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已然坐定斟饮,荀彧认命地叹口气道:“真有你的。”
窗外的阳光斜斜的照进屋来,不偏不倚地打在荀彧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坐在他的对面,郭嘉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游离地停落在他身上,神色恰似午后在阴凉里小憩的猫,“你说——”拉长的声调,更显出几分慵懒,“征讨杨奉之后,曹将军会依我所言兵伐吕布再取袁氏吗?”
“自然。”背脊挺直地端坐在案边,荀彧颔首,“如若形势允许。”想了想,又补充道:“曹公善纳良策,况且今日会谈时便不难看出他对你的欣赏信重,想来日后是要把你带在身边,助他运筹帷幄,沙场决策的。”
眼睛一亮,郭嘉毫不掩饰内心的欣喜道:“那自是再好不过。想当年袁绍广纳天下名士,却不知人善用,让诸多贤能空有一腔抱负却不得施展。幸而你我提早弃之,得遇明主,也算不枉负韶华了。”
抬头看他一眼,荀彧调笑道:“难得见你这般正经辞色,看来着实是对曹公心悦诚服了。”
不置一词地替他斟上酒,郭嘉的眼神却透露着十足的肯定。六年踌躇满志的蛰伏与心有所思的挂念如今一并成全,个中三昧,实非数语就能言明。几樽酒下肚后,郭嘉方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对荀彧说起了这些年自己隐居修业的经历和那些在脑海中被反复描摹的宏伟蓝图来。
安静地聆听着他所说的每字每句,陪他酣畅淋漓。荀彧想,自己大约是醉了,不然怎会放任他带着自己不修边幅,天马行空。但说到底,也是自己平日里奢望过这样一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洒脱。
夕阳的流光渐渐隐入天边,一轮瘦月带着浩瀚星海浸没了天幕。
“文、文若?”再怎么海量也抵不过连续喝下几坛杜康,郭嘉此刻虽然尚未醉倒,但眼前已是昏花一片。艰难地将目光聚焦到不知何时撑着头睡去的荀彧身上,他叫了两声不见应声便也一头倒在案上睡了过去。
“纵观天下……”耳边郭嘉清越的嗓音不知不觉就远了,荀彧阖着眼,整个人都感到飘然不实起来。杜康的酒力让他感觉自己时而身在云端,时而又置身水下,虚幻不实,沉浮不定。努力想要摆脱这种不真实的体会,荀彧强迫自己睁开眼,却只看到大片茫白,宛如水边常年氤氲不散的雾气。迷茫地在原地打量着四周,荀彧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彷徨之际,只听得一道遥远却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威严沉缓且接连不断,“阿彧。”
全身猛然僵住,荀彧呆立片刻方讷讷转着圈去寻找声源,未曾想那白雾竟开始散去,周围全然变成了荀氏旧宅的布置。拢在广袖下的拳头不自觉地捏紧,他凝神屏息,正要往屋内走去就感到肩头一沉,那声音也随之在耳边再次响起,“阿彧。”
“父亲?”几乎是脱口而出,荀彧侧目看向压在自己肩上的手,心中又惊又疑。
“别回头。”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气,荀绲缓缓道:“你可还记得答应父亲的话?”
听话地正视着前方,荀彧默然片刻,低声道:“孩儿不敢稍忘。”
似乎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回答,荀绲继续道:“你把你许过的誓再说来听听。”
蹙起眉,荀彧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道:“孩儿许诺此生既不负苍生亦不负汉室。”
“嗯。”鼻间发出状似满意的哼声,荀绲再度追问道:“那父亲说过的话,你可也还记得?”
