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立毕竟还是孩子,他并没有意识到身边大哥情绪的变化,又忙着去拍那些追逐鱼群的海豚去了,江扬的飞机在空中平稳地滑翔,风吹在他的脸上,皮肤上忽然有点凉凉的感觉。他微笑,把飞机微微拉高一点,这样,就不会有飞溅的浪花了吧。
苏朝宇的日子却过得无比郁闷,当然,各种适应性和调整性的训练并不难熬,让他感到焦躁不安的是自从到达杜里达的那天下午,教官就强迫包括他在内的所有选手上缴个人通讯器材和护照,实行了严格的作息制度,这一举措说是为了让选手们安心准备比赛,避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但苏朝宇却非常生气。一方面他很担心母亲的状况,另一方面他也想念一个人独自支撑的庄奕,恋爱七年,他们从未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就算是军校第一年不许随便离校并且受到严格的通讯管制的时候,她也会在某些晴朗美丽的晚上,突然出现在军校的门口,诈称是他的某个亲戚,他们隔着门口那道黄色的警戒线拥抱和亲吻彼此,看见彼此的眼睛,听到彼此的心跳,闻到彼此的味道,就会异常幸福,异常平静。
但现在,已经整整两周了!苏朝宇像动物园里被进铁笼的狮子那样,以一种非常焦躁而机械的节奏在宾馆的楼道里走来走去,使劲揪着自己漂亮的蓝头发。
曹勋正巧陪史少昂校长参加完晚上的应酬,正巧路过楼梯转角,他只是探头往这边张望了一下,立刻就被一个箭步冲过来的苏朝宇抓个正着。未来的世界冠军把他按在墙上,恶声喝道:“我要打电话。”
曹勋和团里所有的教官一样,对这种抢劫的桥段已经非常熟悉了,他非常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掌,说:“那个,你知道规定……”
苏朝宇却并没有想平时那样继续威胁和恐吓,而是松开他,侧身也靠在墙上,垂着头叹气:“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失眠的。”
曹勋的眉毛动了动,一面企图不露声色地退走,一面劝:“休息,是很重要的……”
苏朝宇一转身,靠在了楼梯扶手上,刚好挡住了他离开的通路,一面叹气一面说:“你知道,我妈妈身体一向不好,我……现在……非常……担心。”
曹勋进退不得,他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开,楼梯却响了起来,一前一后走上来两个非常挺拔的年轻人,都是一身标准的户外休闲装束,带着遮阳帽和太阳镜,前面的那个两步一个台阶的跑上来,一个劲地催说:“哥,快点快点,累死我了。”
后面那个只是轻笑:“累死了还跑那么快?好了好了,让你先洗澡,别吵了,吵得我头疼。”
曹勋侧头看下去,前面的那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已经向他招手了:“师兄好啊。”曹勋当然认识这是江家的二公子,从下半年起,要跟自己的导师,帝国军校战略经济学的系主任做研究生的江立,于是他也笑着打招呼,并且把苏朝宇介绍给他:“这是……”
江立已经不管他沉稳的哥哥,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他们身边,笑道:“我很尊敬苏师兄呢。”
江扬也上来了,他皱着眉往这边看了看,把弟弟的背包接过来,一面掏门卡一面离开,边走边吩咐:“我先给你放水去了,快点回来。”
第三十七章:晚安,我爱你
江立随口应了一声,曹勋笑着对苏朝宇使了个眼色:“江立还没入学,不用遵守咱们学校的规定,你不如向他借电话。”
日后成为布津帝国最年轻的首相的江立是江家三个孩子中智商最高的一个,他虽然离开了两个礼拜,并不知道军校给选手们下达的命令,可只是随便一瞥这里的情景,事情便明白了七八分。手机就在他贴身的牛仔裤口袋里放着呢,硕大的长颈鹿挂饰毛绒绒地垂在外面,他回头叫哥哥:“哥,我可以借手机给苏师兄吗?”
江扬背着自己的背包,拎着行李箱,手腕上挂着弟弟的背包,正用一只手艰难地开门,闻言头都没回,他知道弟弟的意思是如果史少昂校长追究起来,得自己去扛这个责任,却也不当一回事,颇为不耐烦地说:“没问题,你高兴就好。”门卡终于艰难地插进了插槽,红灯熄灭,绿灯亮起,江扬艰难地撞进门的一瞬间,听到苏朝宇清澈的声音说:“不用了,我等赛后再打吧。”说着,那高而挺拔的影子竟踏着朗朗的步子离开了,径直走到江扬的隔壁,开门,进屋,锁门。
江扬把行李丢在地毯上,他的弟弟已经不高兴地回来,关上门就很生气地发脾气说:“都是你,摆什么长官的臭架子!”
