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在父皇病床旁陪父皇说话的时候,父皇说,他的兄弟,皇祖父的兄弟,已经有太多人太多血亲被皇祖父铲除,他不忍心这样的惨剧发生在我们身上,可是从古到今,帝王家的家事都是浸满了血的。
我说不会这样的,他们都是好孩子,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父皇笑,说借我吉言,只望着我们能兄友弟恭,能和和睦睦。然后他说,“从小到大你只求过朕一桩事,当年朕做不到,一直都于心有愧。”
世间事(三)
我抬起头,直愣愣看我的父皇,这位在皇祖父的光芒照耀下显得暗淡平庸的帝王,这位疲惫不堪的父亲,他还记得我的事情,还把它放在心上。身为儿女,却只想得到自己,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觉得可怜,怎么想得到,父母的心里装了多少东西,一件件全都是为了我们?
“先帝下过的旨意,朕不能动,不过朕还能赐给你一道旨。”
我连谢恩都忘了,就像五年前那个雷雨之夜,父皇叹气点头说答应帮我的时候,在最绝望的时刻被这完全不敢相信的运气给击倒,什么反应都做不了。我心里藏着事情,我放不下离仲,可是回宫之后我就没了再来求父皇的念头,我不忍心还来使早生华发的父皇烦心。可是父皇居然看出来了,他给了一道圣旨,金口玉言,就把五年来的噩梦给抹平了!
——五年来我就没有真正安心过,到今年还时不时会被吓醒。
好像还是在五年前,百花烂漫的春天,皇祖父赐宴御花园。满园都是踌躇满志的举子们,他们都心知这宴席是为了什么,每个人都竭力表现得最好,好到能被那传说中的公主一眼看中。只有离仲,我的离仲,依然是那么从容淡然,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就是他。
琇眉在我身边看了半天,指着他问我,他是谁。我心里一半高兴一半难受,我告诉琇眉,那人是谁,很好很好好得不得了,她看中他就是对了,眼光再好不过。
我知道只要琇眉决定下来,今年的新科状元和驸马,都会是他的。我那个时候满心都是为了他而生出的欢喜,还有伤心,他就要从我的大哥变成我的妹夫了,以后我再不能巴着他要他陪我喝酒说话看花赏月要他舞剑给我看,我不能再没皮没脸一天到晚跟着他插科打诨讨他欢心,不能再那么偷偷摸摸或者借着各种机会盯着他不放了,他不是我的。我的梦里全是他,全是变成我的他,可是我还克制得住,还能知道自己不能够发疯,我只能那么躲着,隔得老远老远看他,在琇眉在每个人面前把他夸得花一样。我说这人是我宫外认得的,什么都好,文武双全,说他仗义疏财光明磊落,百里挑一人中龙凤,兵法武功都是精通,又满腔的热血豪气,是栋梁是人才。
我翻来倒去地说了一遍一遍,心里开满不能为人所知的细微的欢喜又酸楚的小花,有些东西在心里盛不住,简直都快满出来。可是我不知道皇祖父是哪里看出的迹象,肯定是我害了他,我的态度这么明显,引起了皇祖父的注意。是我害了他!
我那个时候还满脑子都是他,傻得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我看见皇祖父的眼睛,那冷酷的帝王的眼睛,就算是在病中,也还是冷冰冰的血里浸泡久了,毫无温度可言,逼得人窒息。它就那么冰冷阴鸷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秃鹰盯上了将死的猎物。皇祖父身边的大太监跟我打着官腔,可是那尖利阴柔的嗓子里全满是杀气。我被吓坏了,完全失去了头绪,我把所有的手指都咬得鲜血淋漓,然后跪在父皇面前把头磕破。我求他,我也只能求他,那个时候我不过太子东宫里的毫无实权的皇孙而已,我没有办法在皇祖父的绝对权力下做任何事。
那个晚上我求父皇救离仲,求他成全我,我说我喜欢离仲喜欢到已经不能没了他,他就是我的骨我的血,他不在我也活不了,我要离仲我只要他!
父皇听我说完了所有的事情,他知道这事为难,就算是他,也不一定能在皇祖父手下保住离仲。我就一直跪,一直磕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哪里都是绝望,完全没有路可以走。皇祖父要杀了离仲,甚至他的家人,所有姓离的都逃不过。这都是我带来的,我惹的祸。
终于父皇点头了,他答应为我斡旋,可是新的路也是绝路,然而看上去我还是有得选,我说好,就这样,只要他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做。
“只怕日后你会后悔。雁儿,你还小,不懂这世间有许多事,是生死都坳不过去的。人心这东西,永远都不是这么简单。”
我说,我不后悔,死都不会。
然后我有幸得到了皇祖父的一道口谕,一壶乾坤鸳鸯壶。
我告诉琇眉那人归我了,让她另外再选一个。我把他的卷子换走,让他名落孙山,只能去即安那个小地方困着。然后我在那大太监的监视下,把鸳鸯壶里的毒酒倒出来,他一杯我一杯,骗离仲喝下去,让他被低眉的解药给控制住,七天得服一粒,他就跑不了。我还把离家老爷子和他其他的亲人都接进了京软禁起来,不许他见,这样他就更不敢妄动。我还放不下心,给他下了绕指柔,把他毕生辛苦练出来的武功给废了。
这些事情我做得特别利落干净,就怕晚了一步,皇祖父那阴冷深沉的眼会再一次投射到离仲他身上,怕皇祖父会收回让父皇全权处置的口谕,怕我保不住他。仓惶之中,许多事情一盆水似地全部倾倒下来,用手捧都捧不起来,就这么定了根,日后再也无法回到原点。
然后,然后皇祖父就驾崩了,他到底是老了,那些穷兵黩武那些勾心斗角那些鲜血和冤魂,掏空了他的身子。一下子山就倒下来,父皇成为了皇帝。变了天,就真的有点不一样。可是我跟他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局,盖棺定论的绝对定局,转不回来,也没有一丝能转的余地!
