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的强硬、冷漠,你根本只是个害怕面对现实的懦夫。”顿了顿,又道:“想把我当成你跟那个衰落王室龟缩于腐朽之中的挡箭牌?哼,可笑之至!”
“你!你又知道荀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第一次见到郭嘉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荀彧对上他那双锋芒闪烁的眼睛,在惊怒之余更感受到了席卷全身的无措。
“当然。”用笃定的回答断绝了他的还击,郭嘉扳过荀彧的身子强迫他面向自己,又按住他的肩膀,借助微弱的身高优势继续施放着逼仄感,“怎么?被我戳到痛处了?为了避开来日的痛楚而否定过往和当下,就是你遵从的处世之道?无论是忠于汉君还是辅佐曹将军,我就不信,连自己心意都无法明了的人,能为苍生指引明路!”
对荀彧而言,郭嘉方才的话无异于给了他一记迎头痛击。怔怔望着郭嘉冷得令人心寒的目光,他脚底一软,再无法承住肩上的压力,直直坐到了榻沿上。
松了手,郭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垂首伤怀的样子,心中顿生不忍,暗叹一声,他不禁懊恼自己还是没忍住用上了强硬的手段。
长久的安静过后,荀彧蓦然发笑,似是还没能从打击中定下神来,“是,你说对了,我不配做荀彧,我就是个懦夫,一个连从心都做不到的懦夫。”
深谙荀彧性情的郭嘉清楚,在他平静如常的话语背后往往隐藏着许多不甘与无奈。心就像被嵌入了一根根扯紧的丝线,勒出了血痕,郭嘉挨着荀彧坐下,心疼地搂紧他,低声娓娓道:“你身上的香气,说话的神情,笑起来的样子,无一不像他;就算这些都可以算作巧合,可我抱着你的感觉不可能有错,就算你变得懦弱了。”努力压抑住喉头的哽咽,郭嘉发很一般箍紧手臂,咬牙道:“我也想你不是他,可你如果不是荀彧又是谁?这样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你,我难道会认错吗!”
“奉孝……是你执念太深。”筋骨都被他抱得开始发痛,荀彧自认再听他讲下去保不齐哪一刻自己好不容易在心上筑起的壁垒就会分崩离析,于是他隐忍地闭起双眼,万般疲惫地苦笑道:“人事易变,先前种种便都忘了吧。从今以后,你我各司其责,也不枉数年相交相知之情了。”
绕了半天,还是没有实质性的转变,郭嘉差点没被气个倒仰。眸色一沉,他暗道,左右一时半会儿也说不通,反正都是在这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磨洋工,那索性就来个干脆的好了。思及于此,郭嘉一侧身,带着荀彧就倒在了床榻上。见他本能地挣动开来,郭嘉急忙钳住他的手腕,欺身压至与他鼻尖相隔不到几寸的位置故作恶气道:“你听好了荀彧,这世上还没有哪个人能让我郭奉孝放弃我认定的人和事,就算是你也一样不行!早知有今日,你当初就不该来招惹我。现在,你这辈子都别想跟我分道扬镳,就算是绝路,我也不怕陪你走到底!”
也不知是郭嘉的话太过霸道还是气势太过逼人,荀彧竟生生忘了挣扎。不言不语地望进他映着淡淡月光的眸,荀彧已然放任自己与他在尺寸之间鼻息缠绕,视线相交。
以为荀彧的沉默是对自己言辞的怀疑,郭嘉叹息着一手环过他的后背,一手扣住他的后脑,死死将他的头按着贴在自己的心口上,“你听。”一时间,屋里又陷入了寂静,半晌,郭嘉才又开口道:“我的嘴可以花言巧语,可这里骗不了人。你仔细听听看,我有没有半句假话。”
几乎快要屈就在这样的攻势下,荀彧认命地闭上眼睛,认真地听起郭嘉胸膛里那牵动着每根血脉的心跳。那一声一声有力的跳动声顺着荀彧而耳朵传入心里,与他的心跳合成相同的节奏,再好不过的共鸣。
放肆地嗅着他身上的兰香,郭嘉烦躁的情绪也渐趋平静,阖上眼跟荀彧一起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他低语道:“听到什么了?”
