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团部选址问题探讨,直到大约十分钟以后,江扬忽然站起来,几步冲到林砚臣桌前,一桌子学员站起来行礼,他看都不看,只是伸出一个手指在林砚臣眼前一晃:“现在是11分20秒。”
后来,程亦涵才知道,江扬规定林砚臣的用餐时间和私人时间分别不能超过10分钟和1个小时,其他时间必须全力用来学习,具体内容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林砚臣时常一个人大中午站在团部操场上发呆,还会一步一步沿着建筑物走来走去。若不是有体检合格的红戳子,程亦涵简直要怀疑是有心理障碍的“凌寒二号”进驻了飞豹团。类似的情况持续了三天以后,程亦涵终于忍不住向江扬发问。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只是玩味地看着不远处那个站在桌边飞快把饭菜拨拉进嘴里的人,话里有话地说:“8分钟,他确实特别。”
程亦涵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餐盘里剩下的甜豌豆吃了个精光。林砚臣早已经离开了餐厅,此刻正夹着一个拍字板匆匆向野地驻扎营区走去。向来精明聪慧的指挥官第一副官是彻底看不懂了,他无暇顾及这些蹊跷的事情,只是知道自己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多到一天24小时不停地干也要干整整两天的工作要做──如果他能提前干完,应该可以休一个短暂的周末假。年轻的副官尾随他人把餐具放进了回收车,又买了小杯的咖啡,匆匆折回自己办公室开始例行劳动。
第六十五章:同行
苏朝宇在他的禁闭室里换上军礼服,这段时间他每天的任务就是白天配合教官们,积极主动地承认错误,写检查和思想汇报,晚上跟着史少昂校长参加各种各样的典礼和庆功会。教务处知道了他母亲去世的消息,因此对于他严重违纪从轻发落,虽然仍免不了被记上一大过,因此失去了优秀毕业生的奖学金,但史少昂校长亲口嘱咐教务处,处分半年后撤销:“还是个孩子呢,何况这也是人之常情。”
苏朝宇对这种生活非常不喜欢,军校里已经开始放暑假,除了大一的学生仍在进行基础的军事训练以外,老生们都已经陆续离校。偌大热闹的校园变得空空落落,同班的同学也大都各奔东西,前往他们被分配的连队去了。明年将上大三的罗灿接任学生会主席,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半下午才有空过来找他喜爱的学长聊天喝茶,他理所应当地知道了几乎所有的事情,因此每天都带着不同的“礼物”过来哄苏朝宇开心。
在过去的几年里,苏朝宇一直非常疼爱这个学弟,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一直把这个紫罗兰色头发的小家伙当成亲弟弟,每次看到罗灿耍宝,就好像是看到长大后的苏暮宇一样。这次的事情对他的打击虽然已经平复,可是罗灿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他忍不住欺负一番,因此一直装出忧郁哀痛的样子,直到有一天罗灿送他一摞精心打印的思想汇报“范本”,他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罗灿也是绝顶聪明的,这些日子苏朝宇虽然忍得小心,他也看出些端倪来,当下便不客气,和师兄扭打起来。苏朝宇的搏击水准比他至少高几个水准,却只防守不进攻,由着弟弟胡闹,直到史少昂校长的秘书开始敲门,苏朝宇才笑着站起来,一面理衣服一面说:“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别闹了。”
罗灿赖在地上不动,一面扯过苏朝宇衣架上的纯棉T恤擦汗一面哼哼唧唧,苏朝宇走回他身边,轻轻踢踢,笑:“还不忙你的去,我这里是禁闭室!”
罗灿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酷酷地理了理自己的小卷毛,然后轻车熟路地拿起桌上的肩章领花缎带等等东西帮苏朝宇戴,一面笑一面说:“听说苏冠军拒绝了飞豹团的邀约,能跟广大观众朋友解释一下您的难言之隐么?”
苏朝宇歪着头让他弄,忍着笑回答:“感谢祖国,感谢CCTV给我这次机会……”
话没说完罗灿突然挺身把他压在镜子上,狠狠威胁:“说正经的呢,飞豹团来军校面试的时候,你不知道体育馆里排了多长的队。”
苏朝宇由着他闹,说:“管他呢,公子哥领衔的队伍,我不去受那个罪。何况……”
罗灿也乐:“何况什么?难道是舍不得老头和他的旧教学楼?”
苏朝宇笑,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声音平静极了:“我知道自己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才能恢复成原来那种心态和状态,现在去连队,我真的不是他们所需要的那种‘最优秀的毕业生’,那太不负责任了。”
罗灿一愣,他放开苏朝宇,苏朝宇站直身子,又整了整军容,才拍着罗灿肩膀说:“放心,疯了那么久,什么都想通了,只不过伤筋断骨一百天,我给自己吃了不少仙丹灵药,只希望两年后,能真的重新开始。”
罗灿看着苏朝宇走出去,夕阳西下,他忽然觉得非常难过,伤筋断骨只需要一百天,那么需要两年来恢复的伤痕,是肝肠寸断,还是撕心裂肺?
