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食水上的苛待,没有人格上的侮辱,却偏偏让他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难捱。
从林楠来探,他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已经被关在天牢,什么都做不了了,所以那个少年没有理由来骗他……当他用余光看着那个少年,肃然整理了衣冠,对他深深一揖,说‘一路走好’的时候,他就知道,在这少年眼中,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他理智上清楚自己必死无疑,可是心里依旧带着某种隐秘期望,因为族人信誓旦旦的说一定会救他,可是他又很清楚,既然这少年一心要他死,自己的族人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这样绝望中又带着隐秘的奢望,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天牢中煎熬着,他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就来连送饭的狱卒每次都沉默来去,就算他有什么要求,狱卒在下一顿的时候会带来,却绝不会开口和他说一句话。
目光所及,永远是一成不变的阴暗窄小的空间,耳中听到的,只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永远是漫长又绝望的等待,甚至不知道自己等的到底是什么……在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他会将自己灌的烂醉如泥,然而从宿醉中醒来之后,又会为自己仅剩的时间在无知无觉中少了一日夜而懊悔。
他是草原的汉子,他真的不怕死,可是他不喜欢等死的滋味,让他真正绝望的,不是即将来到的死亡,而是这样愚蠢的死法……他一向自命不凡,他怀着雄鹰一般的壮志,可是他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做,他耶律良才的名字还没有传遍整个大草原,他耶律良才四个字,还没有让所有敌人都为之颤栗,他耶律良才,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他就要死了,而且还是死在自己的愚蠢上……
这种悔恨,比绝望还要让他痛苦,一点一点的啃噬着他的心脏……
所以,林楠看到的耶律良才,几乎让他认不出来。
原本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一举一动都充满自信的青年,仿佛丧失了一切生趣,变得颓废衰败。脸色苍白,唇色暗沉,一双眼睛深深的凹陷了下去,眼中看不到任何光彩,连高大的身形也不再那么挺拔。
林楠看着他一个人坐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时而目中含悲,时而面露苦笑,或者透过窄小的窗口,痴痴的看那一片湛蓝的天空……狱卒说,他会在每天最后一顿饭吃完,用指甲在墙上留下一道刻痕,偶尔会写一些东西,但写着写着又全部撕的粉碎……
明明知道耶律良才身为异族,设计过林家,挟持过李资,理应杀之而后快,然而当林楠看见耶律良才在天牢中的模样时,他发现,他对于放这个人活着回戎狄,也不是真的那么不情不愿。
或者是因为这个人在大殿上为他解过围,在状元楼请他喝过酒,在大街上曾几番示好,刻意结交;又或者是因为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能碰掉他家人一根毫毛,最后关头还放弃伤害李资;又或者是因为这个人被他爹坑的很惨,身边的人死光光不说,自己还被坑到天牢等死;又或者是因为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未曾对他存有恶意,做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出于对他的欣赏,是想将他带回戎狄重用……
是以林楠看着耶律良才这幅模样时,浮现在心头的,并不是快意,而是某种伤怀……
林楠转身离去:“罢了,若你能在这里熬上一个月不疯,先前的事,咱们就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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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良才在天牢中度日如年的时候,林楠在外优哉游哉的过了一个月,一个月以后,事情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大昌最高层得到的版本是:戎狄某部族某个罪大恶极的逃犯在大昌犯事,结果被刑部抓了去,万岁爷特旨将其移交给该部族,该部族感激之下,送了一点小礼物作为两国友好邦交的信物……
至于底层,他们完全不知道有这件事,也就不需什么版本的答案了,他们唯一知道的是,来访大昌数月的戎狄使臣,就要回国了。
戎狄使臣来的时候极为高调,走的时候却很低调,不过十几个人,骑着马,在鸿胪寺官员和侍卫的护送下,安安静静穿过大街,出了城门。鸿胪寺的官员送到城门后就退了回去,只留下百十个侍卫,要将他们一路送出大昌境内方回。
队伍沉默的前行,其中有一骑忽然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于是带动着整个队伍都停下了,一个低低的声音道:“少主?”
耶律良才愣愣看着某个方向,问道:“那就是山海书院?”
没有人回答,他自顾自叹了一声,轻声道:“听说那是他亲手绘图修建的,竟没来得及去看一眼。”
“少主,此刻不宜节外生枝。”
耶律良才轻轻嗯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队伍又开始前行。
“耶律兄。”
忽然,一个清清爽爽的声音传来,一行人停下脚步,一抬头,便看见道旁一座新建的,连招牌都没竖起来的茶楼上,有两个人凭栏而立,一个挺拔刚毅,沉稳有度,一个清逸出尘,翩然如仙,站在一处显得极为悦目。
耶律良才说不出心里是甜是苦,拱手道:“林兄。”
林楠微微一笑,一挥手,将手中的酒囊扔了过来,笑道:“请你喝酒!”