我不后悔。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再来一次还会选这条路。尤其是现在,父皇给了我一道旨,平了我心里头的那道坎。离仲终于自由了,他不用再被迫困在即安的牢笼里,天高海阔都哪里都能去,他是人中龙凤,可以舒展身子,可以飞了。
到底,我还是有一件事做到了,没有骗他。
红蜻跑到我府里看我,我正在跟太医学推拿按摩,没时间理他,他嘟着嘴在我那里坐了半天,忍耐到我学完了,才点着兰花指戳我的额头骂我死没良心。
“人家特意来看你,你倒好,这么个态度!亏得我这个做师傅的还时不时惦记着你,怕你在那里被人欺负被人虐了,你说你对得起我!花费了那么多心思教你,还这么灰溜溜地被人赶回来,别说是我红公子的弟子,真正是丢我的脸!”
我说:“你不也是被我三哥赶出来了?”
“呸!那是我不要你三哥了,是我踹了那个猪头!”红蜻是个无骨蛇,就喜欢巴着人不放,这毛病多少年了还改不掉,他亲亲热热跟我说话,问我许多事情,越问脸色越难看,捏着我的脸就骂:“你说你,琴棋书画不好就算了,装风情装风雅都不会,干巴巴没一点肉,还不知道卖乖讨巧,怪不得会被一个乡下小子给挤兑了,你说你还能再没出息点!”
翘兰花指会很奇怪,嗲声嗲气说话我自己都起鸡皮疙瘩,血也没那么好随时随地乱吐,至于披头发穿白衣在风里看月亮看花兼叹气之类的,好吧我实在是怕冷得厉害——总归到底,皮毛都没学不好。
我说,离仲他不喜欢这种的,你看那个黄莺,什么都不做,就是可爱就是得他欢心了。
红蜻撇嘴:“那是他没眼光,名贵牡丹不喜欢,就喜欢田边的野花,这种人不跟也对了,白白糟蹋了咱们的好手段。”这话也不知道是说我还是说他自己,他把离仲和我三哥都骂了一通之后,瞅着我又开始幽幽叹气。
“你还喜欢他呢?”
……废话。
“都五年了,怎么还喜欢?他又对你不好。”
才五年而已,怎么可能就不喜欢了?对我不好,对我不好也没什么,我喜欢他又不是因为他对我好……再说了,离仲这五年里对我其实还是不错的。
“你就这么死心塌地?”红蜻看我的眼神挺奇怪,“他们怎么都不像你这么痴情种子?”
“啊?”
“我说,你果然是你们家里头最蠢的一个。”
这话说得对,没法反驳的。
他又问:“你跟五皇子怎么了,他欢欢喜喜接你回来,现在一天到晚阴着脸生气,你也不理他?好了好了,你们兄弟有什么气可生?他对你比对皇帝老子还亲,还跟我说,他是一定要做皇帝的,不然你以后会很惨。我才答应帮他抢皇位来着,不然,我也不一定选他呀——不过你弟弟还真是不错,果然我没走眼,这几年居然也能把那个猪头一步一步逼回去。皇家子弟嘛,机会摆在面前,就算他自己不争,也要被人逼着争。他不比老六玩玩打打不在乎,又不像老四一样有那么有钱的舅舅和外祖父,也不像老三有个做贵妃的亲娘,最难这个就是他,得亏他厉害,不然早就骨头渣子都不剩。你说你这个亲哥哥也不知道心疼他,一回来就生气,给他脸色看,就连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人看了,都不忍心呢。”
我默然。
我的失职,不仅仅是为人子身上,亦是为人兄长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禹翎不容易,但跟他争跟他闹的也是我亲弟弟,父皇的儿子,我能怎么办?夸禹翎做得好,支持他,然后跟其它的弟弟成仇人?我也不能看着别人对他怎么样,不能帮着别人来对付他。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帮哪个,支持哪个,又打压哪个害哪个?我都这么为难,父皇想必更甚,所以他的眉头总是展不开,梦乡都不安稳。
内忧则生外患,皇宫里的硝烟尚还在水面之下的时候,边疆的烽火在一夜之间燃起了千里,把整个皇朝的未来都映照着摇晃不定。也是一夜之间,父皇病倒了,多年的心力交瘁让他在秋天的第一场风雨面前彻底败倒下来。然后我这个从来没有接触过权力中心的闲王成为了钦定的监国掌印。
事情就这么突然上了另一个轨道。
世间事(四)
焦头烂额的日子还没开始,禹翎自己就来了,还带了点赌气,扭着头冷着脸跟我说话,然而那些人事调度利害权衡我都不懂,哪里要拨款赈灾修坝搭桥怎么升迁官员处置赏罚,都是睁眼瞎。他也只能乖乖坐在一旁帮我忙。眼前燃眉之急是边疆的战事,可是兵部的事情禹翎也不是很精通,我只好去请老三,调兵遣将收拢各地军队,这些他和他的人都是精通的。最后给国库变钱给前线调度军马粮草钱财一应物资的事情,我干脆扔给了老四,反正他家最有钱。
上书房里坐满了人,一个个埋头忙自己,气氛说不出的古怪,我在一旁琢磨琢磨父皇和大家的膳食单子,研究下太医给父皇开的药方,给他们添茶倒水,加油打气。
第一个忍不住的是老四,翻着白眼跟我说:“二哥你能不能消停点?”