江扬懒得反驳,直接闯进卫生间,愤愤摔上门:“我先洗,你给我洗衣服去。”
苏朝宇洗过澡,就穿着纯棉睡袍躺在加长的大床上,为了保证准世界冠军的休息,他独享一个在楼道尽头的单间,唯一的邻居就是隔壁二周不见人影的江氏兄弟,他在舒适的床上翻了个身,从床头的随身包里抓出随身笔记来,海蓝色的封面上有他和庄奕笑得很傻的大头贴。苏朝宇看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甜蜜的笑出声来,他抓起床头的电话,拨了饭店的语音服务台,那个没有感情的话务员说:“布津帝国首都雁京,大到暴雨,气温10到14摄氏度。”
苏朝宇皱起眉,挂掉电话以后,他在那些训练心得底下加了一句:“小奕,别忘了带伞,多穿衣服。”
与杜里达共和国有7小时时差的布津帝国首都,现在正是午后,庄奕站在街边店铺的遮雨棚下面,望着倾盆大雨发呆。
一小时以前,医院给正在开会的她打电话,一个年轻的护士用一种非常温柔客气却没有感情的语气告诉她:“您的帐户已经欠费,我们已经停止用药,请您尽快补缴相关费用,以免延误治疗。”庄奕低声解释,说傍晚就会赶过去,请医院先不要停止用药,对方始终微笑,始终客气,一遍一遍强调的却始终是医院“先交费,后治疗”的相关政策,她的手指死死抠着会议室实木的大门,声音几乎哽咽,对方只是,客气地挂断了电话。庄奕很清楚,经过十几天的数次病危抢救以后,自己和苏朝宇的帐户里都不可能有三位数以上的余额,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深呼吸,然后回到会议室里去,跟正在主持会议的陆林低声告假,陆林无框眼镜后面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不掩饰的担心,她只能慌张离去,直奔典当行。
其实也没有什么真正值钱的东西,庄奕用一只大尼龙购物袋装了自己的数码相机,几套定制的礼服,十八岁生日的时候苏朝宇送的卡西欧情侣对表,她跑去商业街上的典当行,把所有东西都倒在柜台上,最后甚至连口袋里的MP3都添了上去,高高的柜台后面,伙计总是带着非常和气的微笑,他们一样一样地清点、估价,把一切都登记得清楚明白,预扣利息,然后把剩下的钱交给庄奕,庄奕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故作镇静地把钱都塞进钱包里,薄薄的一摞,或许连一次抢救都不够。她顾不得那么多,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医院赶。暮春的暴雨正席卷这个城市,街上的行人都形色匆匆,积水汇集得像溪流一样,沿着柏油路的边缘哗哗地流淌。
庄奕的衣服和头发已经湿透了,风吹过的时候,就刺骨得冷,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在雨势最大的时候躲在路边的遮雨棚下面,茫茫人海,她轻轻地叫“朝宇,朝宇”,然后,忽然就泪如雨下。
千里之外,苏朝宇合上本子,关掉床头灯,舒适地滑进被子里,他低声说:“小奕,晚安,我爱你。”
清晨,江扬在酒店顶层的泳馆里做例行的体能锻炼,他的弟弟一直跟在旁边捣乱。江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粉红色的充气球,一直像马戏团的海豚那样在哥哥选定的线路上拱来拱去,江扬开始躲着他,可弟弟的体能也是精英教育锻炼出来的,怎么可能被轻易地甩掉呢?最后江扬终于被气乐了,干脆放弃严肃的体能训练,跟弟弟一起玩起他向来不屑一顾的水上游戏来,直到两个人都累了,就安静地漂在水上,搭着那只粉红色的充气球。江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哥哥部队里的事情,江扬有一搭无一搭的回答着。早晨的阳光透过全透明的天顶撒在蔚蓝色的泳池里,两侧大盆栽投下层层叠叠的影子,气氛舒心而幸福。
直到传来脚步声。
来的是一大群选手和教官,他们都刚刚完成的早锻炼,要在泳池里做一些恢复性的放松运动,清晨的泳池里只有抱着粉球漂着的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苏朝宇觉得这场景非常好玩,然后一下子没忍住,就笑出声来。
江扬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便沉下去,两下游到池边:“狐狸宝宝,到时间吃早餐了。”
江立非常响亮的应了,却有些依依不舍──当然不是为了那个球,他十分十分地想看选手们训练呢。
做哥哥的已经把长浴巾披在肩膀上了,手里拿着另一条,站在泳池旁边等着弟弟,江立靠着泳池壁不动,年轻的飞豹团团长只得俯下身子,把弟弟抱了出来。另一边的选手们已经下水,那个海蓝色长发的,已经笑眯眯地捡起了那个被抛弃的球,使劲扔了过来。
第三十八章:限量版幸福
凌晨四点三十七分,第一缕阳光还没爬上医院斑驳的铁窗,天却一丝一丝的亮了起来,启明星在天边很远的地方仍然闪耀,庄奕抱着肩膀坐在角落的长塑料椅上,疲倦和孤独一阵一阵地侵袭着她的身体,以至于在黎明前微寒的空气里,竟有些冒冷汗。
急救室的红灯始终没有熄灭,已经是一周以来的第六次急救了,庄奕发现她已经无法拒绝陆林的任何帮助,尽管连主治医生都用一种预知的口吻告诉她苏妈妈回天乏术的事实。
