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茂和何广文到底是兄弟,照理不会在这种事儿上撒谎,且方才李资的侍卫拖着要将他扔进河里的情形他们也都看见了……若林家今日之举是为漕帮、为何广文等人洗冤来的,又怎会做出这种看似杀人灭口的事来?
莫非,他们果真是上当了?他们被林家利用了?
一时间,嘈杂声四起,甚至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要过来问个究竟,又迟疑着没有起身。
林楠冷眼看着,李旭却有些慌了手脚: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多事,竟弄出这样的场面来,更恨这何光茂,方才还一副为了弟弟的死痛不欲生的模样,一转眼间,便成了这副混混泼皮的无赖嘴脸!
何光茂对周围的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更是得意:如今事儿闹大了,若是能让他满意,万事好说,否则……哼!哼哼!
一面更是声音沉痛的控诉起林家种种。
他本就最擅长煽风点火,几番说辞下来,那些干活的直肠子们情绪都有些失控起来,其中几个已经站了起来,正相互使着眼色,还未及行动,便见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大步过来,步伐稳健的穿过人群,沉声喝了一个字:“走!”
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儿,快步跟上,原本坐在地上的人也先后站了起来,跟在他后面。
老黑领着一拨人走到林楠等人身前,目光在各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何光茂身上,举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跟着,大步走向何光茂,道:“何家大哥你应该认得我,我问你几句话,你老实回答,若你说的是真的,我老黑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给文子讨个公道!”
何光茂抹泪点头。
老黑指向身侧之物,沉声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何光茂看了一眼,目光闪烁:“这是沉船……怎、怎么了?”
老黑声音浑厚有力:“不错,这是沉船!也是官船,说的仔细些,是被人劫了以后刻意凿沉的官船!”
又问:“你说文子招了林大人出来——我问你,他招了林大人什么?”
何光茂滞了滞,凄然道:“若是我知道,只怕早就随我那可怜的弟弟去了,哪里有命站在这里说话!总督大人原是许了他戴罪立功的,谁想林少爷为了不让他说出实情,用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来要挟他,他才撞死在大堂的柱子上……是我对不住我兄弟啊……呜呜……”
说着一掌一掌拍在自己头上:“是我对不住他,是我连累了他啊……”
他方才磕头时,额头和须发上原就沾了泥土枯草,配合此刻泪水横流,痛不欲生的模样,更显凄凉,看的周围的人义愤填膺,望向林楠的目光中已然带了不善。
老黑一把抓住何光茂的手腕,道:“何大哥先别伤心,把话说清楚再说。”
何光茂夺手怒骂道:“还要怎么说清楚?这还不够清楚吗?难道要我将广文的尸体拉来给你看不成?凶手就在那里,你怎么不去问他?”
又放声哭道:“可怜我那兄弟,你死的好惨啊……”
老黑断喝道:“文子死的惨,我们都知道,也为他惋惜,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问清楚!你说他招了林大人出来,到底招了林大人什么事儿?”
他嗓门洪亮,声音力度十足,将何光茂的声音全然压了下去。
何光茂哭不下去,大骂道:“他招了什么,我如何知道?我兄弟惨死,你不去问凶手,却一味的逼问我,你到底安得什么心?还是你同他们原本就是一伙的?”
老黑不为所动,脸色黑如锅底,冷喝道:“我们都知道,文子是因为官船的事儿抓进去的!你说他招了,他招了什么?他招了林大人指使漕帮劫了官船?官船的事,果然是他干的?”
何光茂慌忙道:“当然不是!我弟弟清清白白……”这事儿可认不得,认了连他都要没命的。
老黑步步紧逼,喝道:“他要是清清白白,又怎么指认的林大人?”
同老黑一同过来的人也回过神来,顿时变了脸色。
漕帮的尸体在官船附近被发现,何广文因是漕帮中人才被专审此案的大人抓去,他招的事情,不是官船的事还能是什么?他要指认林如海,若不先认了劫官船的事儿,他拿什么指认林如海?
只听老黑又喝道:“你说他还要戴罪立功?怎么个戴罪立功法?说!”
最后一个“说”字响如雷震,吓的何光茂跳了一跳,醒过神来之后,哭骂道:“亏你们平日和广文称兄道弟,如今广文尸骨未寒,你们就来欺负他唯一的兄弟……”
只可惜他现下哭的再惨也打动不了人,众人的心思都只在一件事上:何广文到底招了什么?他若真招了官船的事儿……这是要将漕帮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已经有沉不住气的开始低声咒骂起来:“这个姓何的,往日看他也是条汉子,谁知事到临头竟是个熊包,也忒孬种!”
