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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动不动地任他扶着;夏侯玄喃喃道:“不去了,我还是不去了。”停了一歇,他像是下定决心般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去看媛容了。”
想他大约是无法直面故去的胞妹,司马师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不必勉强自己,只是,明日之后……”
“想见都再见不上了。”补完了他未说出口的话,夏侯玄轻哂一声道:“子元,你以为这是谁造成的?你以为我为何迟迟不来,现在连媛容的最后一面都不敢去见?”
连续的几个问题无一不重重砸在司马师的心上,虽然事前就设想了一遍见到夏侯玄后可能发生的所有情况,但真正面对他的质问时,司马师依然能够感到内心的不适。怔了片刻,他故作冷然道:“重要的不是我以为怎样,而是旁人如何以为,你又如何以为。”
“所以那些外人不明就里的反应你还满意吗?”指甲几乎要抠进廊柱的漆木中,夏侯玄咬牙道:“我的不作为也还称了你的意吗?”突然翻手提了司马师的衣襟用力将他甩在廊柱上,夏侯玄红着眼睛道:“你知道媛容最后一次见我跟我说了什么吗?你知道吗!”
脆弱的咽喉被他的指节抵住,司马师稍稍抬高了下巴以缓解呼吸的不畅。面无表情地望着情绪失控的好友,他表现出了如同讽刺般的冷静,“不知道。”顿了顿,又道:“这跟你去不去见她最后一面又有何干?”
“我怕自己看到媛容的死状会恨你。”一字一顿地道出这句话,夏侯玄顶在他颈间的手慢慢松了劲儿,“她一直对我说,无论日后你做了什么,希望我都不要责怪怨恨你。媛容早就料到,迟早有一天,你会容不下她。”
“所以呢?”目光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司马师木然道:“你就打算如她所愿,丝毫不怨恨我没照顾好她?”
手终于彻底离开了他的脖颈,夏侯玄退后一步无力道:“既是媛容所愿,亦是我心所愿。阿师……我不想恨你。”
保持着后背紧靠廊柱的姿势,司马师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似笑非笑道:“如此说来,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你们兄妹的温厚宽和?”神色一凛,司马师倏然逼近到他面前,厉喝道:“懦夫!夏侯玄,你是不想恨我还是不敢?旁人不知道媛容是怎么死的,你心里还没数吗?”
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夏侯玄一时被镇在了原地,好不容易回过神,他极力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不可置信地问道:“当真是你害死了她?”
“你说呢?”回了句貌似模棱两可但实则指向性极强的话,司马师张开双臂,无谓道:“现在,你还能做到不恨我,继续跟我当好兄弟吗?”
慌乱无措地摇着头,夏侯玄觉得心里的某处正在寸寸碎裂,他看着司马师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的脸,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恶梦。朝着那张冷峻如冰的面容伸出手,他恍恍惚惚道:“不会的,子元,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不是。”抬手握住他停在自己面前的手,司马师眉心微动,好像有点难过,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人心寒,“你真可悲,太初,宁愿相信这种假话。”
“你,好,很好。”甩开他的手,夏侯玄转身似乎要离去,可旋即,他又猛地回过神身,一拳打在了司马师脸上。
“唔。”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司马师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的后背又撞到了廊柱上。偏着头,他碰都没去碰一下受伤的嘴角,一脸的满不在乎,唯有蹙起的眉泄露了他在隐忍疼痛的事实。
一拳又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司马师的身上,夹杂着夏侯玄不可遏制的怒火与悲伤,面对司马师的无动于衷,他感到绝望。
支撑着伤痛不断累加的身体,跌坐在地的司马师冷漠地望着他,眼底是深深的嘲讽,“这么愤怒的话就去告诉别人真相啊,在这里发疯有什么用?”
“你以为我傻吗?”手上的动作暂且顿住,夏侯玄冷哼道:“现在说出去有谁会信?何况一旦与你司马氏撕破脸皮,于我夏侯家又有什么好处?”