她给苏朝宇发短信,但是已经连续十多天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复,打电话过去的话,永远是那个没有感情的声音重复着“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此时寒冷无助,庄奕不由自主地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连续数天的医院生活打乱了她日常所有的规律,手机好像总是处于濒临停电关机的状态,现在,签那些病危通知单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经不会再颤抖得无法落笔了。
庄奕飞快地拨了那个太熟悉的号码,她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只跟苏朝宇长发一样颜色的海蓝色手机,“正在呼叫”的字样在屏幕上闪烁了很久,那个毫无感情色彩的语音提示一直在响,直到手机耗尽了所有的电量,发出刺耳的报警声。
庄奕失控地把手机摔在地上,它在一尘不染的地板砖上转了几圈,便滚到椅子底下,然后撞在墙壁上,等她平静下来、把手机捡起来的时候,那海蓝色的外壳已经裂了一道分明的口子,屏幕闪了几下,再也亮不起来。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仿佛这些日子所有的苦苦支撑都一下子压了下来,她觉得委屈,又为自己的委屈感到歉疚,疲倦和难过夹杂其中,心里乱成一团,似乎这种时候,只有眼泪能舒缓内心无法派遣无处诉说的这些难过,就像男人需要酒,女人需要眼泪。
她靠在墙上,长发遮掩了所有的表情,一旦开始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丰满的红唇被咬出了血珠,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茫然无助的长长的楼道里,灯光昏暗,夜风萧萧。
忽然楼道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庄奕没有动,她紧紧闭着眼睛,任由泪水不受控制地滑下脸颊,她忽然想极了苏朝宇,她用尽全部心力爱了那么多年的人,她低低地叫着他的名字,然后忽然被人紧紧拥进了怀中。
那是一双有力的臂膀,带着淡淡的桂木清香和风尘仆仆的寒意,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那人只是拥紧了她,什么也不说。
庄奕知道是陆林,是三天前不得不回纳斯处理家族事务的陆林,他还穿着昂贵的夜礼服,他想用风衣把她揽进怀里,却又觉得不妥,慌张地扯下来披在她的肩膀上,光洁的牛角扣子被这种暴力的脱法弄脱了好几颗,劈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他轻抚她的长发,柔软地安慰着,直到干练美丽的女助理找回自己,她努力平静下来,尴尬极了,不知道如何开口:“不是说……”
“本来要去五六天的,不放心这边,就连夜搭飞机回来了。”陆林略略尴尬地退了半步,“我去买早点给你。”
庄奕伸手握紧了裹住自己的风衣,没有抬头,却非常认真地问:“为什么?”
陆林故作轻松的微笑,转头去看天色:“天快亮了,吃点东西,好好补一觉比较好。”
“我是说,你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庄奕一字一句,她从小利朗果决,虽然跟苏朝宇在一起的时候柔情似水,其他事务上却有着超乎常人的精明和果断。
陆林停下脚步,他在她面前蹲下,双手放在她的膝盖上,然后笑了起来,平光镜后面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里有毫不掩饰地爱慕:“如果说我爱你,你会笑吗?”
庄奕微笑:“不会,我会问你,你这样一个人,只要招招手,不知有多少比我更美丽的女孩子会抢着说‘我愿意’。”
陆林愣住了,为了这个被生活压得濒临崩溃,前一分钟还在哭泣的女孩子瞬间显露出来的敏锐,他望着她,然后回答:“一开始是因为你的美丽和能干,真正打动我的,是你的坚持和不离不弃。我的确拥有的足够多,但这种旁人看起来有些傻傻的真心,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样财富和权势换不得的东西……”
“但不是为你。”庄奕飞快地说,“换句话说,如果我被你打动,你并不可能拥有这份真心,而是摧毁了它。”
陆林抬头微笑:“不,我并不奢求你爱上我,但我想,我有爱你的权利,或许很多年以后,这份感情会变成另一种美丽。但至少目前,它从没让我痛楚,我为爱你而感到幸福。”
庄奕看着他,陆林接着说:“我帮你做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幸福,因为在整个过程中,你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在奋斗──那种坚持每分钟都在感动着我。”
庄奕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窗边去,一股慑人的寒意席卷了她的整个身体,她把额头抵在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