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被人推开,十多个宫女太监一起涌了进来:“殿下!”
却是被李磐那一声怒喝引来的。
众人一进门,看见这三人的模样,顿时僵在原地。
茶香亦在其中,目光在对峙的李磐和裕兴之间不安的来回移动,又落在唯一仍旧坐着的林楠身上,却见林楠随意搁在腿上的手似不经意的勾了一下。
茶香抿了抿唇,从人群后悄悄的绕到林楠身边,林楠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茶香便一声不吭的退了下去。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李磐和裕兴身上,没什么人注意到她的举动,便是注意到,也无人在意。
“裕兴!”李磐终于开口,冷冷道:“你可知道这地上是什么?”
并不等裕兴说话,悲愤道:“这是皇爷爷在父亲十岁生辰之时所赐,父亲数十年不曾离身,直到我十岁生日,才转赐于我,这是……这是父亲赐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老奴没有!”裕兴同样悲愤,语声切切:“老奴在皇后跟前侍候了十几年,兢兢业业,连个芝麻大点儿的错都没有犯过,老奴怎么会做这么不知轻重的事!便是殿□份贵重,也不能这样凭白诬陷老奴!”
李资冷冷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似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冷的寒气,依然是那几个字:“不是你,难道是我吗?”
裕兴苍白的唇剧烈的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玉佩是如何碎的,他知道、李磐知道、林楠也知道。
可是不会有人为他作证,也不会有人相信,连他自己直到此刻依然觉得难以置信,李资居然会亲手摔了他一直视若性命的东西,只为了置他于死地……
他说不出话,李磐也没准备听他说话,戳指怒喝道:“裕兴胆大包天,故意摔碎御赐之物,你们还不把他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李磐话音落下,周围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站在门口的十多名宫女太监,原本惊骇的看着裕兴和李磐之间的交锋,此刻见战火绵延到自己身上,立刻白了脸,低眉敛目,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有人悄悄的向后缩着身子,有人低着头交换眼色,有人将头几乎埋进胸口……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前。
因为裕公公积威太盛,更因为裕公公是皇后的亲信。
在这宫里,对他们这些奴才来说,皇后的话就是圣旨,得罪皇后比得罪圣上的后果还要严重。
裕兴垂下头,姿态显得越发谦卑,只是眼皮隐晦的抬了一下,瞥了一眼李磐。
林楠看见他的小动作,微微摇头,垂下眼帘。
好个蠢人,死到临头尤不自知,居然还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以为李磐奈何他不得,却不知,自李磐摔碎那方玉佩之时,他就没了活路,区别不过是死在谁的手里罢了。
李磐到底是年纪太小,栽赃这种事,又岂是栽给宫女太监们看的?这些人,便是知道孰是孰非,又能怎么样?他们能做的,只是权衡利弊,好让自己能够活下去,并且活的顺遂些罢了。
死一样的寂静中,唯一的声音便是李磐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在几欲燎原的怒火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李磐心中慢慢滋生,让他浑身发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无力。
从未有一刻,他如现在这般清醒的认识到,一切都不同了。
他不再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太子世子,他不再是炙手可热的皇位隔代继承人,他不再能一呼百应,不再……连一个奴才都敢压在他头顶上,对他恐吓威胁,和他公然对抗,属于他的整个院子里,甚至没有一个他使唤的动的人……
他第一次感受到一年多前的那场变故,让他失去的不仅是父母,还有其它的一些东西……那曾经属于他的,那本该属于他的……只是他沉浸在伤痛中太久,以至于今天才清楚的感知到这一切。
他指向裕兴的手慢慢移动,挪向站在不远处裕兴最亲信的两个太监,冷冷道:“万贵,四喜,你们两个,拉他出去!”
万贵四喜对望一眼,低着头不吭气,也不动。
李磐冷冷道:“你们想清楚,要听谁的话。”
万贵和四喜再次对望一眼,噗通一声跪倒,万贵小心翼翼道:“殿下明鉴,裕公公是皇后娘娘派人看顾殿下的,便是要处置,总要先禀了皇后娘……啊!”
却是被暴怒的李磐一脚踹在脸上,滚出去两步远,李磐暴喝:“狗奴才,你也敢来教我做事!”
万贵跪伏在地上,一声不敢吭,却依然没动。
李磐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暴虐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给人以暴风雨降临前的沉重压抑感,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沉稳的男声:“皇孙殿下,卑职余远山晋见。”
李磐喘了几口粗气,不耐烦道:“进。”
门帘掀开,三位身着轻甲的青年侍卫进门,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鼻尖见汗,微微气喘的茶香。
三人行礼起身,余远山道:“敢问皇孙殿下,招卑职等前来,有何吩咐?”