老黑面色沉重的转向林楠,深深一揖,苦笑道:“林公子,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好歹给个准话,让我们死也能死个明白。”
林楠默然片刻,道:“今儿堂上的那位何兄,确实在供状上签字画押,认了受人指使劫了官船,杀了官差……”
四下顿时哗然,林楠并不等他们发问,叹息一声,道:“只是听他所言,他双臂尽折,根本无法执笔,乃是被人强行……他说完便触柱而亡,我等也不知他所言真假,其余两位,也与他形容相当,口呼冤枉,慨然就死。两位殿下便是有鉴于此,才认为其中恐有冤情,亲身前来,彻查此案……”
此言一出,周围的喧哗声戛然而止,众人形容各异,有悲愤的,有敬服的,有叹息的,也有羞愧的,林楠话音一转,又道:“只是我不明白这位何兄,为何认为此事与我林家有关?若是当真与林家有关,我还能站在这里?便是没进去吃牢饭,两位殿下也不会允我参与此事——你从何得知令弟供了林家出来?”
从谁那听来的何光茂还真记不得了,他光顾着打听那老头一千两银子是真是假了,嗫嚅道:“大家都在说……”
“大家都在说,我们怎的一个都不知道?”老黑浓眉一轩,瞪向何光茂:“你与文子向来不睦,几乎不见来往,文子出事之后,你更是恨不得将自个儿撇到天边去,如今他死了,你倒有胆子来寻林公子的不是?!说,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来这里闹事?”
何光茂见势不妙,梗着脖子道:“什么什么指使?你少胡说八道!我家兄弟为了给漕帮喊冤,可是连命都丢了……”
“好,我就只再问你一件事!”老黑拎着他的领口将他提的踮起脚来,冷冷道:“文子的尸身现在何处?”
何光茂顿时傻了眼,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睛咕噜咕噜乱转:到底是该在衙门还是义庄还是被他媳妇儿领回去了呢?
老黑将他一把掼在地上,呸了一声,道:“你也配当文子的兄弟?我呸!”
回身招呼道:“扯他娘的蛋!走,回去喝酒,没领银子的动作快点,过时不候!”
一帮人看也不看那何光茂一眼,向林楠等人行了礼,转身去了。
李旭今儿的脸也丢的不小,神色不善的看了何光茂一眼,冷冷道:“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扔到河里去!死不了算他命大。”
也不同李资等人打招呼,转身便走,贺明德拱手以示歉意,跟着去了。
李资挥手将下人遣开,道:“我们去看看摸了些什么上来。”
林楠应了,一同前去,李资道:“这便是你招来的苍蝇?果然够恶心人,不过,怎的都不值一千两吧?”
林楠笑道:“不过让他闻个味儿罢了,又不是当真喂了他。那些个孤儿寡母,反正是要安置的,借机走一步闲棋权当解个闷儿。”
李资点头道:“过了今日,恐再无人敢明目张胆的伸手,少不得要动些诡异心思。你今儿找了这种货色演一出蹩脚的戏码,日后旁人寻再好的戏子写再好的本子,只怕也难以奏效。”
林楠笑笑,道:“最重要的是……”
干咳两声,负手做风流态:“本公子日后可是要做才子的,既然是才子,自然是风光霁月的,那些血腥阴暗之事,能不沾就不沾的好。”
李资失笑出声,却也明白他的意思。
今儿堂上那三个的死,他们四人都逃不了干系,若是事情原封不动的传出去也就罢了,就怕传扬的都是些似是而非的版本。
那只大苍蝇的用途之一,便是“逼”林楠讲出真相,给林楠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对今儿那三个的死给出一个最合理、最能让人接受的解释:那些脏的污的,全扣在总督大人的头上,而林家则全然成了局外人——“我等也不知他所言真假……”“只是恰逢其事……”
既然是局外人,那三个的死又怎么会和林家有关?
林楠不再作怪,解释道:“若是旁的地方也就罢了,我们林家世居江南,便是父亲不再在本地为官,也不好坏了名声,让家乡父老唾弃。”
李资听到“不在此地为官”时,神情微微一动,却见林楠脸上毫无异状,便暗暗放在心里,又想到今儿除了苍蝇之外的另一个“主演”,道:“今日之后,那叫老黑的汉子声望大涨,日后漕帮怕要成为他的天下了。”
林楠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漕帮刺头儿多的是,此次正好借着蔡大人的手收拾了些个,等他们出来,在救了他们的老黑面前也抬不起头来,不出一年,漕帮帮主非老黑莫属……你若有心,改日我替你约他出来见见?”