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此刻站在窗边,看着苏朝宇微笑着陪史少昂校长上车,还是怅然地叹了口气。
未来的路还很漫长,也许我们同行并不会太久,可是我想,我会一直追寻着你的足迹,一天天长大。
林砚臣把图纸放在江扬桌面上,敬礼。
江扬倒不急着看,笑眯眯地问道:“现在觉得那天挨揍冤枉吗?”
“不冤枉,长官。”口是心非的林砚臣略一点头,走神的小思绪已经飘进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和凌寒把这个琥珀色眸子的人踢翻在地,揪掉了他所有的美丽的小卷发。
善于读心的江扬自然知道面前的人在想什么,更知道想让一个心高气傲同时又过于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人安稳留在再实际不过的战斗部队的确切方法,于是他拿起电话叫来了情报科的综合教官,把林砚臣上交的图纸看都不看地递了过去:“按照这个图纸搞一次新学员实战,小数点后两位末尾淘汰制,精简15%左右的人。”
林砚臣愣在当场。
教官得令要离开的瞬间,林砚臣惶急地堵在门口:“对不起。”
江扬淡笑,不说话。
教官觉得非常蹊跷,碍于领导沉默着,他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能也沉默着。林砚臣知道自己是如何带着赌气的情绪完成了这张江扬貌似心血来潮时候布置的“一张90%相似性模拟小城镇战斗地图”,画那些细节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这张纸将在未来的十几天里指导着至少50个人为此忙碌。这种重大责任感沉沉压下来的时候,立刻变成了让人心跳步履凌乱的、轻飘飘的慌张感,他没有胆量告诉江扬真相,却又出于种种想法觉得自己实在不够负责,纠结之下,林砚臣也只能沉默着。
江扬早就看明白了一切,望望这个又瞥瞥那个,最终宽厚地笑了:“没事都出去吧。”
飞豹团人人都有点害怕江扬,教官更是早就被这种沉默的气氛折磨地快要窒息,赶紧逃走了,林砚臣却固执而愤愤地站着,直到听见了身后的门锁轻轻一响才开口:“长官,我有……”
江扬阴郁地盯住他,那种目光让林砚臣觉得臀上的伤很痛。“对不起,长官。”他沮丧地低下头,撇了撇嘴:“报告。”
“讲。”
“尽管下官接受了那天的惩罚,但是下官随时保留向上级申诉的权利。这种惩罚是令人发指的。”
“对你,还是对凌寒?”江扬指指沙发。
林砚臣退了两步:“长官!如果今天……”
江扬忧愁地看着他:“我只是让你坐下,军校生。”
第六十六章:希望
林砚臣望了一眼那张曾经在几天前让他心生恐惧和厌恶的沙发,终于决定拒绝长官的好意。他甚至可以重新感知那种疼痛──毫无道理、野蛮、令人羞愤──那个万恶的执行者甚至让他欠下了20下债务,每天来办公室偿还4下。
结果,旧伤上面摞一条新伤的打法让他在第四天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实实在在地哆嗦了一阵子,可惜江扬毫无怜惜,依旧打得又快又狠,牵累他在第五天的急行军拉练里跑了全排倒数第四。林砚臣忍了,倚仗他在军校为凌寒开药的撒谎功力,从飞豹团的卫生队里拿到了清凉的消炎药膏,把自己反锁在公共厕所隔间里,咬着牙涂。
为什么。他一直问自己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总是冷着脸、还带一个同样冷脸的副官的长官,向来直率果敢的自己,为什么会被他在办公室里揍得站不住?林砚臣把用完的药膏锡管在手里捏成了细条:他开始仇恨飞豹团,这种让贵胄子弟胡来的地方,这个让小寒仿佛彻底变了个人的地方,但是他还是决定留下──暂时性的,等小寒回来,他要和他的爱人远走高飞。
这种非常电视剧剧本化的完美结局方式,用色彩鲜明的画面从脑海里一帧帧飘过。林砚臣就站在江扬面前走了神,直到对方不耐烦地用指尖敲了敲一个木头盒子。
“对你,或者对凌寒,你保留申诉的权利,随时随地,可以向军事委员会投诉我殴打下属。但是,军校生,我也保留对等的权利,不用经过漫长的申诉过程就把你直接踢出飞豹团。说实话,本来也不打算招你进来。”江扬很少对一个新人说如此多的话,他毕竟还小,对于善意而高手段的“藏话”技巧,还没有练习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因此,在战略系成绩全优的林砚臣立刻分析出了对方对自己的一点点希冀和赞扬。
江扬挑挑眉毛:“你的实战怎么样?”
