可想,想这天空外是什么,大地最底层之下又是什么,你们人会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神也会思考神活着是为了什么。”
襄垣抿着唇不答,似是同有感触。
“交个朋友吧。”襄垣不卑不亢道,“方才是我无礼。”
“不,”飞廉笑道,“是我不好。你们是蓐收的神仆?”
襄垣翻出手掌,掌内空无一物,飞廉也翻出手掌,二人轻轻地握了握。
“我知道这是你们人的礼节。”飞廉笑道,“翻掌,以示手中并无武器,互握,表示友好。”
襄垣点头:“你对人了解得挺多。”
“你们是很聪明的生灵。”飞廉话音落地,翅膀一扑,转身飞上高空,“走了,有缘再会。”
襄垣朗声道:“以后若想寻你,该去何处?”
飞廉的声音消失于空中:“循着风走,风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只见乌海上的阴霾再次掩来,风一停,便恢复万里沙石死海的寂静。
“不知何日再会。”陵梓道,“这尚是我此生第一次得见神明。”
“总有机会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寻雨说得没错,她见过商羊,告诉我神祇们也并非全是高高在上……”乌衡若有所思。
“既已渡海,我们就在此别过了。”襄垣作别。
乌衡柔声道:“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吗?”
襄垣摆手:“不周山太冷,你带着这许多人,早些寻其他地方安顿吧。”
乌衡理解地点头,说:“以后……”
“总有再见之时。等你们安定下来后,可派人往安邑送信,寻我哥哥蚩尤,需要矿与金铁,也可带着粮食去换,他会愿意的。”
乌衡笑道:“那么,就此别过。”
乌海边缘,再朝东北便是不周山,雪花安静地在天空飘荡。襄垣与陵梓顶着万里白雪,朝最后的目的地开始徒步前行。
第六章 不周法阵
『我已经明白了。』襄垣喃喃道,『你看不周山这处,不正是天然的一个法阵?』
浩荡不周山历经千万年的洗礼,已是超越人世间的轮回之处。乱石立起的方位,正隐约切合了开天辟地时,第一次自然成形的阵势。
不周山。
擎渊寿数将终的最后三天。
襄垣腕上的盘龙在风雪中闪着忽明忽暗的光芒,山的外围怪鸟成群,巨大的风雪环绕山脚,阻拦了大部分敢于入侵的外界生灵。
擎渊道:“前面有一道无形的壁障,记得收敛你们身上的灵力。”
陵梓疑惑:“为什么?”
擎渊答:“自数百年前,一名凡人乐师死后,钟鼓大人便在不周山山脚设下这个屏障,阻住许多踏入此山的生灵。风雪壁垒随进入者的能力而变,进入者灵力越强,壁垒阻力便越大。”
“只阻强,不挡弱……吗?”
擎渊停了片刻,似在思忖,而后答:“我也说不清楚,钟鼓大人似乎对弱者仍抱着一丝同情,允许弱小的生灵进入不周山,汲取天地灵气修行,或许是因昔年他还未曾化龙时……不提也罢。但来者若带有洪涯境诸神的灵力,只怕他不会手下留情……”
襄垣疑惑地点头,看了看陵梓,道:“你身上的蓐收灵力多半会引来麻烦……”
“什么程度的灵力会引麻烦?这样吗?”陵梓单手下意识地结了个符印,抛出一道发光的闪电箭。
“别做蠢事!”襄垣与擎渊同时喝道。
闪电箭飞出数尺,穿过冰雪线,进入不周山。
四周一片静谧,陵梓遗憾地说:“没事。”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风雪犹如一只咆哮的猛兽倏然而至!风壁掀翻了不周山冰雪线,陵梓与襄垣同时大叫,襄垣转身要跑。擎渊却吼道:“别跑!你们快不过风雪的!收敛灵力,朝前冲!”
陵梓闻言一把抓住襄垣手腕,顶风冲进了壁垒。
暴风雪卷起时惊天动地,整个风圈以电箭为中央环形散开,仿佛惊动了某个隐形的禁制,然而陵梓马上领会到只要冲进风眼中便安全了,他竭力为襄垣遮挡着风雪。
两名少年在飓风与极寒中蹒跚前行,襄垣大喊道:“不能再朝前了!走不动了!”
擎渊喝道:“再坚持一会!马上要过了!”
襄垣单薄的身体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卷向天际,到得最后,凛冽狂风一刀刀地吹,几乎要将深藏于他身躯下的灵魂扯出来,撕成碎片。
不知过去多久,风壁消散,四周刹那一静,旋飞的大雪化为漫天细细碎碎的雪花,温柔地落下。
二人同时吁了口长气,疲惫地倒在地上。
襄垣歇息片刻,起身道:“领教了,看这阵仗,多半就连神也不能踏入不周山的地界。”
擎渊答:“自然。只要钟鼓大人不愿意,谁也无法进来。”
陵梓又缓过劲来了:“他连神也不放在眼里?”
