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资道:“已经看见了,不必多此一举……你别担心,交给我就是。”
前半句是对成三儿说的,后半句却是安抚林楠。
林楠嗯了一声,道:“烦请诚王殿下待会送我去马车上,我先前令人给林全传了话,令他备了些东西在车上。”
李资微微一愣,待要问时,李熙已经来的近了,忙迎上去,将林楠放下来行礼,刚动了一下,背上的人便软软的向一侧栽倒,忙一把抢住,只见方才还和他说笑的少年,双目紧闭,显见的已然昏迷。李熙抢上来,扶住林楠另一侧,声音微颤:“……不是说只是罚跪吗?怎的弄成这副样子?”
李资嘴唇动了动,眼眸低垂,低声道:“许是林侍讲身子弱吧……”
……
林楠是听着黛玉的哭泣声醒的,睁开眼睛发现是自己的房间,便撑着身子坐起来,黛玉忙在他身后垫了一个软枕:“哥哥,你醒了?可觉得好些了?”
眼泪簌簌而下。
林楠道:“你若不想我以后再不能用自己的腿走路,便先别哭了,派人把林全林成叫进来,然后回房去抄书。”
黛玉瞪大了眼:“哥哥?”
林楠看着她不说话,黛玉又是怕又是担心,含着泪向外走,林楠叹道:“你若是不放心,等他们两个走了再来。”
黛玉嗯了一声,道:“药温着,哥哥记得让他们伺候你喝。”这才去了。
林全林成来的极快,手里拿着早就备好的几个竹筒,林楠让锦书几个送了热水面巾等物进来,便令她们出去了。
林全林成关了门窗,将被子掀了起来,开始拆他膝盖上缠的白布,林楠任他们施为,问道:“太医什么时候来的?可知道是什么身份?他怎么说?”
林全道:“太医是跟着大爷的车一起来的,那太医听说是给皇上诊脉的,医术最厉害不过。他同我们说是无碍,但是小的偷听他和诚王殿下说话,却说,伤倒是治得好,只是日后难免会留下病根儿……”
林成端了热水过来帮林楠将膝盖上敷的药擦去,一面埋怨道:“大爷您也太实诚了,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春天里,穿的衣服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把衣襟多叠上几层垫在膝盖底下,要不扔个香袋儿垫着也成,哪里就会受伤?看您平日也蛮聪明的,怎么事到临头倒犯了傻了……”
林全一面帮忙,一面帮腔,道:“就是,大爷您不是挺会说的吗,让那几个太监换了地儿,或是拿个蒲团还不容易吗?”
林楠喝道:“废话忒多,还不快点,大爷我冷着呢!”
林成应了一声,一手拿了火折子一手拿了纸条,迟疑道:“大爷,这法子有用吗?这不是用来吸脓血的吗?您又不是长了疮!”
林楠懒得同他们废话,道:“爷我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行了吧?快点儿!”
思绪却又忍不住回到前世。
记得那时还小,天上下着雪,他和殷桐两个看人家收冬藕,主人家知道他们的身份,送了他们几截,又说他们要吃便自己去挖,挖多少都算他们自己的。他们两个毫不犹豫的脱了鞋子、卷了裤腿便下了水,直到主人家收工回家也舍不得上来。等回到福利院的时候,连嘴唇都冻乌了,当时院长把他们两个大骂了一通,却又含着泪咬着牙去买了两公斤排骨,让全院的人吃上了一顿排骨炖藕。
当时住在院里的那位老中医,就给他们两个拔了火罐,啰啰嗦嗦的说起多少人年轻的时候仗着身强力壮,受了寒也不当回事儿,等年纪大了才知道后悔云云,还给他背了《本草纲目拾遗》中“罐中有气水出,风寒尽出”之类的话。
想来那一次受寒应该比这次要厉害的多,也未留下后患,应该是有用的。
若不是心里有底,他怎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一刻钟后,林楠重新又上了药,盖上被子,将林全叫了过来,细细交代一番。
林全应了去了,林成却听的口瞪目呆,愣愣道:“大爷,小的真是不懂了,既然这样,您闹这么一出做什么啊?”
林楠淡淡道:“笑话,到了那种地方,不把尾巴伸出去试试深浅,难道还把脖子伸进去不成?”
林成道:“可是,可是……那也不必白受这么一通罪啊?”
林楠冷冷道:“我这辈子最烦有人肆意左右我的人生,他既那么自负,不狠狠给他一记耳光,让他清醒清醒怎行?”虽则这不是主要的理由,却是最合他心意的理由。
这句话林成听不太明白,只得道:“大爷的事,小的不懂,只是小的知道,什么都比不上身子康健来的重要,大爷以后还是少使这样的法子吧!”
