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春庐仍然惨淡经营着,并没有什么大不同。非要说什么不一样了,那就是这酒馆的店家梁景生最近成为了往来客人重点的谈论对象。非他突然变得富可敌国,亦非他突然成了侠客义士,只不过是他近来常在在店面出现而已,这一点便足见这来附近居民日子有多无聊。
其实原先梁景生极少出现在店面里,更多时候他会在后院里读书写字吟诗吃酒,怎么风花雪月怎么过,所以别说是对于阅春庐的生客,就算是熟客,梁景生都是带着一种神秘感的。瞧他形容清俊,举止有礼,谈吐有物,实在不像会在这种地方经营酒馆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大伙对他的猜测也是颇多,只时日长了,却仍没有讨论出任何有价值的结果便不了了之。如今,梁景生天天出现在店面,实在是大大破坏了他的神秘感,照这样看来店里客人应该不关注他才是,可这样的反常,又给梁景生添了另一层的迷雾。
以前,梁景生因为不出现而神秘,现在因为他出现而神秘。
“看到没有,你快看店家那神情,我就说他是在等人的吧。”熟客甲扯了同桌的熟客丙的衣衫,压低声音说。
熟客丙被他一扯,差点没把一筷子面条全送鼻子里,心里暗骂自己蠢竟然让熟客甲搭桌。
“我看店家那只是睁着眼睛睡觉。”熟客丙抬眼看了一下说,然后继续与桌上的面条奋战。
熟客甲自以为隐蔽地盯着梁景生,又扯了熟客丙一下。这回熟客丙迅速的抬头省得这次不知道脸上哪个部位会吃到面,可是没有留意给手使力,一筷子面全便宜了桌面。
“你那什么眼神,瞧店家那双眼,明显是含眼脉脉。我看他八成是在等女人。”熟客甲对八卦的热情十分高涨,全没注意熟客丙咬牙切齿的样子。
“粗人一个,你又懂什么含情脉脉。不过店家笑得嘴角含春倒是真。”
一向与熟客甲不对付的熟客乙竟然从邻桌提了酒壶过来坐下,想来也想分享自己的八卦心得。
“我呸,你这说的不是跟我的一样。”熟客甲马上就跟熟客乙叫阵。
“你耳朵不好使吗,我说你错了吗?嘁,我只说你不懂。”熟客乙一脸不屑。
夹在两人中间的熟客丙顿觉不妙,马上扯回话题,可不敢放任二人吵起来,那时候夹在中间的自己少不得被喷二两口水。
“店家在等人那是你们猜的吧,又没证据。”
果然,对八卦十分感兴趣的二人,马上就投入到话题中。熟客丙顿时松了口气,自顾自在心里哀叹倒霉。
熟客乙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刚开始几天店家还跟大家聊天什么的,现在几乎一出现就坐在柜台里盯着店外,这不是等人难道还特地跑外面发呆不成?”
熟客甲说:“肯定是等的女人。一个大老爷们天天的等,除了女人还能是什么。”
熟客乙说:“随便哪个女人肯定不成,必须是位二八佳人。”
熟客甲说:“这不废话吗,难道我刚才说的会是个隔壁村的刘大妈吗!”
熟客丙发现这两人实在是水火不容,才没说几句又要干起来,他很想无语问苍天一下。
“咦……”熟客丙无语问苍天的动作才刚抬了个头还没问苍天就发现梁景生瞧着他们,不知何时开始。
熟客甲、乙见熟客丙两眼发直,顺着其眼光看过去,自然也是看到梁景生正瞧着他们,不由得大窘。
原来熟客甲嗓门本就大,一开始虽然压低了声音,其实周围几桌都能听得清,而他们那桌离柜台本不远,所以说梁景生从一开始就听到熟客甲跟熟客丙说的“悄悄话”。后来熟客乙加入,两人说话没两句就要互损一下,声音不自觉是越来越大,两人还不自知。梁景生听得他们说得头头是道也来了兴致,朝他们看过去,只是熟客甲和熟客乙聊得投入,而熟客丙在自怨自艾,都没有注意到他罢了。
现在三人终于发现梁景生的目光,像被抓现行的小偷一样焦虑。只是他们都没想到梁景生只对他们点头微笑后起身往后院走,好似方才三人只是在跟他打招呼一样,着实让三人不解。其实梁景生的心思很简单,那就是既然事实不想让人知道,那么让他们误解了去也挺好的。只是这层心思,他不说破,旁人是无法窥其真义。
看到梁景生又转回去对着店外发呆,熟客甲跟熟客乙双目一对,目光闪闪,竟然不约而同的点头。随即互“呸”了一声,一个继续吃菜一个继续吃酒,只剩下熟客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三思兄。”