耶律良才伸手接住,看着林楠脸上轻松懒散的笑容,仿佛醍醐灌顶一般,瞬间醒悟过来,想起这月余来的种种,先是愤怒,而后苦笑,道:“阿楠,你骗的我好苦。”
林楠笑道:“你骗我,我骗你,两国之间不就那么一回事儿吗?耶律兄是做大事的人,这些小节就别放在心上了。更何况,耶律兄风采更甚往昔,凤凰浴火,岂不是好事一件?”
又道:“尝尝我送你的美酒?”
耶律良才拔了塞子,仰头喝了一口,惊咦一声,道:“好烈的酒!当真是好酒!”
林楠笑道:“我知道北地苦寒,最喜欢烈酒,所以特意为耶律兄酿造,感觉如何?”
耶律良才又喝了一口,真心叹道:“好!可惜太少。”
林楠笑道:“好就送你。”
耶律良才微微一愣,什么叫好就送他?这酒不是已经在他手里了吗?正不解时,一物破空而来,伸手一接,却是被揉成一团的白纸,虽只是纸,带的力道却极大,震的他手掌发麻,他看了眼收起弹弓的李资,转向林楠问道:“是什么?”
林楠笑笑:“自然能让你心想事成的东西。大家兄弟一场,就不用谢我了。”
耶律良才狐疑的拆开纸条看了一眼,霍然动容,叹道:“阿楠,你若是来我戎狄,我必终身以师礼相待。”
李资冷哼一声,道:“这个梦,你可以不必做了。”
耶律良才哈哈一笑,豪情顿生,道:“你们大昌君臣,敢放我回戎狄,不就是以为我无法完全统治整个草原吗?不就是以为我便是知道了那些事,也无能为力吗?只希望你们不要后悔今日的纵虎归山就是!”
双目闪过精光,看着林楠道:“等我十年,我必带着大军,来大昌恭迎我戎狄国师回朝!”
李资淡淡道:“我大昌的天牢亦虚位以待,等着阁下回来入住。”
耶律良才哈哈大笑,继而戛然而止,断喝道:“好,那我们就试试!”
林楠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耶律良才,你似乎已经忘了我说过的话——不要惹我,真的,不要再来惹我……也许你不信,可是打仗,我也不是不会。”
耶律良才看了他良久,才苦笑一声,道:“信,我怎么会不信?会写诗、会治水、会修路、会酿酒、会破案……既能兴邦,也能……灭国,我怎敢不信?罢了罢了!”
转头看向李资,冷哼道:“所以,本王真的很讨厌你!”
一提缰绳,头也不回的驾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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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马车上,林楠总觉得李资的脸很黑,嘴抿的很紧,不,应该说是太紧,紧的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了。
自以为猜到了李资的心思,林楠笑道:“耶律良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莫说他不敢来,便是真来了,我们也能让他铩羽而归!”
李资终于正眼看他,闷闷道:“那酒是你亲手酿的?”
林楠嗯了一声,不经意道:“是啊,若不亲手酿造,又怎么研究出方子?”