李磐目光在林楠身上绕了一圈,对余远山抬抬下巴,虚点裕兴,道:“此人故意损毁御赐之物,你们将他拖出去,杖毙!”
余远山微微迟疑了一下,抬眼略略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形势,拱手道:“皇孙殿下恕罪,此事不在卑职等职权范围之类,不过若皇孙殿下允准,卑职可以将其押入慎刑司受刑。”
押入慎刑司,还由得了他做主吗?
李磐心中涌起强烈的愤怒和无力感,如裕兴这样的人,换了一年前,他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可是现在,他连父亲最后留给他的东西都没了,居然还是奈何他不得……
伴随着这些,有某种渴望伴生而出,强烈的让他无法抑制。
耳中忽然传来林楠清雅的声音:“既行刑不在你们职权范围,那若是有奴才公然抵抗主子的命令,你们管是不管?”
余远山沉吟片刻后,沉声道:“公然抗命,无异于犯上作乱,卑职等自不能视而不见。”
林楠不再说话。
李磐冷笑一声,慢慢走到跪伏在地上的万贵四喜身前,漠然道:“我再问你们一次,去,还是不去?”
万贵和四喜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若是不去,便是犯上作乱,若是去了,别说裕公公对他们不薄,便是皇后,也饶不了他们,这宫里,到底是皇后做主啊!
心念百转间,万贵膝行上前哭道:“皇孙殿下,皇孙殿下,求求您饶了小的们吧!小的们不敢啊!”
四喜亦跟着连连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无论如何,皇后总比十来岁的小皇孙可怕一些。
犯上作乱?没听说磕头求饶也算是犯上作乱的。何况这一年多来,这小皇孙的脾气他们已经摸的很透了,便是再生气,也不过能骂几句人,摔几个杯盘罢了,便是此刻唤来了侍卫,又能怎么样?
这般想着,嚎的越发凄惨。
“铿!”一声脆响。
这人拔刀的手法显然不熟练,声音一点也不利落,拖拉而断续。但是这一声脆响传出,所有人都噤声了。
万贵一惊抬头,胸口忽然有剧痛传来,万贵缓缓低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胸口雪亮的刀锋,目光顺着刀锋向上移动,落在李磐狰狞的脸上:“殿、殿下……”
不知是李磐力气不足,还是刀锋卡在了骨缝里,刀尖入肉并不深,包括万贵在内,所有人,呆呆的看着李磐,只见他慢慢将左手也覆上了刀柄……
“噗!”
像是麻袋被捅破的声音。
一截雪亮的刀锋透背而出,鲜血用一种极慢的节奏静悄悄的蔓延。
☆、第53章
万贵嘴巴张大到了极致;却没能吐出任何一个音节。
所有人脸色瞬间煞白;像是被人用无形的绳索勒紧了脖子;无法呼吸,无法言语。
李磐松开手,万贵向侧面慢慢歪了下去;他还没有死;腿蹬了两下,眼睛瞪得极大;似乎体内有什么东西要将眼珠子挤出眼眶一样,嘴巴张合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吐出的却只有血沫。
血腥味儿伴着尿骚味一起弥漫开来。
林楠的神色终于凝重起来,他也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没有想到,这个单纯别扭的孩子,居然会有这样的狠劲儿。
他想恢复李磐的自信,才袖手旁观,让他自己处理此事,却不想事情却超出他的预想,向着另一个他更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发展。
李磐抬头,狼一样的目光缓缓移到四喜身上,原本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四喜,像触电似的惊跳了起来,连滚带爬的扑向裕兴:“殿下饶命,奴才这就去,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和方才恍如唱戏般的深情并茂的四个字不同,此刻的“殿下饶命”,终于带上了该有的惊恐畏惧。
不止是他,刚才还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太监宫女们,立刻活了过来,终于不用李磐将同样的命令再说第四次,蜂拥而上,将同样两股站站的裕兴拖了下去。
转眼之间,诺大的书房中就只剩了李磐、林楠、茶香和三名侍卫。
片刻后,外面传来裕兴的第一声惨叫,似乎这一板子下去才将裕兴的神智唤醒,才知道挣扎叫喊:“你们敢!你们知不知道皇……唔!唔……”
却是嘴巴不知被谁堵了起来,此刻没有一个愿意听到“皇后”二字,仿佛听不到这两个字,便可以假装不知道自己打杀的是皇后的亲信一般。
林楠听着外面的动静,微微皱眉,向窗外看了一眼,淡淡道:“茶香,你出去告诉他们,若是皇孙殿下一盏茶喝完,裕兴还活着,那他们就去死。还有,若是有不肯下死力气的,等裕兴死了,下一个就是他!”