肩上的力度再次唤起荀彧埋藏心底的重压,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他艰涩道:“记得。”紧紧闭上眼,荀彧咬了咬牙,横下心道:“您说,人心无道久矣,这天下,总要有个秉忠守节之人,我荀家世代汉臣,不可于此危急之秋行背弃之事;您还说,一切都托付给孩儿了,您会一直看着的。”额际渗出的冷汗沿着颊侧滑落,飞快地坠落到地上,发出水花破碎时几不可闻的一声。
屋内静悄悄的,荀彧无法看到自己父亲此时的表情,亦无法揣测他接下来的话。良久,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父亲口中发出,听不出任何悲喜,而后,他感到肩上的力道也随之被撤去,荀彧知道,他的父亲离开了。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正是在一片狼藉中伏案酣睡的郭嘉,荀彧不禁有那么一刻的恍然,竟是很快无法区分方才的梦境与眼前的现实,最后还是酒肆里的伙计唤回了他的神思,“客官,小店要打烊了,您看……”
转头看向有些面带难色的小伙计,荀彧付了酒钱又另给了些赏钱,低声吩咐道:“你先去别处忙,我们这就走了。”
“好说好说。”接过酒钱,小伙计连声道:“客官请自便。”
看着他走开,荀彧起身走到窗边,兀自倚着窗棂遥遥望向闪烁的星河。凉风习习吹来,很快就拂走了他的微醺之意,面对着辽阔深邃的夜空,荀彧回想起梦中的一切,神情间又多出了些许凝重。目光转而定格在郭嘉脸上,醉倒前听他道来的种种青云壮志便又在荀彧耳边回荡起来,眼神一闪,他唇角弯起了个期待又有点无奈的弧度。重回席间坐好,荀彧又静静凝视起郭嘉的睡颜,一双静如古井的眼里是深的叫人看不透的情感,“奉孝。”他的声音很轻,如同落花入水,“我不能做的事,你代我做到吧。”
沉睡中的郭嘉看不到荀彧抬手想抚触自己眉眼的动作,无意识地哼了声,他换个姿势还在继续睡着。被他孩子气的动作逗得笑出声来,荀彧放下几乎快要触碰到他面容的手,转去推了推他,“奉孝,快起来吧。”
“嗯……”咕哝了一嗓子,郭嘉将头埋进臂弯里,丝毫没有要清醒的意向。
“奉孝。”手上加了点力气,荀彧一边拍着一边锲而不舍地唤他,“奉孝,起来了,酒肆都打烊了。”
返回来收拾酒具的小伙计见状,不无担忧道:“客官,这……”
叹口气,荀彧又给了他几吊钱,“你去帮我雇辆马车来。”
“是是,还请客官稍等片刻。”拿了钱的小伙计连连应着声,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在店家的搭手帮忙下,荀彧总算是踉踉跄跄把郭嘉扶上了马车。在车厢里坐定,荀彧仍是不死心地想要叫醒郭嘉,问清他落脚的住处,可努力过后的结果却事与愿违。无奈之下,荀彧只得撩开遮帘对车厢外等候多时的车夫交代道:“尚书府。”
马车缓缓启动,荀彧刚刚退回车厢坐下便被郭嘉歪倒过来的身子压在了车厢的一角,“唔。”低呼一声,荀彧试图伸手扶他坐正,无奈趴在自己身上的人死活都推不动。马车里的空间本就狭小,两人又如此紧密地贴在一起,加上因颠簸带来的摩擦以及郭嘉呼在自己颈间带些酒气的温热呼吸,荀彧很快便感到自己呼吸里的紊乱。脸上闪过明显的慌乱,他卯足了劲儿将郭嘉推开,自己则反身将头探出了车厢外。
听到车厢里的响动,车夫好心询问道:“客官可是有事?”
“没什么。”手扒着窗框,荀彧回了他一句,又吹了阵风,等呼吸平稳了才收回脑袋,靠在车窗边安坐下来。
不甚宽敞的车厢中一片寂然,荀彧盯着从窗子投进来的一小块月光发呆,偶尔会让视线在郭嘉半掩在阴影里的脸上停留片刻。心绪如麻的胡思乱想了许久,他因尚未完全褪去的酒劲而不觉昏昏沉沉起来。
“文若,你明明在乎我。”郭嘉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含混如呓语,却与数年前二人分别前的话语相差无几,足以惊走荀彧的睡意。
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平静的睡颜,荀彧无法不去怀疑是因为自己心有杂念而产生了幻觉。紧锁着眉头,他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之中。
回到府上时,夜已经深了。吩咐家仆招呼郭嘉到厢房睡下,荀彧便逃也似的回了卧房。
在房里一遍遍用凉水洗着脸,企图以此使自己清醒过来,荀彧终是泄气地坐到一边,对着案角的烛台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家仆的声音伴着敲门声传来,“先生,郭公子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
一动不动地坐在案边,荀彧应道:“知道了,下去吧。”
“诺。”转身刚走出没两步,那家奴就听身后响起了门扉开启的声音,于是又站住脚回身问道:“先生还有吩咐?”