擎渊道:“钟鼓大人是超脱天地的存在,仅次于始神的、世上最强大的生灵。他设下风雪壁垒,将此处划为龙的地界,遇弱则弱,遇强则强。纵是伏羲亲至,不周山的屏障亦足以掀起毁天灭地的飓风,将他阻在山外。”
襄垣漫不经心道:“到那时候,多半神州也毁得差不多了。”
“纵是人界毁去,”擎渊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傲气,“不周山也将在他的守护下存在。”
“现在朝哪里走?”陵梓问道。
擎渊示意:“朝山上去。”
横亘于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庞大得无法形容的巍峨巨山。
襄垣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巨大的山峦,谯明山、荒岩山这等绵延起伏的山岭,与不周山相较之下,就如巨岩脚边的一颗小石子。
整座不周山主峰高耸入云,天柱直插云霄,一团旋涡状的巨大云层在天柱顶端缓慢旋转。
侧峰下则是天平般的两座顶天立地的平台,百丈高陡峭的悬崖间,以一根细得如丝般的横梁连接起来,上万个洞窟密密麻麻地布满岩间、山体及峭壁。
角龙们在各自的洞窟内沉睡,偶有错落的龙炎与火光斜斜喷出,冲向天际。
陵梓与襄垣二人走在横梁上,成为肉眼难见的小黑点。
头顶是呼啸而过的角龙群,脚底则是万丈深渊,陵梓担忧地说:“你的龙子龙孙们,该不会寻我们的麻烦吧?”
擎渊淡淡道:“你们太弱小了,它们不会对蝼蚁产生兴趣,藏好你身上的祭司之力,我担保你们无事。”
襄垣问:“钟鼓呢?”
“钟鼓大人脾性无常,少顷若得见他,你二人切记噤声,由我出言就是。”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他。”襄垣来不周山并非抱着单纯的把擎渊送到龙冢的想法,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毕竟不周山的龙祖是开天辟地便已存在的生灵,一如钟鼓——或许他能解答自己对灵魂、对万物的疑问。
擎渊说:“看情况,你最好别轻易开口,否则别怪我保不住你。”
陵梓插口道:“他就没有什么喜好?”
擎渊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道:“听说钟鼓大人喜欢人创造出的‘音律’。一名叫师旷的乐师,曾用‘琴’打动过钟鼓大人的内心。”
擎渊进了不周山结界,竟是一反先前无精打采的语气,在此地充沛灵气的冲荡中,渐渐变得清醒起来。
襄垣与陵梓攀上半山腰,在盘古开天辟地后鬼斧神工的崎岖道路中缓慢前行。
擎渊得到不周山灵气的支撑,再不在乎时间,一行人时停时行,有时在亘古的参天巨树下歇息,有时则在洪荒的溶洞内小憩。
眼前壮丽的奇景令襄垣深深为之着迷,角龙们在山间嬉戏盘旋,时而钻入洞中,时而仰首长鸣。
一路前来,他们所见的角龙不下千头,有初修炼完、褪下龙皮的青嫩幼龙,也有在岩石上磨砺自己双角的老龙。
“一只虺,”襄垣问,“要经过哪些磨难,才能蜕变为像你这样的龙?”
擎渊淡淡答道:“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再五百年化为角龙,唯角龙方能入不周山。角龙再修炼五百年,则可进龙穴试炼,脱胎换骨后成为应龙。如此便是整整两千年。”
陵梓闻之不禁动容,两千年的时间对神明与龙来说,不过是长河一瞬,然而对寿数不过百年的人来说,却漫长得近乎飘渺。
襄垣说:“人自记事,还未足两千年。”
擎渊道:“自然,伏羲刻上元太初历仅七百年。”
陵梓问:“两千年后才能试炼,若失败了呢?”
擎渊陷入悠远的沉思之中,缓缓答道:“灰飞烟灭,万虺成千蛟,再成百龙,成角龙者,不过万中之十,再入龙穴后,脱胎换骨化为应龙者,唯剩一二。”
襄垣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龙穴中有什么?”
擎渊嘲笑道:“告诉你,你进得去?”
“那是一团火。”擎渊出神地说,“昔时在我试炼完后,前往峰顶朝拜钟鼓大人,他告诉我:龙穴最深处跳动着的,是鸿蒙之初,尚在盘古觉醒之前,由烛龙第一口龙息吹亮的根源。万物演化的因,被称为‘创世火’。”
“那处就是龙穴。”擎渊道,“不周山两大侧峰。一处是龙冢,一处则是龙穴。”
襄垣与陵梓站在岩台上,望向远处的另一座侧峰,雷霆与电光在黑色的峰顶嘶吼乱窜。
“走。”陵梓说,“快到了。”
襄垣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朝山顶跋涉而去。
擎渊道:“金色的峰顶便是龙冢所在地。”
历经两天多的攀山之途,龙冢到了。
这里是整个不周山最为肃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