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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悬念和戏剧性的转机,曹操下令斩杀吕布以及陈宫,手起刀落,大片鲜血溅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还冒着丝丝热气。郭嘉和荀攸下意识地偏开头没去看那血腥的场面,但他们都清楚,持续了将近三月的下邳之战就此已彻底落下了帷幕。
视线不偏不倚地飘到荀彧身上,郭嘉见他正望着城里的方向,似乎在观望寻找什么的样子,禁不住好奇地靠过去问他在看什么,却只得到荀彧一味的摇头。
尘埃落定,曹操遣了夏侯惇等人去城中善后,又挥退了郭嘉、荀攸方才踱步到荀彧身边,按上他的肩膀道:“文若,这次多亏有你,辛苦了。”
收起寻觅的目光,荀彧回过身,稍稍退后一步错开他的触碰,垂眸道:“曹公言重,我不过是尽己所能。”没有看到曹操眼里一闪而逝的情绪,他欠了欠身,“荀彧告退。”
“文若!”喝止他的脚步,曹操上前几步道:“宛城的事,是我误会……”
“曹公。”打断他的话,回过头,荀彧平静地望着他道:“往事追无可追,何必时时挂怀?”停顿片刻,荀彧复又开了口,语气中没有怨怼、没有不满,甚至可以称得上平和,“休若,彧的三兄,就在城中。”鼓风猎猎,荀彧说完一转身,衣袂翻飞地下了城楼。
曹操初时还没反应过来,脑子里转了个弯才算是想明白了荀彧话里的意思。那看似温润如玉的君子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告诉他,子修一命,休若一命,他们两清了。
后来,曹操虽然费了好些精力把幸免于难的荀衍找出来还纳入了自己麾下,但他再无法忘怀当日荀彧同自己讲话时的眼神——那么的坚定隐忍、也那么的了无情意。
被灌入帐内的风冻得一个激灵醒来,曹操睁眼正好看到曹丕端着药碗低头进来。坐起身,他打量着他儿子惯常低顺的眉眼,少了年少时的意气和藏不住的俏皮,多了岁月沉淀下的稳重凝肃。抬手按了按还在作痛的头,曹操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是建安二十一年了,曹丕已是而立之年,他自己也老了,眼下正是在征讨孙权的途中。
“父王,该进药了。”在曹操榻边跪下,曹丕将药盘托过头顶,举手投足间的庄重沉稳是光阴砥砺的结果。
曹操已经不再像早些年似的喜欢有事没事找点曹丕的麻烦,以看他慌张懊恼的样子为乐了。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曹操还在想着梦里的那些旧事,顺手把碗放回托盘上,他突然开口道:“那之后,父亲就再也没让他随军出征过了。”
被自己父亲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整得一愣,曹丕许是以前被他动辄得咎怕了,端着托盘寻思了半天也没敢贸然接话,只吐出了个有点疑问味道的音节,“啊?”
丢给他个调笑般的一瞥,曹操“哼”了声,没理他。半晌,曹操反手从床头的暗格摸出一件物事,一边低头端详着一边握在手里摩挲开来,“知道父亲在说什么吗?”
趁着曹操低头的当口,曹丕飞快地瞄了眼他手里那小小的,镂纹精细的香炉,心下当即了如明镜。可曹丕转念一想,自己父亲好像一直喜好让别人猜自己的心思,可又偏偏不喜欢别人猜透——十分懂得他心思的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背脊上一阵寒意掠过,曹丕垂首道:“不知。”
又是一阵意味不明的哼笑,曹操把他明明心思百转千回还要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看在了眼里,大手一挥道:“行了,你下去吧。”
“诺,儿臣告退。”如蒙大赦地起身退到了帅帐外,曹丕如释重负地一叹,把托盘交给身边的小兵,便转身往远离曹操大帐的方向走了段距离。
“子……中郎将?”看着曹丕若有所思地从自己跟前经过却毫无反应,司马懿见四下无人不禁开口叫了他一声。
站住脚,曹丕回头茫然地看他一眼,没做声。
见势不对,司马懿忙走到他身边,低声询问道:“怎么?又被明公骂了?”
“没有。”鄙夷地看他一眼,曹丕脸上明确地表露出“你就不能念我点好”的意思来。见司马懿发笑,他也懒得多加追究,只踱开步子,喃喃道:“你说……父王跟荀令君到底是谁负谁更甚?”
不知他怎么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司马懿原想调侃两句搪塞过去,可看曹丕又不像是一时兴起随口问问,于是拉住他的手,正色问道:“这重要吗?”
