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晓悦这个角度看过去,仰着脸的斯洛本来苍白的脸因为震惊和尴尬而涨红,柔软的发丝和光滑白皙的下巴为他整个人蒙上一层脆弱的阴翳,然而卷翘的睫毛沾着几粒因为刚才快速奔走而溅到的水珠,眨动的时候闪着细碎晶莹的光,黑色的眼珠在明媚错落的春光带来的错觉中显出几分剔透,唇色鲜艳红润,整个人散发着寂冷的气息,却反常地露出几分恍惚的温柔。
何晓悦觉得自己的心跳蓦然加快,胸腔里有什么鼓噪不安,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脚下一错,就从光滑的石头上滑了下去:“啊——”
慌乱中伸手拽住了什么东西,但屁股还是由于惯性跌进水里,磕到溪底坑坑巴巴的石头,他好像听到脚腕“喀拉”地一响。
“小心——”斯洛伸手抓他的手,却被手里坠着的渔网一绊,脚下不稳,又被何晓悦拽住衣服,一头栽下去,倒在何晓悦身上,“呃……唔……”
何晓悦被他一撞,脑袋直接仰着栽进水里,脑袋磕到石头的紧急瞬间,被斯洛握着脖子拉了一下,没有头破血流,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水里呛了几口水:“咳咳……咳咳……啊!我的脚……痛……”
斯洛慌忙支起身子,把他从水里拉起来:“怎么了?脚怎么了?扭到了么?悦悦?”
斯洛情急之下把渔网甩开,何晓悦脑子还蒙着,下意识地开始剧烈挣扎,七手八脚地撕扯拍打,莫名其妙地把渔网罩在两人身上,缠着手脚动不了了:“啊啊!洛洛救命!”
“……”斯洛看着被渔网缠着的狼狈二人组,欲哭无泪。
刚才的郁闷心情被何晓悦这么一闹,彻底转化成怒火:“你这个白痴!不要再乱动啦!再动我把你丢下去喂鱼!”
“……”何晓悦迫于淫威,乖乖地闭嘴。
斯洛坐起来,气急败坏地开始撕扯渔网,幸亏农家准备的都是简易的小渔网,拆解没那么困难,但是乱七八糟的结让斯洛有些烦躁。
何晓悦眼巴巴地瞅着他跟渔网搏斗,小声嘀咕:“这里都是小鱼,吃不了我……”
“闭嘴!”斯洛瞪他。
何晓悦扁扁嘴:为什么洛洛的脾气越来越坏了?以前那个又乖又温柔的洛洛哪里去了?还朝我发脾气!哼!
斯洛没理他,顾自解着渔网。
过了一会儿,渔网被揭开,斯洛兜头扔开,这才转头看向何晓悦。
浑身湿透——这是当然的!栽到水里,不湿才怪!浑身湿透,抱膝乖乖坐在水里的何晓悦,头发湿哒哒地滴着水,一双大眼睛泛着水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嘴唇被咬破,血把两片唇瓣染得娇艳水嫩,却因为主人扁嘴的动作失去了美感,反而透出几分滑稽来。他伸出手,揪住斯洛的袖子,惨兮兮地说:“洛洛……我脚好像扭到了……”
“脚扭到?”斯洛这才想起刚才何晓悦一直在喊痛,连忙弯下腰准备查看,却发现水里不方便,于是伸手把他打横抱起来。
“啊——洛洛痛啊!”何晓悦尖叫。
斯洛强忍着额角冒起的青筋,忍受着因为浑身湿透而加重的重量,小心看着脚下,把他送到岸上,轻轻地放在草地上。然后皱着眉看他的脚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冷水里泡着的原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没肿也没红,反而是腿上和胳膊上有一些被石块划到的细小伤口。
斯洛不太放心,毕竟脚腕扭到有时候也挺麻烦,而且现在两人身上都湿透了,吹了冷风容易感冒。于是对还在吱哇乱叫的何晓悦说:“我去收拾下东西,然后我背你回去。”
“可是鱼……”
斯洛冷下脸。
何晓悦只好自动消声,有些不甘地把头埋进膝盖。
☆、10如果你觉得不快乐
两人把衣服简单拧了下水分,然后穿好鞋袜。斯洛把渔网和叉子放进竹篓里,单反怕进水,就让何晓悦用手拿着:“悦悦,抓着带子,不要去碰相机,要不然手上的水会渗进去。”
何晓悦老老实实地接过来,自觉地提起竹篓。
斯洛看他一脸郁闷,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只能叹口气,蹲下来:“上来。”
何晓悦单脚撑起身体,搂紧他的脖子,跳上去。
斯洛闪了一下,站稳,然后认命地背着他原路返回。
一开始何晓悦还乖乖地不说话,后来就憋不住了,问他:“洛洛,你今天怎么了啊?一直不高兴。”
“没什么。”斯洛不太想说。
“跟你爸妈吵架了吗?”何晓悦理所当然地认为斯洛是跟家里闹别扭了,“我跟你说啊,你撒个娇就没事啦,像我妈,每次我闯祸,她就抄起扫帚抽我,我假哭一下,装得惨一点,她就不会再计较了。很有效的啦!”
