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岩坦然极了,说道:“按理说是受不了的。”
见樱井夫妻好奇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我以前的脾气不比她好,要是她遇到以前那个我,只怕早就想把我大卸八块了。”
“不过现在,也没办法。”他挑眉,“谁让我喜欢上她?既然她容忍不了我,那只有我去容忍她。”
话说回来,萧瑜也不是真的那么难相处。
至少,对于已经掌握到窍门的李昊岩来说,是这样。
忽然,麻衣扯了扯樱井弘的衣角,轻声对他说了些什么。
樱井弘的脸色立刻变得古怪起来。
他快速地用日语和麻衣对话几句,然后瞪大眼睛,看看妻子怀中熟睡的女儿,又看看病床上的李昊岩,犹豫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李,小瑜有没有跟你提起过,麻衣她……”
李昊岩稍稍一想,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件事,不由感到好笑,但表面上仍然是一副非常正经的模样,点头道:“提到过,是说我可以认小望作干女儿,是吗?”
说着,他眨眨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期待,“真的可以吗?我实在太感动了!”
樱井弘干笑两声,然后突然凑到他近前,低声道:“李,这件事我是没什么意见,但是,有件事,还想请你多多指教。”
“什么事?”
樱井弘宽厚的面容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尴尬的红晕,他嗫嚅两下,终于小声说道:“那个,我看小望特别喜欢你……你是不是有什么技巧?能不能告诉我?我……”
李昊岩错愕地望着他,半晌过后,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几人聊得正开心,萧瑜推开门,走了进来。
李昊岩第一个看到她,眼神分外愉悦,声音也和缓极了,“开完会了?”
萧瑜点点头,说道:“你的复健计划已经基本确定,等两天就可以开始。”
“好,我知道了。”
萧瑜放下手里的文件夹,看向笑容满面的樱井弘:“刚刚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樱井弘看一眼李昊岩,眼神打趣,却不漏口风,“没什么,在聊小望。”
樱井望这时恰好醒了,一双滴溜溜圆滚滚的黑眼睛,像是两颗剔透的宝石,正盯着李昊岩一眨不眨地看,红润润的小嘴咧得大大的,咿咿呀呀地叫着,伸手就想往病床上扑。
樱井弘见了,难免吃味,声音里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小望真喜欢李,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明明我才是老爸不是吗?”
萧瑜向来一阵见血,平静道:“这还不简单?因为人家长得更帅。”
“小瑜,你……”
樱井弘大受打击,只得转向爱妻求安慰,惹得麻衣咯咯直笑,白皙的脸颊上顿时浮现出两朵红晕。
萧瑜丝毫不理会樱井弘受伤的心情,从麻衣怀中抱过小望,轻轻摇晃着,柔声逗弄起来,唇边不自觉地挽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李昊岩静静望着眼前温存的画面,突然间就想到四个字。
岁月静好。
再转念一想,记起萧瑜前一阵还说自己“没文化”,他又忍不住笑起来。
或许以前是他没文化,要不,怎么从来没想到过这四个文绉绉的字呢?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时候,突然,房间里的呼叫铃响起。
李昊岩伸手按了铃,藤原的声音立刻从对讲机中传出,但不是他那带着日本口音的英语,而是纯正的日语。
李昊岩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不是在找他,恐怕是在找萧瑜。
果然,只见萧瑜听着听着,脸色蓦地沉了下去。
藤原话还未讲完,便听得病房外一阵喧闹,下一秒,病房门被人哗的一下拉开,狠狠贯在一旁。
房间里的几人齐刷刷地朝门口看去。
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手撑着门框,半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息。
他的头半仰着,露出一张清秀而又棱角分明的脸,眼睛牢牢锁住病房里的某人,眼里的光芒,亮得慑人。
李昊岩皱眉,心里有些不舒服。
因为他发现,这位不速之客一直盯着不放的,不是别人,正是萧瑜。
果然,只听萧瑜冷淡着声音,问道:“谁准你来这里的?”
叶青勉强平复了气息,直起身,朝她咧嘴一笑,说道:“没办法,谁让你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邮件?我去你家找你,你又不在,我只有今天这半天假,找不到你就白费了。”
虽然说着是被拒绝的话,但话里话外的亲昵,却毫不掩饰。
李昊岩看了眼萧瑜,正看见她面无表情的样子,心里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继续忐忑着。
这时,一路追着叶青过来的保安也到了,看见萧瑜,忙向她询问情况,只要她说句不对,看样子,是要立刻将叶青扭送出去。
萧瑜三两句打发了保安,又盯着叶青看了半晌,终于,将小望交还给麻衣,然后朝门口走去,同时淡声说道:“到我办公室来。”
叶青一喜,忙让开路,等她走出去了,才向站在病房里的樱井弘挥挥手,笑着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了,大叔!回头有机会我们好好叙旧。”
说完,拔腿就朝萧瑜追了上去。
樱井弘愣愣地看着他跑走,过了几秒种才反应过来,惊讶极了,“居然是他!”