仰头对上他深不可测却坦诚的眼,曹丕蹙眉歪了下头,显然是没明白他想说什么。
就喜欢看他一脸困惑,向自己求助的样子,司马懿大肆欣赏了个够,终于心满意足地解惑道:“没有辜负,就不会有更甚一说”
曹丕这回听明白了,他这是在借机表明某种心意。别扭地转头看向远空的流云,曹丕没有说话,可流经眼底的笑意和手上反握回去的力道无不昭示着他的愉悦。
这厢曹操没太留意曹丕是何时出的帐门,兀自抚摸着手里的香炉,他出神地望着放在不远处,能够彰显他高贵身份的宝剑与发冠,满含缅怀地叹息着唤道:“文若啊……”熟悉的名字才一出口,曹操就觉得自己此刻的举动颇为好笑,自嘲地笑上一笑,他的思绪又与先前的梦境接连在了一起。
31官渡
吕布已死,徐州既定,曹操转眼便飞快地将矛头指向了袁绍。在历时数年的军阀战争中,袁绍已据有冀、青、幽、并四州,在北方或大或小的割据势力中独占鳌头。与此同时,曹操虽说步步为营,将兖、豫、徐等州郡收入囊中,实现了由实力到土地的扩充,可仍旧与家底殷实的袁绍军团有着一定的差距。因此,曹操并没有与袁绍的直系部队交战,而是选择了北渡河水,率先拿下了依附于他的黑山军眭固,占射犬,控河内,继而屯兵官渡,为迎战袁绍做出了充分的准备。
彼时正值冬春交际,河水尚未去冻,大块的坚冰密密实实地漂在河面上显得拥堵不堪,曹操负手站在仍旧冒着森森寒气的河边不知在想些什么。郭嘉跟在他身边受不住这般沉寂,边往手上呵气边开口叹道:“再有个把月,袁绍部众大约就能抵达这里了,到时候将军恐怕就再难有这会儿的闲情喽。”
睨他一眼,曹操哼笑一声道:“听你这意思,是嫌他们行军太慢还是嫌日子太轻松?
“都有?”尾音上挑出一点不确定的随意,郭嘉看向曹操蓄势待发与不安并存的目光,有点不知死活的歪头打趣儿道:“将军,您是在……害怕?”
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般,曹操满面诧异地看着他笑骂道:“你这厮,愈发喜欢胡言乱语了,我还能怕他那打小就被我骗得团团转的家伙?”见郭嘉眼底笑意不减,洞悉一切般的明澈了然,他低头轻踹了两脚河岸边冻硬的积雪,敛笑叹了口气,“怕,也不是怕他。”抬头眺向远方,曹操目光辽远而深邃,眯起眼,他微一摇头,改口否定道:“不,怕什么都不行。我征战多年,所有的家当都押在这一仗上了,这北方的半壁江山……”抬向半空的手缓慢而有力地握成了拳,“我曹操要定了!”
笑容里闪过一丝期待的神情,郭嘉正色道:“如此,将军何不趁现在迅速挥兵灭刘,率先免除与袁绍相持时的后顾之忧?”
经由他这一提醒曹操方想起去年自己好不容易消灭了吕布,收服了张绣,结果一转眼刘备却叛逃至下邳杀了个回马枪。眼下官渡开战在即,有那么个货色盘踞身后虎视眈眈着实不怎么好受。发狠地咬咬牙,曹操冷笑道:“我岂能容他胡闹。”
了然地颔首一点,郭嘉伸脚划拉了下地上的积雪,迟疑道:“不过,军中诸将怕是都不愿在这节骨眼儿上去攻刘备,当然,他们所虑也是我担心的问题。”见曹操扬眉示意他继续,郭嘉又道:“与将军争天下之人乃袁绍是也,现今他正要南来,将军若弃其不顾,东征刘备,如何敢确保袁绍不会乘我之虚,从背后攻来?”
“这个好说。”做了个胸有成竹的表情,曹操不疾不徐道:“我跟袁绍也算是大小玩到大的,他的斤两我早掂量清楚了。本初啊,虽有大志,然见事迟钝,必不动兵;但刘备不同,他乃人中豪杰,若不早图,必为后患!”
一个月后,事实再次证明了曹操的远见卓识,刘备受击仓皇奔逃,袁绍也果真又一次坐失了从后方打击曹操的良机。士气高昂的曹军于二月回驻官渡,正式拉开了官渡之战的序幕。
然而,像这样大规模的正面作战毕竟不是小打小闹,可以靠投机取巧得胜,兵马数量与粮秣的多少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从春寒料峭到酷暑炎炎再到秋叶飒沓,曹袁两军已在官渡僵持近一年,曹军粮饷将尽,士卒疲惫不堪,而袁绍却依然足兵足粮,整个战局从表面上看,曹军无论如何都没有取胜的可能。可是曹操深谙先退者势屈的道理,何况开战前他就有了死守到底的觉悟,此时此刻自然没有撤兵的道理。犹疑再三,曹操终于决定给许都发出信函,问计荀彧。
数日后,荀彧的回函传来,曹操打开一看不禁失笑,信上的内容归结起来不外乎“坚守用奇”四字,并没有切实的用兵办法。将回信放到一边,曹操侧卧到榻上,单手撑住头陷入苦思冥想中。
“将军,将军——”郭嘉的声音自帐外传来,由远及近停在了曹操几步远的地方。
头也懒得抬,曹操蹙眉,恹恹地扬了扬手示意他有话就说。
察觉到他情绪上的不对劲,郭嘉眼尖的瞥到摊开在帅案上的信函,大略扫了眼,他疑道:“这是?”