林楠点头道:“知道了,去拿纸笔来吧。”
林成劝道:“大爷还是歇歇吧,这次事出有因,想必老爷他……”
林楠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我是要抄书呢?”
林成道:“不是?”
林楠冷哼道:“当然是写信!告状!他儿子给人欺负了,他不管出头的麽?你说……我要不要说我的腿残了?”
林成额上有冒汗的趋向,吭吭哧哧道:“还是不要了吧,老爷可没那么好糊弄……”
林楠冷然道:“父亲他要真那么厉害,还把我和妹妹弄到这个鬼地方,尽给人欺负?”
林成腹诽:小姐也就罢了,你自己去找欺负,那也算是老爷的错吗?终究没敢说出口。
……
御书房中。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颤颤巍巍:“陛下放心……老臣一定会尽力保住林公子的腿……”
“你说什么?”李熙豁然起立,嘴巴张了数次才能发出声音:“不是说……只是罚跪吗?”
老太医道:“罚跪也要看怎么个跪法,若是在蒲团上跪坐着,哪怕是几天几夜也不会有事,这样直挺挺的跪在石板上,且春天地气湿寒……就是保住了腿,日后只怕也……”
李熙身体有些摇晃,眼前出现那少年闭着眼躺在李资怀里的模样,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惨白如纸,连嘴唇都是苍白的,湿漉漉的头发沾在脸颊上,一身白袍上处处都是泥渍,还有李资欲言又止的话:“许是林侍讲身子弱吧……”
花酒也罢,冰嬉也好,你的意思朕明白……
不管你愿不愿意,朕都要将你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你委实不需太过小心,你父亲既然将你托付给朕,朕怎的也不会让他失望……
……便是找到你头上,也不必担心,万事有朕呢!
老臣一定会尽力保住林公子的腿……尽力保住……
那个少年原就将这里当了龙潭虎穴,想尽一切方法想要逃,他甚至因此还对他心生不满,嫌他不识抬举……这才几天?这才几天?!
好大的一记耳光!真是好大的一记耳光!
碰的一声巨响,案上的东西被他盛怒之下统统扫到地上,咬牙道:“林楠的伤就着落在你身上,若是保不住他的腿,你的人头也不必要了!”
太医战战兢兢应是,暗暗庆幸,幸好说的严重了些,否则若是万岁爷说“但凡留一点病根儿,拿你是问”,可就真的人头不保了……
作者有话要说:冬藕什么的我小时候挖过,拔火罐也玩过,于是用上……
但是虽然拔火罐治风湿很好,能不能预防那是我瞎掰的……
☆、第43章
林楠只当自己这般折腾一番;大小也要病上一场,却不知是自己体质太好,还是那老太医医术太好,吃了他的药,竟是一夜好睡,第二日醒来神清气爽;连个喷嚏也没打一个。
林楠暗暗叹气;少受一通罪原是好事;但是这种时候……
因腿伤未愈;早起就在床上用了饭;又吃了药。
林成等锦书澹月两个收拾了东西出去后,才进来回事道:“昨儿晚上大爷歇下之后;冯大爷和卫大爷都派人送了许多东西过来;又细细问了大爷的病……却没说什么时候亲来探望。”
林楠嗯了一声,这也是预料中的事,他们两个现在身份不同,不管做什么,都不只代表了自己的态度,还要顾忌主子的立场,总不能为了探他,将主子放在风口浪尖。他既能理解,也能体谅,他们的交情,原不在这些面儿上。
只听林全又道:“早上天刚亮,舅老爷便派了人传话,说今儿下了衙就过来,还说,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了惊吓,舅老爷已经给贾府的爷儿们都下了令,谁也不许将此事传到后院去,让大爷也不要说漏了嘴。”
林楠点头,贾政这种当口还敢来探他,倒真不愧他“迂腐正直”的名声,心中有些感动,更多却是头疼:贾政来了,少不得又是一通教训。
口中应道:“你在府里也吩咐一声,令他们不许乱说。还有,你亲自去时府一趟,替我向先生请一日假……”
林成道:“大爷伤的不轻,只请一日是不是太少了?”
林楠摇了摇头,继续道:“你便说,我现在行动不便,不敢在先生面前失礼,恳请先生允一日的假……问先生可否留下课业,让我在家中温习。”
不等林成多说,催促道:“即刻便去,再晚便是不敬了。”
林成只得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等林成离开,林楠又命锦书和澹月两个去小厨房,找了两斤粗盐,和红花花椒一起炒了,装在两个布袋里敷在膝盖上,歪在炕头看书。
需知在二十一世纪,风湿性关节炎依然是致残率极高的病症,由不得他不小心,虽然有了拔火罐这秘方,但是其他简单又没甚害处的法子,也不妨用用。前世时他便听说盐敷能驱寒祛湿,所以姑且试试,这样烫烫的敷着,有没有用且不说,但整个人都舒坦轻快了起来。
盐袋才敷下两刻钟,便见林全急急进来,道:“大爷,您还能起身不?”