李昊岩放在被子里的手,早已控制不住地收紧。
他问樱井弘,“阿弘,刚刚那人,你认识?”
樱井弘的面色有些古怪,回答听上去也有所保留,“嗯,认识……是以前的老顾客。”
“那他跟萧瑜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李昊岩盯紧他,声音有些紧绷,“仅仅是好朋友?”
樱井弘早年打过黑拳,再大的压力也经受过。
但此时此刻,面对朋友的追问,心里的尴尬还是让他觉得很不好受,“那个……李,这是小瑜的私事,我实在不方便随便说。”
李昊岩盯着他又看了会儿,然后垂下眼,神情平静得有些过分,“那算了,你就当我没问过。”
樱井弘张了张嘴,额头上几乎要渗出汗来。
半晌,他终于认命般地叹息一声,“其实,我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第十六章:10月底至11月初
、十七章
萧瑜把叶青带回办公室,二话不说,直奔主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叶青笑嘻嘻地反问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瑜姐,你也太无情了吧。”
萧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说话。
她的沉默,从来就让人难以抵抗。
叶青脸上的笑意慢慢僵住,然后一点点褪去。
良久过后,他苦笑一下,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不是吧?你来真的?”
萧瑜的声音并不冷,但疏远的距离感却很明显,“我上次说过的话,哪一句听起来像假的?你不妨告诉我,我可以再说一遍。”
“瑜姐……”
“如果没事,那就走吧,下次再乱闯研究所,就不只是把你赶出去那么简单了。”
“瑜姐!”叶青眼睛里多少有了点火光,“你别赌气了行不行?”
萧瑜怔住。
“是!我知道我上次说话不好听,我跟你道歉!但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再生气,过了这么久,也该气够了吧?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吗?”
萧瑜看着眼前这个争辩得不遗余力的男孩儿,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叶青有些喘息,“你总是这样,把自己的想法锁在自己的圈子里,永远不让别人看到。一旦有人侵入你的圈子,你就会躲得远远的,甚至不惜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
“没错。”
萧瑜漠然开口,下颌微扬,眼神冷淡而平静,双手抄在医师袍的衣兜里,脊背挺得笔直,明明是在承认对方的指控,气势却在一瞬间上升到了顶点。
“所以呢?你看我不顺眼,想要改变我吗?还是打算指责我,就像上一次那样?怎么?大道理叶青先生,现在无言以对了?”
叶青被她堵得语塞。
“既然你没话说,那好,换我来说。”
“叶苍死了,这个事实,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因为,他是死在我怀里,而不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所以我想,我应该有理由、也有资格,比你们稍微感触得多那么一点点,对吧?”
“上次你说,我把叶苍的死,看作是自己的责任。这句话,我无法反驳,因为事实如此。我是当时唯一可以救他的人,而我没做到,这就是我的责任,我根本无法推卸,也没想过推卸。”
“你可以任意评判我,说我自作自受,说我不懂得放过自己。因为你多幸运啊,叶青,你根本就没有经历过,你当然可以轻轻松松地放过你自己。”
萧瑜一字一句,说得冷静而无情,仿佛事不关己。
叶青却听得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连眼眶也渐渐红了。
“这一点上,我从不怪你,也不怪你爸妈。因为这是叶苍自己选择的,他不让我告诉你们,就是想把自己从你们的生活里完全剥离出去,这样,他死的时候,你们就不会为他太难过。”
“你看,他想得多好,多周到。而你们,也成功地满足了他的愿望,不是吗?他才死了三年,一千个日夜而已,你们就已经可以很轻松地说,‘嘿,我已经看开了’。”
“这件事,我不能替叶苍评判什么,因为我没有那个资格。但是我想,至少我有资格,为我自己选择我的态度,对吧?——所以,我觉得不值,我觉得不公平,我接受不了。”
“我为什么觉得不公平?叶青,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觉得不公平?你那么聪明,肯定能猜到。”
叶青突然低下头,咬住自己的拳头,站在原地,小声呜咽起来。
萧瑜的面色有些发白,但那些平静冷漠得近乎锥心的话,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唇齿间流出。
“或许是我死心眼,是我钻牛角尖,是我心理阴暗,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不能不去想——叶青,如果是你呢?如果当初是你得了那种病,如果当初死的人是你,你爸妈还能这么快就接受现实吗?”