斯洛无语:“你以为我是你啊!”
何晓悦想想也是,斯洛从来不跟家里吵架,于是他就更奇怪了:“那你怎么了?”
斯洛托了托下沉的他,思考了一下怎么说,最后还是换成了问题:“你装病呆在家里的时候,想些什么呢?”
“当然是老子再也不要做卷子了!还有那些练习册和考试,都见鬼去吧!老子不伺候了!”何晓悦提起这些还怒气冲冲,“我是去学习的啊!不是做题机器啊!天天考试,烦不烦啊!”
斯洛低头:“可你还是要参加中考的啊,现在不还是回学校了?”
“再不回去我妈就要拍死我啦!”何晓悦郁闷地把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反正我妈也没打算让我高中状元光宗耀祖,能差不多跟上你们的脚步上同一个学校就好啦!”
“真好啊。”斯洛低低地苦笑,眼中泄露出一点羡慕,顾自伤心的何晓悦没有发现,还在继续说:“你肯定会考上重点的嘛,还会弹琴,我就不行了,加把劲也就挂个重点尾巴的水平。”
斯洛脚步一停。
何晓悦愣住:“怎么啦洛洛?”
斯洛侧着脸,看着他,眼神认真又带了点闪躲:“悦悦,如果……我说如果,如果我不再弹琴了……你觉得……怎么样?”
“不弹琴了?”何晓悦第二次听到斯洛说这句话,上一次还是几年前。他能感觉到,这次斯洛的态度比上次更加认真,那个眼神……跟上次那些迷茫与烦躁不一样,带着更深刻的疲倦与忧伤。这是他在斯洛身上从未见过的一种情绪,斯洛似乎永远都是温和地接受一切,不反抗,不抱怨,不怀疑。他有着同龄人难以达到的坚韧与毅力,温和而寡言,真诚而淡定。尽管如此,你永远都不会在这个人的身上看到诸如愤怒怨恨讥哨等阴暗的情绪,每个人看到他,都会觉得这个人沉稳温暖得过分。
然而此刻何晓悦看到他眼底自以为被掩藏得很好的忧伤困顿,沉默的疲倦。
弹琴竟然令他不快乐。
斯洛站在那里,保持着微微侧头的姿势,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何晓悦笨拙地伸出没有抓着单反带子的一只手,佯装大人似的拍了拍斯洛的脑袋,眼神带了点天真的轻蔑:“不弹就不弹了嘛!有什么大不了。”身体因为他的动作有些下沉,斯洛连忙托住他的屁股,有点讶然:“什、什么?”
这一次何晓悦有点不好意思,缩在他肩膀上,结结巴巴地说:“既、既然弹琴让你不开心了,那就不……不要弹了嘛,干嘛要勉强自己,又没人发你小红花。”
“噗。”斯洛忍不住轻笑,何晓悦的脑回路一般人总是难以理解,但是……他看了看因为他的笑而涨红脸的何晓悦,撅起的嘴巴表露着主人的不满,明亮的大眼睛在凌乱的刘海下闪闪发光,小脸爆可爱。他忍不住轻轻用脸蹭了蹭他的下巴:“你真是……”
“真是什么?”何晓悦龇着牙,看他敢说出什么取笑的话,就准备一口咬下去。
“没什么,呵呵。”斯洛眯起眼重新开始走,心里落下一块大石,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何晓悦气闷,伏在他背上哀怨地哼哼,隐约察觉到斯洛在自己的教唆下做了某些不得了的决定,但是胆小的他自欺欺人地想:我什么都没说啊!洛洛做什么决定都与我无关啊!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斯洛一直都知道自己心里的渴望是什么,但是他没有足够的勇气把那个想法当真,他与钢琴作伴的时间几乎与他有记忆的岁月一样漫长,那些跳跃的黑白键承载了太多他的喜怒哀乐与寂寞时光,他有时候会觉得,放弃钢琴简直是一种背叛,与家人的期望无关,与他多年的学习无关,仅仅是对那个陪伴他走过整个童年与少年的巨大的伙伴,一种从此后两相殊途的自责。
可是何晓悦对他说:如果你觉得不快乐,那就不要继续了。
这个单纯的少年,不懂得漫长时光相陪的牵绊有多么难以割舍,不懂得那些寂寞的弹奏中他的手指为此受了多少伤,他看到的永远都是那个静静弹奏曲子的安静少年,享受别人的夸赞,在表演和考试中低眉敛目轻勾嘴角的自己。他没有音乐细胞,不理解他对钢琴的感情,他的原则简单而明晰:快乐。
这是个单纯得有些天真的少年,或许是家里保护得太好,或许是生活得太幸福,他总是活得很快乐,他的一切行为都为了一个单纯的目的——快乐。他觉得可以令他快乐的事情,就坚持下去,如果有什么令他不快乐,他就会立刻放弃。他的果断并不会造就他的悔恨,事实上,斯洛从来没有见过何晓悦为任何事情后悔过。这个少年有时候果决得让人惊叹。
斯洛想,我并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虽然难免遗憾,但是我终于不必再为此纠结不安。或许我再也不会走上一条钢琴家的道路,但是没关系,我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艺术家,仍然可以保持对钢琴的喜爱,在一些寂寞或快乐的夜里,揭开琴盖,享受弹奏的乐趣。
回到农家乐的时候,斯妈妈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急得都快哭了:“你们怎么才回来?洛洛你怎么不接电话?我……哎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全身湿哒哒的?”