“心跳。”尽量回答得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荀彧状似不为所动道。
“这就对了。”松开压在他脑后的手,郭嘉迎上他夹带着疑惑的目光,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你看,无论你把话说的多决然无情,我都还是不死心。”
“奉孝……”万万想不到方才还那般强势的他会给出这般言论,荀彧再无法忽视自己内心最敏感柔软的那块地方滋生出的,丝丝入骨的情思。
并不只是想要他因一时感动而产生的妥协,郭嘉重重呼了口气,止了他的话头。扯过被子给两人盖好,郭嘉又拍拍他的背道:“睡吧。”
屋外夜凉似水,清露如霜。风月琳琅映下的疏影横窗,自是不比坐怀不乱中的暗香浮动。
26叔侄
与杨奉一战顺利得出乎所有人的想象,从发兵到凯旋总共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速度之快着实令人咋舌。
在城门口迎候曹操大军的荀彧远远就看见策马走在最前面的将军和他身边的年轻军师,待人行至近前,他拱手一揖,与曹操稍稍交谈了一番才转身上了马。候在一旁的郭嘉始终将目光停留在荀彧的身上,当他的视线无意中撞过来时就会笑上一笑,惹得荀彧在匆匆转头的同时也会在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许不自知的柔软。
与他们并头行进的曹操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两人间微妙的气氛,只乘兴对荀彧道:“你必想不到我此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疑惑地偏了下头,荀彧下意识地望向郭嘉,眼里满是询问之色,可见他但笑不语,荀彧也只得敛了眉目轻言道:“望曹公明示。”
“嘿。”喉间发出一丝笑声,曹操见他被勾起了好奇心更觉有趣,索性卖起了关子,“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听到此处,郭嘉一个没忍住便笑出了声,明显的知情不报。
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好像孩童一般密谋了什么恶作剧似的人,荀彧又好气又好笑地叹口气,无意再做追问。
行伍里,许褚、夏侯等人的攀谈嬉闹声很快就盖过了郭嘉和曹操的笑声。浩荡的人马就这样满载着胜利的喜悦走在凛凛的寒风中,为入冬后清冷多日的许都带回了几许暖意。
转眼,距曹军回师已有月余,荀彧照常往返于皇宫、尚书台和府邸间,三点一线。
这日早朝,曹操不知怎么突然提出要辞去大将军一职,将之让与袁绍。朝中文武大都对此前袁绍因耻居曹操之下而拒受位列三公的太尉之职这件事有所耳闻,但当时并未见曹操做出回应,众人渐渐也就将此事抛诸脑后了。如今曹操在这新立战功之际旧事重提倒真叫人不解起来。那厢汉帝一直琢磨着要再给他些什么封赏才好,猛地听见这番说辞更是惊讶,条件反射的就开始挽留。几经劝说不下,刘协见曹操依旧言辞坚定,只得应允下来,着人往冀州发了道拜袁绍为大将军的诏书,而改授曹操司空之位,行车骑将军。
如此一来,众人多以曹操矜而不争,深明大义,不愿因一己私利而使朝廷与根基深厚的袁氏结怨。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是这般想法,总有极少的几个人能够拨开层层表象去探究更深的厉害关系,这其中就包括了荀彧。将曹操眼底涌动的暗潮分毫不差地记在心上,待到退朝,他便试探地问道:“袁绍踞于冀州,天高地远,纵使不服曹公也是无计可施,您又何必固辞大将军之职?”
步履稳健地迈出殿门,曹操睨他一眼复又眺向远方,“便是叫他知晓这大将军之位非他唾手可得,而是我曹操给的。”冷哼一声,又道:“再说,大将军这个位置又岂是如他所想的那么好坐?”
望着曹操神情凛然的侧脸,荀彧是一阵阵的心惊。曹操过盛的锋芒和言语中透露出的微妙野心无一不刺痛着他,蹙紧了眉,荀彧没有说话,只是暗自慨叹着物极必反。
沉默了片刻,曹操一扫适才的凌厉,面色和缓道:“还记得那日回师时我跟你说征讨杨奉的路上另有收获吗?”
强行拉回神思,荀彧舒展了眉头,颔首道:“自然是记得。”
自得一笑,曹操顺手抓住他的手腕,“走,跟我到府上走一趟,保准不叫你失望!”
闻言,荀彧心里不由生出了些好奇的情绪,某些忧虑也就暂且被搁置了下来。乘车一路至曹府,荀彧刚被曹操带进府门就被斜刺里窜出的人影勾揽住了脖子,“呃……奉孝?”
眯眼冲他展颜一笑,郭嘉倚在荀彧身上对曹操拱手道:“将军,人我可是妥妥帖帖地从城外接来了,就在前厅候着您呢。”
话音刚落,就看程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规规矩矩地向曹操行了礼,他转头一看郭嘉拉扯着荀彧,没个正形,不禁失笑道:“哎呀,成什么样子。”
几个月的相处让曹操早就见惯了郭嘉的随性,甚至对他不拘小节,嘻嘻闹闹的样子还颇为钟情。做做样子地笑骂了郭嘉几句,任他插科打诨糊弄了过去,曹操也不介意,只朝程昱扬手道:“他啊,就这个样子,死性不改。”朗笑着摇了摇头,曹操转开话题道:“走走,进去说话”
听来听去,荀彧还是一头雾水,任由郭嘉将自己连拖带拽地走向前厅,他低声疑道:“到底什么事,这般神神秘秘?”