又笑道:“北方苦寒,人人皆爱烈酒,那些北方汉子,喝了我酿造的烧酒,再喝其它只怕就如喝水一般无味。是以只这一个方子,就足以让耶律良才的部族崛起,如此才能达成陛下的意愿……而且此酒虽好,却最耗粮食,北方原就粮食匮乏,若此酒盛行,必将国力衰退。”
林楠笑着抬头,等着李资的表扬,谁知李资的心思却全未放在林大才子一箭双雕的妙计上,闷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咬牙道:“当初六弟走的时候,你便谱了前所未有的曲子,而今又给耶律良才亲自酿酒……”
林楠愣了半晌,才明白原来他们两个自始至终都不在一个调儿上,忍不住笑出声,低声道:“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鼓起偌大勇气才老实说出心中酸意的李资原就有些不好意思,闻言耳根微微发红,还没说话,便听见林楠低声唱了起来:“今夜的风儿轻,别让我伤心……我痴痴的想啊,我苦苦的望啊,我想呆在你身旁……”
前世这首刀郎的歌,调子欢快中带着轻佻,那挑起的尾音,委实是调戏人的神曲,林楠一面轻声唱着,一面看着李资微黑的脸变的通红一片,顿时唱的更加兴高采烈起来:“这月色还早,你灯却熄了,你叫我怎么熬。我情丨欲如火,如饥似渴,今夜让我怎么过……唔……”
林楠瞪大了眼,然后整个视线被一只大手遮住,感受着唇瓣上传来的湿润灼热,脑海中一片空白……
只觉得心跳如鼓,浑身却软成一滩泥,被那个人的气息一点点侵占,颤着手捏紧了那人的衣袖,口中下意识的发出难耐的呻丨吟,却不知道是害怕多些,还是期待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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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位才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时候,皇宫中,李熙正头疼的揉着太阳穴。
这世上,敢在他面前咆哮的人真没几个,可眼前的大将军魏浩就是其中之一。
“林楠那小兔崽子,老子要拔了他的皮!老子不就是嘲讽了他几句吗?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还有林如海这老匹夫,怎么教儿子的……”
李熙干咳一声,正要声明某个“老匹夫”一点都不老的时候,魏浩的火力已经向他转移了:“陛下啊,您许就许好了,还给他写什么字据!让臣想赖都赖不掉……”
☆、第136章
马车上,李资强自镇定的替林楠理着稍显凌乱的衣襟,又将他的长发细心的理顺,林楠看着李资面无表情的做着一切,两只耳朵却红彤彤的煞是可爱,忍不住失笑出声。
李资听到林楠的笑声,紧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不再一根根“整理”少年的长发,顺势揽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侧,低声问道:“不生气了?”
“生气?”林楠望向李资:“生什么气?”
李资郝然道:“你我尚未成亲,我实在不敢这般唐突与你……”
林楠目光游移的望向窗外,口中笑道:“成亲啊,殿下还真敢想。”
下一瞬,林楠忽然觉得,车厢中的气温仿佛瞬间降了下来,显得冷寂之极,接着便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捏在手里,捏的很紧,紧的发疼。
“当然会成亲。”他听见身边的人这样说。
他愕然回头,见李资正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瞬也不瞬的看着他,带着前所未有的隐怒和强硬,又一次道:“我们当然会成亲。”
他声音不够温柔、不够深情,甚至不够坚定,只是很平淡,很踏实。平淡的就像当初他对林楠说,想给朝廷多挣点银子,等朝廷不再那么依赖盐税,说不定就可以把盐政改了,于是瓷砖就变成了小半个国库;踏实的就像当初他对林楠说,他想修一条能过得去的大堤,于是年年溃决的大堤,抵御住了二十年一遇的大水……
林楠觉得心颤了颤,又想起这个人的身份,嘴唇微动了动,却没有说话,而是露出大大的笑容,道:“好啊,那我们就成亲。”
“阿楠。”李资苦笑,他太了解这个少年,无论这少年的笑容显得如何欢快,他还是看出了其中的敷衍和漫不经心,一种漫无边际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没有别的方法,只能用了全身的力气将少年紧紧抱在怀里,几乎要将他整个揉进自己的身体,脸在少年头上脸上轻轻摩挲着,声音低低的呢喃:“阿楠,别这个样子,我不喜欢你这样……我们当然会成亲,当然会成亲。”
林楠轻轻嗯了一声,将头靠在李资的肩头,不再说话。
他隐隐明白李资的用意。
这个时代不禁男风,大多世家子弟都是荤素不忌,房里娇妻美妾娶着,身边再养两个娇美的小僮,小倌馆和青楼都是常客。便是世家子之间,也常有风流韵事,但等到了年纪,便各自娶妻生子,兴致来时,再约出来亲热一两回也是常事。只是这等世家子之间的关系,却大多不是因为情投意合,而是带了某种攀附之意,是以虽明面上大家不说,但是人后提及时,对于下位者,难免带了几分鄙视。
李资之所以对成亲之事如此执着,一是不肯他如那些世家子一般,只玩玩而已,二是不愿他被人鄙视。李资身为皇子,两个人谁是上位者一眼可知,但是林楠乃一品大员之子,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十七岁的五品大员,更为朝廷立下大功无数,前程不可限量,何须“卖身”巴结任何人?他岂能让林楠因为自己,沾上这等污名?
一颗眼熟的大树从窗口掠过,林楠猛地想起一事,一惊起身,敲着车厢前方的窗口,道:“先别回城,去附近转转。”
外面成三子应了一声,调转车头,李资问道:“怎么了?”
林楠叹道:“魏将军怕是要找我麻烦呢,我们先躲躲。”
李资愕然:“你怎么着他了?”
李资一开口就是你怎么着他了,而不是他怎么着你了,可见他对这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林楠的品性的了解之深……
林楠也听出其中的不同,冷哼道:“魏将军勇武无双,我能怎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