舒缓的声音化作春风徐徐,缠住梁景生的步伐。
梁景生原本平静的脸上瞬间炸开了笑花,眉眼弯弯,是止不住的欢喜。这时候阅春庐里的客人只消瞧上他一眼,便能明白这段时间里梁景生反常行为是原因。可惜客人们都被发出声音的人吸引了去,错过了梁景生刹那的情绪波动。
只见来者杏色长衫,身形瘦削,发似墨染,面如傅粉,手持画卷,颇有画中人物的风范,自然是丁慕言了。阅春庐客人不识,但对于这般人物却是好奇,又一阵低首咬耳地交流看法。
梁景生好不容易平息激动,回首转身,脸上带着浅笑,入目就是想念许久的丁慕言,心又不能自已地狂跳。
一月未见,梁景生觉得丁慕言更显瘦削,却又更见风流了。
“小可给三思兄送画过来了。”丁慕言见梁景生愣地瞧着自己,竟以为他把向自己求画的事给忘了,不禁心生佩服,想来梁景生竟是实实在在想免自己上回酒钱的,求画不过一时戏语。这施恩不望报说来容易,做得来却可贵。
只是还没待梁景生说话,这阅春庐里四周竟此起彼服地传来“哦”的恍然大悟之语,随后又是窃窃私语声不断。
熟客丙鄙视的各看了熟客甲和熟客乙一眼,嗤笑着低声说:“店家那是在等一幅画,瞧你俩说的。”
熟客甲、熟客乙恍若未闻,各自低着吃喝,只是微红的脸出卖了他们。
丁慕言刚才已被各桌客人盯得有些不自在,现在这突来的情况使得他更是手足无措,连目光都不知道落在哪里合适,最后落到梁景生身上,似无声求助。
梁景生当然是乐得替丁慕言解围。
“没想到留白兄这般上心,这么快就完成所托。实在是叫我受宠若惊。”
梁景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丁慕言面前,接过他双手所持的画卷,轻托了他手肘一下示意人往后院走。
此时两人靠得近,梁景生又挨近些轻声说:“乡里人比较热情,留白兄莫要见怪。”
其间二人看起来甚是暧昧,幸得此时各人都为这八卦的出奇结果议论纷纷,未得发现。
及至后院,梁景生将丁慕言让到屋里,又是一阵问候。
“三思兄不先看看画吗?”丁慕言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抖,状甚兴奋。
梁景生这才发现自己大大的失礼,拍了下额头。
“与留白兄多日未见,这一见面可把我乐糊涂了,竟把正事给忘了。”
移开桌面上的东西,梁景生慢慢的展开画卷。
梁景生发出“咦”的一声。原来这画中景致萧瑟,多是残叶断梗,一枝红莲在画的左下角低着头将败未败。
“三思兄若有不满,不妨直说。”丁慕言本是对这秋初残荷图甚是满意,却被梁景生咦的一声搞得很是紧张。
被丁慕言这么一问,梁景生才发现自己无意中让丁慕言产生了误会,慌忙出言解释。
“误会误会,留白兄可误会了。我一直以为留白兄会画夏莲,所以方才只是有些出乎意料。”
听了梁景生的解释,丁慕言紧握的双手才悄悄放松,接着说:“三思兄所想其实也没错,一开始时候我也是打算画的夏莲,只画了几株便觉得不行。这夏莲图不知凡几,没有奇思妙想,没有生花妙笔,实在是流于俗气。恰逢现在是夏末转初秋,以为巧思,故作此初秋残荷图,不知三思兄觉得怎样?”
丁慕言越说越激动,说到巧思处,更是兴奋得两颊粉红,双目闪着晶光。
“哈,这可确实是巧思。不流俗套,另劈蹊径。看来这回却是我占了大便宜了。”梁景生瞧着丁慕言这样欣喜,对画就越看越顺眼,自然是一个劲地夸它好。
其实梁景生也没说错,这残荷图确实算得上有些奇思,意境萧条较之勃勃生机自是另有一番味道。只是丁慕言的画技算不得一流,有地些方着墨稍嫌过多,对浓淡的拿捏还没到火候。所以说丁慕言这残荷图,意境萧瑟是够了,却是欠了几分风骨,终算不得一流之作。
可梁景生哪里管这些,只要是丁慕言所作,怕是随便滴几滴墨汁他也会欣喜收藏的。
那厢丁慕言被梁景生大夸一把,心里自是欢喜得很,但也明白梁景生的言辞多有抬举之意。
“三思兄可要折煞我了。人贵自知,这画再好也只能算一般的好,又岂受得三思兄这般夸赞。”
“此言差矣,我常闻作画需要灵气,这灵气归根结底是表现在意境上,画技可练,可好的意境却不能练就的。想来留白兄将来必当能成为大家。那我现在这画往后就是大家的成名前作品,价值非凡呀。”
丁慕言没想到梁景生会继续夸下去,不禁羞红了脸。
“唉,这……这说得太远了,三思兄可别笑话我了。”