“马上你就知道了。”见荀彧满腹心思都被吊着胃口以至无暇顾及自己有意无意在他身上揩油,郭嘉低头狡黠地笑开,活像只狐狸一般。
说话间,没几步路就到了前厅,郭嘉竟自觉地收回了手,老实规矩地站到了一旁。
讶异地瞥他一眼,荀彧尚未来得及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跟前响起,“见过曹将军,在下汝颖荀攸,字公达。”
瞳孔因过度的吃惊而产生了一瞬间的紧缩,荀彧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讷讷地看着郭嘉对自己点头,他动作僵硬地转过头去看那正与曹操交谈的人,出口的声音有点发颤,“公达?”
相比起荀彧毫无心理准备的欣喜与愕然,荀攸则要镇定得多,不带情绪的目光从荀彧身上擦过,他垂眸平静道:“小叔,别来无恙?”
“无、无恙。”荀彧仍是有些回不过神,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荀攸,他喃喃道:“数年未闻你的消息,没曾想今日会在曹公府上重逢,实是出乎我的意料。”
低笑几声,曹操对荀彧缓缓道:“自从你跟我提到公达有过人之才后,我便一直想要征用他,遂派人四处打探消息,终于在前去征讨杨奉的路上得知他一直隐居于蜀汉。”说着,曹操抬手在荀攸肩上一拍,道:“你啊,若非我遗书与你,你是不是还不打算出山?”
“不敢不敢。”对上曹操的眼睛,荀攸回道:“诚如将军所言,方天下大乱,正是智士劳心之时,攸岂可偏安一隅,推诿不出。”
满意地叹了一声,曹操对荀彧扬眉道:“如何?文若,这个收获可是未叫你失望?”
早先的震惊已然过去,荀彧平复了心情道:“曹公言重,惟愿我等与您共匡四海,不至令天下失望。”
“公达非常人也,吾得与之计事,天下当何忧哉!”眼瞳深处的潜潮翻涌起来,连曹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那与初衷不甚相同的雄心正在隐微处滋生起来,“仲德资深望重,文若居中持重,奉孝……”挨着个儿的数过去,独独不见了郭嘉的踪影,曹操回头一看,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摸到矮案后坐着睡着了。眸色一沉,曹操提高了声音,佯怒道:“郭嘉。”
用手支着的脑袋应声一点,郭嘉睁开眼茫然地望向屋内正齐刷刷盯着自己看的几人暗道不妙。站起身,他眼珠一转,接着方才半梦半醒中听来的话道:“嘉愿常随将军左右,出谋划策,克敌制胜。”
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曹操索性由着他去,兀自跟程昱他们入席闲聊起来。
荀彧看看曹操无奈的神情又看看郭嘉无辜的样子,偷偷弯了弯唇角,才在郭嘉对面的席位上坐下身来。仿佛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善意调笑,郭嘉下意识到地想回过去一个不服气的挑衅表情,谁知刚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就听曹操道:“晚些时候办个宴席,一则正好赶上年关,该好好犒劳下三军将士,二则也算是为公达接风洗尘了。”
每逢赏军宴必能痛饮美酒,思及于此,郭嘉自是乐得开心,可抬头一看荀彧,他就又不那么高兴了——那双沉静如玉的眼,此刻正望着曹操所在的方向,其间透出的复杂情绪如刻刀般在上面留下了一痕痕深镂的刻印。
年关一过便又开始了厉兵秣马的日子。曹操怎么也没想到宛城与张绣一战会成为他一生中惨败到不忍回首的经历。张绣的主动投降让他信心满溢,而贾诩献与张绣复反的毒计则让他一败涂地,不过一夕,折将丧子,全军溃退。
曹操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夜燎了半个营寨的火光,如林的箭雨,他的死里逃生以及爱将子侄消弭在烽烟中的身影。
曹昂大殓之日,荀彧在人群散尽时望着依旧守在灵堂里的曹丕,不无难过地低下了头。
看到他在回廊下独自神伤,荀攸靠过来道:“你后悔了?”
抬眼看了他一眼,荀彧突然意识到,似乎自荀攸迁居许都以来,他跟自己像这样私下相处的机会并不很多,想想在颍川时的那段日子又联想到曹昂和曹丕身上,荀彧不觉叹息道:“没想到我一时顾忌保留会让长公子妄送性命,让二公子小小年纪便没了兄长。”
习惯性地想像从前那般握握他的手作为安抚,可手伸到半空,荀攸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宛城的种种你早有预料,对吗?”
“不错。”深深吸了口气,荀彧重新把目光落到灵堂中的曹丕身上,低声道:“可我没料到贾诩之计会如此阴毒。”
“曹将军城府极深且又多疑,丧子之痛必不会就此作罢。宛城一役你令我等不得干涉曹将军分毫的作为他早晚会想到疑点,你就不怕吗?”担忧地看着他,荀攸如是道。
摇摇头,荀彧背过身,颇为艰涩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曹公先前太过得意几近忘形,乐极则易生悲;过盛则易折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