李资摇头,道:“我又没东西要运,见他做什么?”
林楠看了他一眼,这人是当真听不懂他的意思还是装傻呢,偌大的漕帮送给他都不要。
说话间便到了地方,李资翻了厚厚的册子来看,林楠则蹲在地上查看实物,没过多久,便感觉李资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林楠诧异抬头,李资摇头苦笑道:“都是些破砖烂瓦,也不知是多少年头的东西了。”
林楠扔下手中的半块青砖,道:“我似乎还没有问过,这船上,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资沉声道:“是胶东运来的十万斤铜锭,准备京铸钱所用。”
十万斤……
林楠摇头苦笑,叹道:“这下连我都怀疑这事儿是不是我们家老爷子做的了。”
拍了拍手上的泥起身,沉声道:“来人!”
“这些东西……去查!”
“是!”
“还有,从现在开始,我要我们那位总督大人,只要在扬州一日,便是一日的聋子、瞎子、哑巴。”
☆、第89章
说着胆大妄为甚至近乎于大逆不道的话,林楠语气却很寻常;与林楠同来的林家管事的回答也是一句很寻常的“是”;仿佛林楠让他查的;不是那小山一般不知道多少年累积起来的破砖烂瓦,而是库房里的几两银子,让他看住的;不是朝廷的二品大员、风头一时无两的当朝国舅;而是自家三岁的儿子一般。
李资从这些寻常中;听出了许多不寻常;微微的皱了眉;抬眼看了林楠一眼,却见林楠看着方格里一小堆一小堆的破砖烂瓦;忽然摇头失笑。
当晚;四人就近住在河道边的小庄里,环境自然远不如他们住惯的豪宅或宫殿园林,但是用具却干净舒适,吃食也简单可口,让人觉得便是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儿。
晚上一切平静如常,依旧是吃饭下棋沐浴歇息,但是李资却知道,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整个扬州城,像一座巨大又精密的机器,因为林家公子的一句话,快速而有条不紊的运转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李资等三人聚在厅里用早餐,下人快手快脚的摆上吃食,一面解释道:“大爷今儿起的早,已经先用过了,现下去了河边散步。”
李旭看着小小笼屉里的小巧玲珑、皮薄若蝉翼的水晶包,诧异道:“阿楠不会连厨子都带来了吧?”
昨儿那几道清爽可口的家常菜,他还能当做庄子里的厨子手艺不坏,但这样的包子却不是什么人都做的出来的。
下人迟疑了一下,照理没有主子的吩咐,只要是关于主子的事,再小也不能往出说,只是这位可是皇子殿下……正犹豫时,贺明德笑道:“他若是不带厨子我才觉得奇怪。”
见李资李旭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贺明德笑道:“林家的人啊,什么福都享得,也什么苦都受得,且无论什么日子,都能朝着舒服里过。不过是从城里多带个人来罢了,这么简单的事儿,他们自然是不肯将就的。”
又道:“两位殿下可敢和下官打个赌?今儿早上这厨子,和昨儿晚上那个,必然不是一个人。”
李旭笑道:“贺大人和林大人同在一地为官,这个赌,我可是不会同你打的。”
伸筷子拎起一个尝了,赞叹道:“这般手艺,做御厨也使得了。”
贺明德脸色微僵,含糊应了一声,低头吃饭,再不开口。
李旭自知失言,笑笑,也不再说话。
用过了饭,小厮送了茶水上来,道:“庄子里有晨起新摘的莲蓬和菱角儿,可要小的送些来?”
李资不答反问道:“这附近有荷塘?”
小厮道:“这里往南两三里便有一个村子,有数里荷塘,风光宜人,凉风习习,殿下若是闷了,倒可以去走走。”
李资嗯了一声。
那小厮又道:“昨儿大爷令人送了几匹马过来,就放在庄子,若是殿下要用,吩咐一声便成。”
这才下去。
三人稍坐了片刻,便也去了河道上,上了河堤,却见河岸边围了许多人,远远的便听到轰然叫好声,还有人大笑:“愿赌服输,给钱给钱!”
便听林全哀声道:“大爷,您饶了小的吧,小的连娶媳妇儿的钱都要输光了。”
林楠清雅带笑的声音传来:“方才非要做赌的时候,怎的就想不起你未来的媳妇儿来?赌场上可不兴耍赖,快拿钱来,否则我可要收利钱了!”
几人走的近了,便见林全哭丧着脸,从左口袋掏了五两银子,塞进了右口袋——右口袋是给主子保管的零花,左口袋却是他的私房。
林楠笑道:“还来不来?”
林全悻悻然道:“大爷这般厉害,小的哪里还有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