“是不是因为叶苍只是领养的孩子,所以他们才能看得那么淡?是不是因为叶苍根本不重要,所以才可以那么轻易就被放弃?是不是……因为我的自责太过刺眼,所以他们才会忍受不了?是不是每当看到我,他们才会回忆起那个死在异国他乡的儿子,才会感到一丝丝的罪恶感!”
“萧瑜!”叶青身形一晃,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软脚蹲下去,连背都弓起来,沙哑着泣声恳求道,“别说了……”
萧瑜深深吸气,似乎想要把心里一切负面的情绪都吐出去。
“叶青,你害怕了。”她的声音有些轻幽,“你怕我说的是事实,是不是?因为你知道,这种可能性是真的存在,并不是我乱说。”
“从头到尾,不敢接受现实的人,都不是我。”
叶青大力抽噎几声,终于抬起脸,错杂的泪痕下,是一张惨白而绝望的脸。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他的眼睛里是全然的不解和受伤,“我们对你不好吗?爸爸妈妈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把我们想得这么坏?我们也不希望哥哥死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萧瑜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看着他脆弱无助的模样,突然就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她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良久良久的沉默后,她蹲下身,从衣兜里摸出手绢,递过去,低低叹息。
“是啊,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叶青,这不是坏,这只是人性。”
“就好像你永远都那么快活,而我,也总习惯了把人往最坏的方面去想,这些,都只是人的天性而已。”
“叶青,我的这些想法,不是责备,也不是审判,只是我自己的一种态度,我也控制不了,你懂吗?所以,我让你不要再来找我,因为我一看你那样开心地笑,一听到你说叔叔阿姨,我就会忍不住要去猜测。”
“可我也不想这样。我当然希望你永远都是开开心心的,也希望叔叔阿姨可以开心,所以,只要我们不再接触,不要再让我想到那些东西,我就可以诚心诚意地祝福你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叶青泪眼朦胧地望着她,想要说什么,却被萧瑜直接制止了。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或许你又要说我不放过自己,可是叶青,不是人人都希望过没有负担的生活。你那种单纯的快乐,并不适合我,它会让我逃避现实,觉得自己很没用,甚至让我感到厌倦,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消受不起。”
“像现在这样,我觉得很好,所以我不想去改变什么。你就当这是我为叶苍最后能做的一点事吧,你们有你们记住他的方式,而这,就是我记住他的方式。”
说完这番话,萧瑜径直站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倔强而冷漠的线。
不知道?
他们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她永远不会忘记,确诊结果出来的那天,叶苍抱着自己,哭得有多撕心裂肺。
二十二岁的男人,明明已经在异国的土地上打拼了整整四年,明明已经有了值得骄傲的成就,明明从来都是成熟得能让人放心依靠的人,那天傍晚,却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哭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叶苍临死的时候,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
他问:“萧瑜,他们怎么可以真的什么不知道呢?”
那个问题,让她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是啊,怎么可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也是叶家的儿子啊。
他那么孝敬父母,那么疼爱自己的弟弟,哪怕他们都是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他为那个家庭带去过多少荣耀、欢乐和温情。
他在异国他乡缠绵病榻整整一年,每天都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而他的家人,怎么可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直到那一刻,萧瑜才明白,原来叶苍自己,也不是不怨的。
然而无爱也就无怨,比起怨恨,他心里更多的,是对家人的爱与感恩。
直到活着的最后一刻,他最惦记的,还是那个永远快乐得无忧无虑的弟弟。
他对她说,他只有最后两个愿望。
第一个,是他死了之后,一定一定,不要再救他。
第二个,是他死了之后,一定一定,不要恨叶家。
两个遗愿,她都为他做到了。
当他的呼吸和心跳全都停止后,她没有去叫医生。
她就那样抱着他,看着窗外灿烂的朝阳。
她看得眼睛都酸了,眼泪一直不停地流下来,直至怀中的身体,彻底冰凉。
她让自己不去恨叶家,但也从此远离了叶家。
叶苍总是认为,早在十八年前,从叶青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欠了叶家一个平静的、完整的家。
现在,她替他还了。
一个没有叶苍,只有一对恩爱夫妻和一个优秀儿子的,完美无缺的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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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瑜没有目的地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