“倒难得你清醒一回。”哂笑一声,司马师低声道。
“是啊,我一直都没清醒过。但以后,不会了。”平静地说完,夏侯玄的拳头再次扫向司马师,却并未打到他,而是停在了他额前不过几寸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双眼紧闭的样子,夏侯玄觉得眼睛有点发胀,缓缓眨了下,视线就模糊了,“这是你欠媛容和我的。”拳头轻轻在他的眉间抵了一下就马上松开了,夏侯玄让自己的手顺着他的轮廓滑落,而后转身离去,留下无限的叹息,“世间真心本就稀缺,你竟不知要俭省。子元,你才是可悲的那个。”
睁开眼,司马师扶着廊柱站起身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夏侯玄留给他那样的背影,一点残存的温柔,但更多的,是决绝和残酷。背过身朝着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司马师知道,从今以后,他们将无数次将这样的背影展现给彼此,他们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日子了。
关于夏侯玄口中的“可悲”,他想也许是真的,但天地之间,总有一颗属于他的,不会改变的真心。那些他忍心践踏的,能离他而去的所谓真心,从不是他需要的。
一步一步走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司马昭身边,听他调侃又不乏心疼道:“头回见自己去讨打的人。”看着兄长唇角的伤口,他指了指自己唇边相应的位置,“疼吗?”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轻哼一声,司马师继续向前迈步,边走边戏谑道:“热闹看够了就过来做好人,方才怎么没见你动作?”
“天地良心呀阿兄。”紧跟在他身后,司马昭无奈地摊着手道:“当时那种状况就算我真的出去帮你,你也不会同意吧?”
被说中了心思的司马师无声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喂。”走在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又没有得到回应,司马昭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心下一急,伸手便去抓他的肩膀,“我可没把别人打你当热闹看,又不是你打别人。”
倒抽了口凉气,司马师肩膀一缩,顿住了脚步,“别碰,疼。”
跟着他一起停下,司马昭还保持着单手虚扶在他肩上的姿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是吧,伤得这么厉害?”
“都是皮肉伤,不碍事。”见他一脸紧张又无辜的表情,司马师不禁好笑,“还有,你那是什么浑想法?”
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司马昭收回手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小声嘀咕道:“看的心情不一样啊。”
“哦——”故意拖长了声音,司马师挑眉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着揶揄道:“为兄受教了。”
司马昭很想照着他的肩膀再一掌拍下去,但到底没狠下心来,只是气闷地回敬了一句“难怪太初忍不住要打你。”继而又催促道:“走走走,回房替你上药去。”
房中的火炉里发出哔哔剥剥的燃炭声,散出的热气将外面的严寒彻底驱逐。
帮司马师处理好了嘴角的伤口,司马昭将伤药放回案上,转手去拿药酒,“去床上趴好。”
依言脱了衣物走到榻边上去垫着枕头趴下了,司马师临了还不忘嘱咐他,“你轻点。”
“我还以为你不怕疼,刚刚躲都不躲的。”把药酒倒在手心里等着捂热,司马昭在榻沿上坐下,扫了眼他肩上和后背上已隐隐显现出了瘀伤,不满地咋舌道:“下手还真重,忍着点啊。”
“嗯。”低低应了一声,司马师感到后背上传来按压的疼痛和药酒火烧火燎的刺激,默默把脸埋进了身下的被褥间。
“我就想不明白。”边替他按摩伤处,司马昭边百思不得其解道:“你何必去讨这苦吃,还跟跟太初闹掰了。”
“你说呢?”趁着抬起头换气的当口反问了一句,司马师并不作答便重新埋下头。
“我哪儿知道,快讲。”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司马昭手上的工作却是丝毫不敢怠慢。
闷笑两声,司马师瓮声瓮气道:“你好好想想我再告诉你。”
得不到答案,司马昭只好思索了一番,试探着问道:“因为‘浮华案’,你不想再与太初他们有所往来,所以正好借着这个由头跟他一刀两断?”
“倒也不是这么个说法,浮华一案他们与我一样,都是皇权与世族斗争抗下的牺牲品,换做是谁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媛容的死超出了我的预料,却意外成了试探外界的一次机会。至于太初,终究不能再共事,还不如撇清关系来得痛快。”不知是不是缺氧的原因,司马师觉得胸口憋闷得直疼,扭脸离开被褥,他侧头贴在枕上吸了口气继续道:“一来,这样可向圣上表明我谨遵教诲,痛改前非的决心;二来,经过媛容一事,夏侯家和我们明里暗里多少会有嫌隙,太初与我断交,势必会引起父亲的重视。”
“那有如何?”歪头望着自己兄长被烛光柔和了轮廓的侧脸,司马昭因思考而停止了手头的动作,“你不也因此而孤立无援了吗?”
“的确。”支起身子,司马师的脸上并没有忧虑之色,相反,甚至有一丝狡黠的笑意。勾手示意司马昭附耳过来,他轻声而缓慢道:“父亲之后,司马氏兴衰荣辱的担子总需有人一肩挑起。我的孤立无援,难道不是司马氏未来的无望?”对上司马昭转正过来的目光,他玩味般地扬扬唇角,“你说,父亲有可能坐视不管吗?”