林楠放下书,道:“怎么了?”
林全道:“时先生来了。”
“啊?”林楠一愣,这个时候,时博文怎么会找上门来?道:“你没和先生说明白?”
林全道:“小的说的明白,只是时先生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可有一日懈怠。既然大爷您行动不便,他过来也是一样。先生说,您若是能起身,便让小的们抬您去书房,若是不能,他便过来房里讲书。”
林楠低头微微沉吟了一下,道:“帮我更衣。”
一个时辰之后。
时博文将目光从手中书上挪开,落在林楠脸上。
林楠知道他有话要说,将做笔记用的自制简易炭笔放在一边,坐直了身子:“先生。”
时博文看了他一阵,才道:“楠儿你可知老夫为何会收你为弟子?”
林楠微微一愣,旋即道:“先生自有先生的道理,弟子不敢妄自踹度。”
中规中矩的回答让时博文微微颔首,道:“楠儿你年纪虽小,却写的一笔好字,吟的一手好诗,且聪颖过人,几乎过目不忘,将来成就不可限量……这样的弟子,谁不想要?弟子出息了,做先生的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老夫也是俗人,收下你是理所当然之事。”
林楠苦笑道:“先生取笑了。”
时博文不置可否,将手中的书放下,道:“收你为弟子虽有皇上的意思,但若是我不点头,皇上也不会勉强……今儿若不是你还记得派人去请假,心中尚有几分谦恭之心,老夫也不会前来。”
林楠低头道:“是弟子让先生失望了。”
时博文摇头,道:“楠儿你天分才情,用惊才绝艳四字形容,亦不为过。只是……自古以来,惊才绝艳者多矣,善始善终者几人?究其根源,皆在一个‘傲’字。”
叹了口气,又道:“换了多年前,老夫雄心勃勃,希望教出的弟子,便是不能名扬天下,也要造福一方。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老夫二十多年心血,突然一夜之间,付之东流。伤痛茫然之余,私心顿炽,只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平安’二字更为重要。”
林楠动容道:“先生……”
这是一个真正师徒如父子的年代,林楠从前世来,虽对时博文恭敬有加,但是未免带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意思,直到此刻,才感觉到自己这个对他向来不假辞色的师父,发自内心的关心。
时博文对他的反应彷如未见,淡淡道:“‘轻狂’的罪名,可以极大,也可以极小,有事无事,全在上位者能否容的下。但是让上位者想到一个‘容’字,便已然是极大的失策。乍看不痛不痒,实则遗祸无穷。”
林楠默然片刻,道:“先生金玉良言,弟子谨记。”
时博文点头道:“你向来谦虚谨慎,原不需我多事。你今日身体不适,课便到此为止,老夫回府去了。”
林楠道:“我送先生。”
时博文不置可否,负了手率先向外走。
林楠招来林成林全搀扶着,跟在后面,直到时博文的马车转过拐角,才一个踉跄栽倒,林成林全忙将他扶到背上,背回院子。
将林楠放在炕上,林全一面替他脱鞋,一面不满道:“时大人也是,不过就一日半日罢了,偏要这般较真,还有,明知您受了伤,还要您亲自去送……这下岂不是伤的更重了?”
林楠瞟了他一眼,不说话。
林成道:“林全你不懂就少说几句!”
林全不服气道:“我不懂,难道你懂?”
林成道:“我是不懂,但我知道公子触怒的是皇后娘娘。天下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一人独宠后宫,皇上五子中,有三子都在皇后娘娘名下,你没见连冯大爷和卫大爷都不敢来看大爷吗?时大人这个时候肯主动登门,你还不知好歹!”
林全一愣,林楠道:“我的罪名是轻狂,先生此刻登门,便是要告诉旁人,我这个学生,他是满意的。先生在士林中威望极高,旁人难免会想,既是时先生都觉得满意的弟子,又岂会是轻狂之徒?方才我带伤送先生出门的事,自然也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加上朝官们对皇后娘娘的感官并不算好,这样一来,只怕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他们也会觉得其中定有内情。”
林全挠头道:“这么说来,时大人倒是比冯大爷他们还要义气些。”
林楠摇头失笑道:“这怎么一样?先生地位超然,岂是旁人能比的?说了你也不懂,我这里不需你侍候,一会去帮忙林成待客吧。”
林全嘀咕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