他从他外祖父那里狠狠刮了一笔钱,被骂得很惨,又得罪了一大群有钱财主,心情不好我理解。我赶紧给他剥橘子,帮他捶肩捏背。
禹翎冷笑:“四哥火气好大。”
他们又开始吵架,禹翎说,不想做就回去,不见得少了谁谁谁这天就一定塌了。老四怒,摔账本,说得亏监国是我,不然跪着求他都求不到。老三拍桌子,老六在一旁跟我咬耳朵,反正就是乱七八糟一团。
心情大好的我感动极了,表示觉得大家感情还能这么好,真是不容易,人家都说上阵父子兵,打虎要亲兄弟,现在大家一起,一定能好好解决掉所有问题,让父皇能够安心养病,让我这个做兄长与有荣焉为之骄傲。
他们一个个全部瞪我,见鬼一样。
我呜哇吐了一口血,就这么倒了。
记忆里的那个秋天丰盛而圆满,好像每一天都是金灿灿,阳光不要钱的洒在所有的叶子上,抖落一地金黄色的碎影。红色的枫叶在风中簌簌作响,开满了整个山坡,远远看去像是不动声色的火焰,呼啦啦烧过荒野,烧到你的眼前。伸手触摸的时候,才知道这火是凉的。
我玩了一阵,看那碧蓝的天上一行大雁儿飞过去,开始抱怨:“也不见多稀奇。”
这是京城闻名的景色,我在书上见过,当时羡慕得要死,真看到却又挑剔。离仲笑道:“美景在前,没有好酒相伴,所以乏味了?”
我馋得厉害,赶紧点头。
他靠着树坐着,手边放着他的宝剑,我对它一直感兴趣,仗着年纪小撒娇,缠着要看。离仲不跟我计较,只嘱咐“莫割了手”,抽出他的宝剑给我看。
那剑刃锋利,拿着只觉寒气铺面,我不这个,装模作样看了一通,“好剑,好剑。”
“好在哪里?”
“额……拿着就杀气腾腾,果然是利器,自然好。”
“胡说八道。”离仲拿剑鞘拍我脑袋,“不学无术,信口开河。”
“我说错了么,难道这不是好剑么?”
“此剑名为辟易,取千军辟易之意。”离仲顿了顿,对着我呆滞的目光,好笑地摇了摇头,“小雁你果然是不懂。”
“兵者,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不可锋芒过甚。”
我听了一大通,满脑子糊涂涂,于是问:“大哥喜欢排兵布阵冲锋陷阵,那怎么不去考武科,做什么来考科举?”
那时候父皇已经开始代皇祖父统管国事,也是那一年,父皇采纳了兵部的意见,加了武科考试,为国选取将才。
离仲说他外祖膝下只有他一个,舍不得他以身犯险。
“哦,父母在不远游。”我想了想,问他:“如我这般,成日就想往外头跑,丢下一大家子人,是不是极坏?”
最让我难受的是,这是我真心话。十几年困在皇宫,在皇祖父的阴影里小心翼翼活着,早习惯了窒息的日子。等到突然解了绑,脱身出来呼吸外头的气息,才知道之前的日子有多难过。出来之后,便不再想回去。
把父亲和弟弟们丢在那里,只想自己好过,居然生出这般自私的想法。
“我最小的弟弟才八岁,是个小胖子,他母亲不喜欢他,也不能养他,他从小就黏着我。有一阵子他病得极其厉害,什么都吃不下,我一直守在床边,怕得要死。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是能把他们都带走就好了,离开那个地方。找个能容纳我们的屋子住着,他们年纪小喜欢玩,就该高高兴兴玩,我想法子养活他们就好。等他们都好好长大了,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