“哈哈,我这是有根据的推测,是留白兄你太谦虚罢了。他日声名鹤起,可莫把我这荒村野店的朋友给忘了。”
丁慕言本就生得白净,又脸皮薄,容易便羞红了脸,白面飞霞,煞是好看。这便更叫梁景生止不住地夸他,直羞得丁慕言不敢抬首方罢。
这次真叫丁慕言见识到梁景生的疏狂不羁,心中暗道往后可得好生拣话说,莫再给梁景生机会调侃自己。丁慕言可不知,梁景生这般笑话他仅仅只是想看他羞红的脸而已。
两人相对,一个夸夸而谈,另一个想止住他话头终无果。只是经过几回打交道,丁慕言已是认定梁景生值得相交,所以虽被调笑也不真恼。
☆、学丹青
“说来,三思兄可谓我的贵人。没有三思兄可就没有这残荷图了。”说完,丁慕言给梁景生作了个礼。
梁景生也算知道他的脾性,坦然受之。
“既是朋友,何来贵贱之说。今日见了留白兄的画,我方想起离了学堂我便没有再提过画笔了。”梁景生无不感慨地说。
“原来三思兄也是会画之人,这实在巧。”
“这或许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吧。只是我的画技远不能跟留白兄相比,少时顽劣,没少给夫子惹麻烦,没两年就被夫子请回家了。”
说毕,梁景生还大大的叹了口气。丁慕言观其神态,心中暗笑他爱作怪。
“三十而立。三思兄尚且年轻,如果现在想学亦未为晚也。”虽然梁景生不正经,可丁慕言依然很正经地建议。
“看了留白兄的画后,我兴趣就被勾起来了。唉,可你也看到了,我这酒馆就三人,四时跟五味弱冠尚未到,这店还得我坐阵,哪里得空去拜师。”
丁慕言听后也一阵犯难,“不若请师上门?”
“这是办法,可不是个好办法。我守着这小酒馆,来来去去几乎都是邻近村庄的人,能有多少进账?还要日常花销,能拿出来请师上门的钱可是少之又少,即便请过来了也肯定是水平不高的,倘若要被教坏,还不如不学的好。可能老天爷也不给我机会学作画了。”
梁景生状似苦恼,自怨自艾着,只眼睛不断地往丁慕言瞟。丁慕言不禁好笑。
“三思兄若真想学,我也很想跟三思兄一块探讨。就是不知三思兄可嫌弃我技艺不精了。”
丁慕言话音刚落,梁景生已是接着说:“就等留白兄这话了。往后可要让留白兄费神了。只我身无长物,也只能用拿些酒水饭菜权当束脩,到时候留白兄可别见笑了。”梁景生知丁慕言心性有些傲,故不提酬劳一事。
“互相学习,谈这些可见外了。而且自上回醉酒给三思兄你们添麻烦后,我可决心不再沾酒了。”
聊到醉酒,两人又将上回的事拿出来调笑一番,没了那时的窘迫,多了几分畅怀。
不知过了多久,丁慕言见时候不早,便请辞而去。梁景生殷勤地将人送至店外,直到身影消失在竹丛中。只是这一次的心情较上一次可是天差地别,这一次相送可是相见之日可期,所以梁景生送得很开怀,脸上尽是笑容。
今日之前梁景生可不敢想送画之后二人还能经常见面。因为丁慕言住在渭阳城内,而梁景生是不愿意也不敢踏进渭阳城,只要丁慕言不到阅春庐,自己是再无机会与之相见。大概两人是真的有缘,一幅残荷图,竟然给了梁景生灵感找到借口让丁慕言主动来找他。怪不得梁景生开怀。
梁景生回到店面将四时唤到身边。
“有空到城里采买些好茶回来备着。”丁慕言说者无意,梁景生听者可留了心。
“咦,公子竟然要戒酒了?”四时有些惊讶,这两年梁景生可谓越来越好那杯中物,好几次醉得不醒人事,还得四时跟五味两人合力才将他抬回屋里。
“戒掉你还不喜欢了?”抬手轻敲了四时一下,梁景生可不敢让四时知道原因。方才丁慕言来到的时候,梁景生可没少注意到四时的古怪表情。
“当然好当然好,省多少酒钱啊。我得空便去。”说罢,四时乐呵呵的去干活了,似乎忘了茶钱可不比酒钱少。
瞧着店里客人渐少,四时逮个空便匆匆进城去了。
四时进城不多时就找到了渭阳城里梁氏最大的酒楼——太白楼,熟门熟路的在太白楼里找到掌柜,想来没少来这里。
“孙掌柜。”四时一脸谄媚地叫唤。
“哎哟。这不是四时哥儿吗。这回又是来赊酒了?说吧,这次是哪一种酒?”孙掌柜较之四时一看就知道道行高了许多,虽是满脸堆笑,可一点都不谄媚,有那么点不卑不亢的味道。
而对于孙掌柜的单刀直入,四时早没有第一次来赊酒时的羞涩。
“这回孙掌柜可料错了。公子这次要茶,好茶。”既然孙掌柜不迂回,四时也懒得跟他费口舌。
“公子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