茶香脸色苍白,强忍着不适应了一声出去了。
林楠站起身,对余远山抱拳道:“能否请几位大哥帮忙将尸体处理一下?”
余远山点头,挥手,身后二人抬了万贵的尸体出去。
林楠看着门帘在两人身后合上,望向余远山,道:“若小弟记得不错,万贵尸体上这把刀,似乎是余侍卫的?”
余远山盯着他,道:“林侍讲想说什么?”
林楠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只是随口问一句罢了。”
不再说话。
过了片刻,林楠见余远山仍看着他,似乎没有告辞的意思,微微思忖了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大锭银子出来,递到余远山面前:“今日的事,多亏了几位大哥帮忙,这点银子,请几位喝茶。”
余远山无动于衷,淡淡道:“林侍讲这个时候还故意激怒余某,不怕功亏一篑吗?”
林楠微微一笑,道:“余侍卫是聪明人,该做什么说什么,自有章法,又岂会受情绪影响?”
“余某是个武人,”余远山淡淡道:“武人一厌受人利用,二厌拐弯抹角。”
林楠揉了揉额角,道:“皇孙殿下院子里的奴才有作乱之态,余大人身为当值侍卫,前来镇压乃是分内之事,谈何利用?”
余远山淡淡道:“在下不和文人斗嘴,告辞。”
不等林楠说话,转身离去。
林楠气到仰倒,却又松了口气。
书房中终于只剩了林楠和李磐二人,林楠看着脸上狰狞已经褪去,正呆呆站着的李磐,知道今天接连发生的事,对这个十来岁,且之前一直生活在温室中的孩子冲击太大,迟疑了一下,没去打扰他,而是弯下腰开始拾地上的碎玉。
他观察力很强,动作也很敏捷,所以拾得的很快很仔细,等他将最后一块碎玉包拾起来,放在帕子里的时候,门外茶香急急叫了一声:“诚王殿下……”
林楠迅速收起帕子,刚站起身来,便看见帘子掀开,李资高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挡住阳光。
李资进门,入目的便是一滩刺目的鲜血,视线迅速抬起,目光在林楠、李磐身上转了一圈,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楠却没看他,目光落在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小太监身上,那小太监或许被外面的情景吓坏了,两条腿抖的厉害,脸色苍白如死人。
李资顺着林楠的目光看了小太监一眼,冷然道:“下去!”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连应是,飞一样的奔了出去。
林楠等小太监跑的远了,才转向李资,苦笑道:“今儿的事恐怕要惊动陛下了,殿下可知圣驾现在何处?”
李资淡淡道:“父皇招了几位老臣,在御书房议事。”
林楠哦了一声,道:“此处凌乱,不是说话的地方,殿下可否先去花厅小坐片刻,我稍作收拾,片刻便来。”
李资看了神智有些恍惚的李磐一眼,转身出门。
林楠走到呆立的李磐身前,道:“手伸出来给我。”
李磐伸出右手,忽然手上一痛,李磐轻呼一声回神,便看见指尖上淌血的伤口。
林楠将手上沾了血的,尖利的碎玉放回帕子包好,放在李磐手心,道:“抓紧,别丢了。”
李磐下意思的握紧,目光下垂处,看见地上的鲜血,微微一僵,便听外面茶香禀道:“殿下,林侍讲,裕公公断气了。”
林楠淡淡道:“知道了。”
外面没了声息。
李磐却终于恢复清醒,猛地抓住林楠的袖子,目露惶恐:“先生……我不想你出事,我不想去苗疆……先生你教教我……”
林楠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高兴,这个十来岁便亲手杀人的孩子,起码还是个正常的人,像所有人一样,第一次杀人之后,会呆滞,会后怕。
想必,也就这第一次吧,以后,很快就会冷漠,会麻木,会习惯,甚至会喜欢。
口中淡淡道:“你问我有什么用?我能有什么法子?”
李磐被林楠冷淡的口气吓住了,喃喃道:“先生……”
林楠叹了口气,从李磐的发髻中,扯了几根头发出来,让它们从李磐颊边散落下来,又轻轻将它们别到他耳后,柔声道:“如果害怕,就去找你爷爷吧!”
“……爷爷?”
“嗯。”林楠声调缓慢,带着某种诱拐的味道:“你没了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奶奶,可是你还有爷爷……”
“……你也只有爷爷了,除了他,还会有谁会帮你呢?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你最亲的人,只有他最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