手扶在漆雕门上,荀彧稍作犹豫道:“不,没有。”
“小的告退。”闻言,家奴欠身一揖,弓腰退了下去。
在门口盘桓了好一阵,荀彧一会儿盯着院中的树影发怔,一会儿又望着房里的雕灯出神,最后终是踏出了卧房,反手合了门,往厢房的方向去了。
25度夜
疏淡的月辉沿着回廊的瓦檐倾泻而下,在地上流泻出碎玉似的光影。荀彧走在曲折的回廊下,步履又轻又缓,仿佛被满地的月色绊住了脚,很是踯躅。枯枝败叶在风中晃动摩擦的声音在寂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给人一种莫名的退缩感。在厢房门前停足伫立,荀彧伸手摸上雕花的木门,正要发力推开,却在手指触上那些纹饰沟壑时又犹豫着将气力改为了不断的描画。
避开从透过窗纸漏进室内的月光,郭嘉站在门扉后的阴影里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能够感受到那一门之隔的迟疑,他耐心地等待着,手指也跟着在门的内侧描摹勾画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与门外那人建立起某种微妙的联系一般。这种互不相见却共同等待的体验让郭嘉既觉心焦又觉兴奋,无法预料走向的处境折磨撩拨着他的每一寸神经,每一次呼吸吐纳。
难捱之际,门扉却不期然地随着一个震动的传来被缓缓推开了。
及时收回了手,郭嘉下意识地将后背紧贴在墙壁上,连带着屏住了呼吸。眼睛直勾勾地锁在踏入门内的人影身上,他隐在暗处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但郭嘉却并不急于动作。他素来是个决断明厉,一针见血的人,只不过是对他的敌人和猎物,很可惜,在他心里,荀彧不属于那二者中的任何一个。比起那样用算计与手段得来的结果,郭嘉更想要的是在适当引导、顺其自然下的倾心交付。
门轴转动的咿呀声过后,屋外的叶动风声被完全地隔绝,室内静的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反手扣住门板,荀彧低着头在原地深深吸了几口气方抬眼往内里的床榻上望去,黑暗中,他模糊地看到榻上拢作一团的棉被,以为是郭嘉像个孩子一样在睡梦中踢乱了被褥,不由得眉眼一弯,笑了。摇摇头,荀彧轻叹着走向床边想要替他盖好被子,丝毫没有注意到从门扉后浓重的阴影里走出的人影正一点点靠近自己。
在床榻边弯下腰,荀彧的手掌将将覆上柔软的棉被就看到隆起的被子瞬间塌陷下去,猛地直起身,惊呼尚未出口,他便感到整个后背都罩上了一层并不属于他自己的温度,伴随而来是耳鬓厮磨的一声轻唤,深情而低回,“文若。”
“奉孝?”背脊一节一节僵住,荀彧极力想要掩饰自己的惊慌,脑袋死死偏向一边试图躲开那直扑在自己耳畔的暧昧气息,他声音微颤道:“你,你不是已经……”
毫不在意怀中之人无济于事的抗争,郭嘉兀自收紧了手臂。下巴抵在荀彧的肩上,他似乎在回答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我是醉了,所以才能再见到这样的你。”
被他的话弄得有点心酸,荀彧不禁语塞。
侧过头用脸颊在他肩头磨蹭了几下,郭嘉用不算大但很清晰的声音继续道:“文若,自初平二年定下赌约一别两地,我生怕错过你的找寻,在阳翟死守六年,日复一日,几乎以为此生再无重逢之日。此番再见,与其说是天意所向倒不如说是执念不灭。”默然一晌,他把脸埋进荀彧的颈窝,闷闷道:“可你处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又时时缄口设防,若即若离,是要叫我作得何解?”
荀彧听过郭嘉用各种各样的语气说话,漫不经心的,轻佻风流的,自信无他的,却从不曾听闻他像今日这般不带分毫情绪,偏偏叫人闻之伤心的讲述。一动不动地任他圈着自己,荀彧咬了咬唇,心下一横,凉然道:“六年时间还不足以令你想透所有因果缘由吗?”
“是。”对于他的冷淡态度,郭嘉没有表现出半分畏葸,抬起脸,他缓慢而坚定道:“你自有你的苦衷与打算,可我认同与否你又何曾过问?昔日种种言犹在耳,岂可忘之弃之?”
仰起头长吁一口气,荀彧的声音听来既有怀念又带无奈,“颍川共度的光景,我一刻不忘,只是往昔所言‘愿倾己全力,择贤主而事’,终是痴愿,无可得偿。”
不解地蹙起眉,郭嘉开口问道:“曹将军岂非明主,若你我倾力相佐……”
“曹公确是明主,惜我无法全力佐之。言已至此,我藏无可藏,倒不如全数告之于你。”打断他的话,荀彧低声道:“家父亡故时,曾叫我许下此生必不背汉君以全我荀氏世代忠志节臣之名的毒誓。你亦知我一心不可事二主,曹公终非池中之物,设使来日非要在他与汉室二者间做个决断,纵我不愿,也只能选择后者。叫你来,便是为了能让曹公身边有个全心助力之人,成其大业,说得私心些,也算是想你代我了偿夙愿。历数如此种种,你我实难同路,与其最后相分纠葛,我宁可遏止于始。”
荀彧的话音落下,死寂蔓延开来,直压得人喘不过气。保持环抱姿势的胳膊已经开始有些酸痛,可郭嘉仍是执着得不愿松动一丝一毫。良久,他倏地一笑,开口便是十足的轻描淡写,“好一番孤绝的论断,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理由,原来只是这样。”
闻言,荀彧倍感讶异,扭头看向郭嘉在暗色中不甚明晰的脸,他微微张着嘴,竟想不到接下来该说什么。
不羁的弧度在唇角漫开,有点嘲讽的意味,郭嘉松开禁锢着他的手,冷冷道:“你哪里像我熟知的那个荀彧了?抛开你伪装出的强硬、冷漠,你根本只是个害怕面对现实的懦夫。”顿了顿,又道:“想把我当成你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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