斯洛这才想起他是拿了手机出去的,估计进水也不能用了,就含糊地回答:“捉鱼的时候不小心载到水里了,大概坏掉了,我没听到手机响。悦悦脚扭了,先给他看看吧。”
这时,大人们都出来了,何爸何妈一见宝贝儿子趴在斯洛背上,吓得赶紧接过去,掐着何晓悦肩膀就问:“悦悦你怎么了怎么了?摔哪儿了?”
“哎哟妈轻点儿!”何晓悦翻白眼,“我本来没事儿,被你掐都快掐死了。”
何妈妈看他还有力气插科打诨,就知道没什么重伤,马上就收起脸上着急的表情,哼笑:“哟,挺精神嘛!看来没事儿,孩子他爸,我们吃饭去,别管他。”
何爸爸对自家老婆的脾气再了解不过,刀子嘴豆腐心,就嘿笑:“先给他们换身干的衣服吧,别感冒了。”
斯洛早就被爸妈拉去房里换衣服去了,何晓悦也爬上老爸的背,心安理得地把相机挂在老爸身上,还跟他妈做鬼脸:“妈咪,把竹篓还给阿姨哈!”
何妈妈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竹篓,嘲笑他:“连只小虾米都没有,真没用!”
何晓悦为自己辩解:“时运不济!”
“切!”何妈妈懒得理他,把竹篓一提,还给大婶,还问她要了一些红花油和农家常备的治割伤虫咬的药粉,她刚才见两个小孩身上都有些磕磕碰碰的小伤口,还是要敷下药,不然伤口感染就不好了。
这次出来本来就打算住到周末的,所以都带了换洗衣物,给两个孩子换好干净衣服,又把换下来的湿衣服晒在院子里,主人给煮了锅红糖老姜水,给两人一人一碗灌下去,发汗驱寒。中途两位妈妈帮忙撒药粉,何妈妈一边捏着何晓悦胳膊一边阴阳怪气地把儿子数落了一顿,用词刁钻刻薄,把在场的其他人听得冷汗淋淋,何晓悦却一脸厚脸皮地跟老妈贫,仿佛刀枪不入。
☆、11山顶春茶
中午饭是主人做的几道农家小抄,几个素菜,一盘土豆炖鸡块,一盘酱鸭,春笋鸡汤,还有一小锅鱼汤和一盘白灼虾,是主人家的儿子早上在小溪里捞的。何晓悦仍旧对没有捞到鱼虾而耿耿于怀,气闷地喝掉半锅鱼汤,被何妈妈用巴掌呼了下背:“有没有礼貌啊!别人还喝呢!”
何晓悦对老妈动不动就暴力以对很不满:“妈,饭桌上能不能别打我啊?您的餐桌礼仪呢?”
被儿子反将一军,何妈妈又怒了,何爸爸连忙拦住:“吃饭吃饭!”
斯洛一家平时吃饭话比较少,但是今天难得一起出来,反而热闹很多,聊聊天夹夹菜,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斯洛心情没那么低落了,也会搭几句话,偶尔应付下何晓悦不规矩的筷子,脸上笑容也多了起来。斯家爸妈暗中吁了口气,体贴地帮两个儿子倒了饮料。
吃完饭后,两家人绕着门外的稻田散了半个小时的步,考虑到下午要爬山,就各自回去睡了一个小时养精蓄锐。
下午爬山前,其他人都简装出行,换了运动鞋和长裤,兜里装好手机和钱包,只有何晓悦背了个大书包出来。斯洛问他:“你背的什么?”
“吃的啊!还有水、纸巾、垃圾袋、手电、创可贴、水果刀……”何晓悦一个个数,听得人一脸无奈。
“我们只是爬个山,两个小时就差不多了,你拿那些有的没有的干嘛用啊?带瓶水就行了。”何爸爸大手一挥,“每个人拿瓶水,放你书包里,正好!”
“沉死啦!自己拿!”何晓悦不肯,率先朝山上跑去。
何爸爸:“嘿!这小子……”
最终两位女士都提了包,把水放进去,当然,扛包的都是爸爸们。
这里的山不高,但有点陡,两边都是葱郁的树木,中间是深不见底的沟壑,山路弯弯曲曲,台阶缓且多,一层层走得人腿软。
斯洛追上何晓悦,看小家伙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就伸手把他书包摘下来:“我来背吧。”
何晓悦没跟他客气,直接把不算太沉的书包扔给他,喘着气说:“这山不高,台阶怎么……这么多啊?累死了……”
斯洛还好,呼吸没乱,虽然有点累,但是倒不觉得费劲。何晓悦一开始跑太快了,又是不停上台阶,搞得气喘吁吁。斯洛干脆拉起他的手,像牵着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