“应该不会。”与兄长如此近距离的鼻尖相对让司马昭心跳加速,胡乱答了一句,他向后撤了撤身子,站起身避重就轻道:“不过,想跟太初断交就一定要让他打你一顿?”
敏锐地体会到了刚刚那转瞬的尴尬气氛,司马师见他背身到案前开始收拾伤药、药酒便自己坐起身穿戴起了衣物,“这样我和他都能好受一点。”言语间,司马师正好低头整理到腰间玉珏下悬着的流苏,手指一僵,他眼前仿佛闪过了昔日夏侯徽低眉浅笑,为自己挽系衣带的模样。一手握紧玉珏,一手撑住额头,他默然良久才又沉缓深长地道出一句,“也是我欠媛容的。”
把东西放回床头的暗格,司马昭低头望着司马师,眼底映着闪烁摇曳的烛火,温暖如春。不习惯太过严肃的言辞,他伴着他兄长的身边坐下,咧嘴笑道:“从小到大,什么事都跟你一起做,以后也一样。”
即便你千错万错,心机可怖,你都是我唯一的兄长。无论登临绝顶还是永堕深渊,我都没有理由放任你一人面对。
“呵……”怔怔听着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用情至深的话,司马师不知是欣慰还是伤怀地笑了一下。举目望向司马昭,他痴看着那除去明光与自己别无他物的眼瞳,终于意识到——
他们,再也没有退路了。
轻叹一声,司马师将握成拳的手在司马昭放在膝上的手背上轻轻撞了下,认命地点点头,“好。”
51疑心
“昔周公辅佐成王;献之以白雉;今司马公以白鹿献朕;岂非忠诚协符,千载同契;俾乂邦象,以永厥邪?”手掌抚过白鹿柔软的毛皮,曹叡缓缓吐出一句赞誉,见代笔的宫人收笔封好了信,他扬扬手示意宫人将信函交给司马懿派来进献珍兽的使者,微微笑道:“你回去转告司马公,他送来的猎物,朕很喜欢。”
“诺。”躬身一揖,使者应声退出了大殿。
使者离开一段时间后,曹叡依然站在笼子前欣赏着那只美丽的白鹿。精致窄小的笼子让白鹿没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只能任由曹叡抚摸它的毛皮。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顺滑温暖以及不间断的战栗抖动,曹叡的手一点一点上移到白鹿的颈项上,让那隐藏在毛皮下的生命搏动愈发清晰地在自己掌中扩散。他望着白鹿因恐惧而不断乱踏的蹄,因无处可躲而流露出惊骇乞怜的温驯眼眸,有点满意又有点同情地叹了一声,把手从笼中撤了出来。举目看向身侧几名被自己召来议事的大臣,曹叡笑了笑,道:“此等瑞兽都能被司马公寻来,他果真不同常人。不过……”眸色一暗,他将一卷奏表扔给一名大臣,“朕叫你们来可不是为了看白鹿的。”
诚惶诚恐地接住奏章打开来仔细浏览,有人低声念道:“臣观黄初之际;天兆其戒;异类之鸟;育长燕巢,口爪胸赤,此魏室之大异也,宜防鹰……这……”声音戛然而止,诵读奏本的大臣显出些惶恐犹疑之色,望向曹叡的眼里满是为难和询问,“陛下,这……”
无所谓似的摆了下手,曹叡下颌微扬道:“继续念。”
看了看身边一众屏息凝神的同僚,那名大臣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往下读道:“宜防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可选诸王,使君国典兵,往往釭跱,镇抚皇畿,翼亮帝室。”
绕着禁锢白鹿的笼子来回踱步,曹叡单手摸着下巴道:“这是关中侯高老先生病逝前的最后一道上疏,不知诸位爱卿阅后作何感想?”听他们在底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半天却始终无人敢站出来直言,曹叡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如朕再给你们看一份上疏。”说完,他冲边上打了个手势,立即有宫人给在场的数位大臣递上了提前誊写好的奏疏。
从宫人手里接过那卷对自己而言并不算陌生的奏章,尚书令陈矫突然觉得有些沉重——早在数年前,他便已经看过这份出自曹植手笔的东西,与今日高堂隆的上疏一样,其中矛头所指之人都再明显不过。内容如此相似的两本奏疏先后被不同的两个人呈上,着实发人警醒,也难怪当今圣上会心生猜忌。终究是躲不过啊……暗自叹息一声,陈矫转而又觉可笑,当年他也对那奏表中暗示的鹰扬之臣满心顾虑,如今竟会忍不住为其嗟叹,当真是讽刺。低头看着奏表,陈矫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第一次见到这份东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