“嗯。”沉吟一声,曹操将手肘从枕上挪到床头的楠木上抵住。斜撑了身子,他屈指扣了扣床沿,无奈道:“如你所见。”
拿起信函仔细浏览了一番,放下时,郭嘉已然舒展了眉眼,踱步至曹操榻旁,他不慌不忙道:“将军可还记得在是否出兵抗袁一事上军中曾作出过激烈的辩论?”见曹操点头,他继续道:“那时候,荀令君曾言‘绍兵虽多而法不整。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自用,此二人留知后事,若攸家犯其法,必不能纵也,不纵,攸必为变。’现今看来,令君诚不欺余。”
“此话怎讲?”琢磨着荀彧当时说过的话,曹操再看郭嘉明显一副卖关子的神情便知其中定有玄机,顺手抄起枕边堆着的竹简照着他腰侧不轻不重就是一下,“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经样子。”
“哎哟。”闪避不及的郭嘉结结实实挨了一竹简,倒也没多疼,心知曹操没想开罪自己,郭嘉连忙见好就收,“我刚刚来找将军就是要说这件事的。”揉了揉腰,他轻咳一声附到曹操耳侧道:“许攸来投奔将军了。”
曹操闻言,那是眼眨眉毛动,当即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等待的转机,来了。侧目对上郭嘉狐狸似的狡黠样子,曹操坐正身子虎着脸对他佯怒道:“胡闹。”
“啊?”这回轮到郭嘉犯傻了,饶是他一等一的灵光脑子也反应不过来自己哪里做错了。
煞有介事地绷着脸,曹操斥道:“这等军机要事你也拿来儿戏,怠慢了人家可如何是好?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难得见这精怪之人被匡得一愣一愣,曹操差点没绷住,赶紧在嘴角的笑意泄出前下床快步出了帅帐,结果甫一出帐门他就觉得不太对劲,低头看去,自己赫然是连鞋都忘了穿。
这厢反应过来的郭嘉紧追到前方大帐便看到曹操赤着脚在跟许攸寒暄,好不热络的样子。默不作声地就位坐好,他眼睛滴溜溜地在曹操脚上转了两圈就低头抿嘴偷偷笑开了。
曹操一门心思都想着先拉拢拉拢许攸再向他打探袁军军机,自是没空去理会他。本以为跟这位故交叙上一会儿旧该是差不多了,未曾想许攸四十来岁的人了,那刁钻的性子却是一点儿没变,反倒有些变本加厉的意思,眼下纵使是来投降也不肯拉下脸先提及此事。曹操没辙,思及许攸素好面子,只得一口的说好话哄着他高兴,顺便慢慢把话题引到了弃暗投明上。
郭嘉估摸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差不多也该进入正题了,方不着痕迹地将捂在耳朵上的手放了下来——适才听曹操恭维许攸的那些话他都觉得酸,也不知许攸怎的就那么受用。接到曹操使给自己的眼色,郭嘉也顾不得牙酸,忙补了两句中听的话给许攸听,旋即开始跟曹操一唱一和地套起他的话来。
一番折腾下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许攸总算是完完全全地道出了袁绍的老底,同时献上了攻打袁军的计策。曹操心中的石头落定,又跟他闲聊了两句便着人将他引到专门的军帐中安顿去了。
大帐中可算是消停下来,郭嘉听见曹操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回过头嘻嘻笑道:“这下将军可以无忧矣。”
“是啊。”屈起食指指节在眼角抵上一抵,曹操沉声道:“这次我定要一举端了他袁本初的底。”
“将军英明。”附和一声,郭嘉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欲起身道:“那我这就传令下去,省的夜长梦多。”
“不急。”喝止他的动作,曹操卧倒在宽大的椅中,抬手冲他凭空点了点,意味不明地哼笑道:“你这小子,别以为我没看到你进来那会子偷摸在笑,说吧,有什么可笑的?”说完还意有所指地动了下搭在另一边椅扶上的脚。
“呃……”之所以急着要走就是怕他在这里等着自己,郭嘉见这下铁定是逃不掉了,索性张口胡诌道:“古有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恐失天下之士。今有曹将军赤足以迎智士,嘉岂有见而不乐之理?”
曹操自然清楚他是一时玩笑,但偏生就被这话触到了某根心弦,望着帐顶,他缓缓呼出口气,“周公者,令天下归心也。”语气听来甚是感喟,也不知是说给郭嘉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没有忽视他眼角转瞬即逝的锐利光芒,郭嘉便知,这个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