林砚臣报了一串成绩,刚刚说到“追踪和行进甄别”的时候就被琥珀色眸子的长官无情地打断,一张蓝色的通行观摩卡出现在桌面上,上面写着野战分队实战训练的时间地点。甚至没有多余的话,林砚臣只能拿起卡片走人,继续他的“学习”生涯。直到出了门,他才一点点从冬眠般的迟缓里醒过来:自己是来交制图作业的,怎么就提到了申诉──怎么就被轰出来了呢?
程亦涵很开心,不仅仅因为他刚发现自己上周看错了日历,本来预计今天应该写完的一份预案不用写了,还有一件事让他顿觉生活美好:爸爸打来例行的问候电话,说家里的座机留言里,程亦涵的大学班委通知他今晚参加周末同学聚会,在首都附近的山岭里,下午集合晚上露营明天中午野炊。多年前,程亦涵站在山顶悲哀地望着半空中盘旋的直升飞机的野炊经历让他更加向往此次聚会,因此早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月假假条,把所有公事都理得清楚明白,甚至,偷偷地,把大学时候的休闲服装都翻了出来。
他用清醒而灵活的头脑思考了一下,嗯,情报科这一周都拿着林砚臣绘的图搞淘汰实战准备,还有几批学员在训;野战排进行体能科目;通讯排正在研究新设备……总之一切都非常好,按照既定的轨道慢慢旋转,没有什么事情必须他去做不可,伟大的劳碌命副官,终于要休假了!
叫花鸡……程亦涵在阳光里眯起眼睛,把身体在转椅里展成一个大字,等待他和江扬汇报工作的例行时间到来。
电话铃声是世界上最不知趣最没眼色的事物,而且注定了似的,一定要在不想被打扰的时刻响起来。江扬只是说“来我这边一趟”,程亦涵强迫自己保持着好心情,收拾好了所有材料,把假条放进衣袋里。
“下午军部来人视察工作,安排接待一下,行程在桌子上。我要回家一趟。”江扬已经收拾好了小巧的拎包,说着就要出门。
程亦涵顿时怒火丛生,气得手脚冰冷。这种突发事件任何人都可以应付,为什么一定要第一副官去做?他稳定了半晌情绪,发现自己的长官正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江扬并没完全察觉副官的心理变化。
“您晚上另有安排?”程亦涵努力说得很慢,好让每一字都充满了讽刺的杀伤力,把琥珀色眸子的大哥哥戳得千疮百孔──你不接待视察团的理由居然是……要回家?
江扬抱歉地笑了笑:“没有办法,纳斯小公主来了,小王储感冒,我是当替补的──当然,如果你愿意替我去喝酒,太好了。”
“下官不愿意,长官,您慢走。”程亦涵冷冰冰地扔出这一句,在没有任何温暖感的阳光办公室里倔强地挺胸站得笔直。
江扬没法让王室的车在外面苦等,却又觉察到了程亦涵的异常,他走过去站在对面,身高优势下,清楚地看见程亦涵的目光落在雪白的墙壁上,是极力压抑的平静。他拍拍好兄弟的肩膀,拎起特意差人送来的礼服,飞奔下楼。
程亦涵站着没动,能从窗口里看见江扬边匆忙跟卫兵还礼边钻进了一部黑色的礼宾车中。为了保持整洁,在飞豹团大门通向一级公路的一段简陋的小道上,礼宾车开得极慢。程亦涵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直到最后,呼吸都没法平静情绪,他略显忙乱地收拾着江扬桌子上的军部发来的视察通知,统统汇在一个文件夹里拿走。
第六十七章:不要落寞
王宫里的气氛温馨舒畅,江扬却在喝了一轮以后就开始不舒服,紧身的礼服衬裹得胃部翻江倒海的疼。他在穿过了一桌六七个对他窃窃私语的名媛、并礼貌回以优雅微笑后,到卫生间去试图吐出一点什么。可惜一夜都没怎么吃东西,他能做的不过是干呕了几下,然后喝了一点矿泉水。卫生间隔间的设计极尽奢华,江扬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正准备歇几分钟就出去,忽然,有人敲门。
晚宴这种场合,有人不顾礼仪地敲写着“有客”的隔间门?江扬狐疑地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尽可能有礼貌地轻轻咳嗽了两声。
“卡了鱼刺?”
江扬愤然拉开门:“没有!”
倚在门边坏笑的秦月朗从内侧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盒晃了晃。江扬潦草地说了声“谢谢”就伸手,没想到秦月朗却把盒子在身后一藏:“叫舅舅。”
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立刻赌气走了,从来都这么欺负外甥的秦月朗这才拉住他温柔地劝:“不闹了,吃吧。否则姐姐得扣我零花钱。”
“不分场合,真是让人厌恶。”江扬得理不饶人,把两片白色的药片吞下去,“手机给我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