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叹一声,似是对他这性子的妥协,曹操收回手抵着眉心揉了揉,“嗯,你且去吧。”
起身施礼告退,荀彧步履轻缓地出了营帐,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暗香浮动在空气里,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令人捉摸不透。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帘后,曹操一手撑着脑袋一手伸到空中虚空地握了握,也不过是搅乱了那些漂浮在从帐顶漏下的阳光里的尘埃。发了会儿呆,曹操脸上展露出释然般的一个笑容,停留在半空的手缓缓落回案上,发出了一点沉闷的声响。
在帐门口望着远处排布着列阵的练兵场停足许久,荀彧又回头看向帐门,隔着帐帘,他目光中的柔软和坚韧才渐渐完全地显露出来。苍穹上照下的日光在他身上镀了层熠熠的光辉,灼人眼目。
戏志才的死讯来得猝不及防,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或叹息英才早逝,或心怀戚戚,曹操则更是悲痛不已,在戏志才的丧礼后接连数日都不曾露面。对此,荀彧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事实上,作为一手举荐戏志才的人,他此时亦是倍感伤怀,但眼下有太多的事需要他费神,容不得他用太久的时间去缅怀。相同的道理曹操自然也深谙于心,所以在荀彧登门与他会谈后,他也敛了种种哀思,着手准备起进军洛阳的最后一些事宜。
从曹府回到自己的府邸后,荀彧心里还在想着曹操的托付。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谋士中的翘楚也是如此。
坐在书房里靠近窗子的位置上,荀彧凝神望着窗外罩下巨大阴影的树木幽幽叹了口气,很是苦恼的样子——绞尽脑汁地想了整整一下午,他依然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去接替戏志才。不,或许有一个,只是……眉头更紧地蹙起来,荀彧眼神飘忽地落在案上早已写好的书信上,又是一阵叹息。低头看向自己藏在阴影里的手,他眼神晃了晃,如清波涟漪般漾出了藏贮着苦涩的柔光。
午后略嫌刺眼的阳光已一点点褪成与黄昏交织的柔和暮色,把窗棂的影子疏淡地投映到了桌案上。当最后一点轻绯流光开始自天边消散,荀彧终于动了动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身体。慢慢抬起藏在桌案下的手,他小心地将那手中拿着的物事放到案上,点燃烛台,开始将摊开的书信卷入细小的竹管中。
看着信鸽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悄然到来的夜色中,荀彧仍是倚在窗边,但眼睛却看向了桌案上。柔黄的烛光中,案上赫然放着一张鬼面,与书房里清素淡雅的布置显得格格不入,可就是这样一张鬼脸面具,偏生叫荀彧看成了满目的怀恋——他清楚那上面的每一痕轮廓,以及当年那人替他戴上时的每一丝触感。
晚风夹杂着些许白日里暑热留下的余温吹来,一种温暖而暧昧的感觉,让荀彧有些恍惚了,唇角微微扬起,他喃喃自语道:“若果真如你所言是天意所向,那我也就……”弯腰拾起那鬼面放回书阁上,荀彧吹熄了灯,室内顿时黑了下来,却让他声调婉转的尾音更为突出,任万般思绪百转千回,“认了。”
23故人
建安元年对曹操而言是意义非凡的一年,也是天下格局易变的开始。这一年,曹操率军抵达洛阳拱卫京都,吓退韩暹之辈,迎奉汉帝幸许都。
站在历经劫难,早已残破不堪的洛阳宫中,曹操向着破败王座上的落魄帝王三跪九叩。俯首称臣,未见半分怠慢。
自坐上皇位之日起边饱受罹难,被各大军阀玩弄于股掌间的刘协很久都不曾体会过这种为人所尊奉的感觉了。望着帝台下带领诸多文武朝自己行跪拜之礼的将军,他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比起今日的礼遇,他更熟悉在担惊受怕中的苟且偷生。压抑住几乎快要逸出口的哽咽,刘协稳住心神,缓缓抬起双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众卿平身。”
“谢陛下——”洪亮的回应声在颓败的殿宇中响起,庄肃而苍凉。
过往的繁华从眼前飞掠而过,定格成了残垣碎瓦,内心的酸楚浪涌般袭来,刘协微微仰起头,却仍是止不住感慨万千的泣涕零落。半晌,他平复了情绪,重新让视线落回帝台下的臣子身上,“宇内逆贼肆虐,朕流亡于外朝不虑夕,得遇卿等如斯贞良,不胜感怀,愿与诸君进退想与,兴我汉室如昔!”
“臣等必倾力相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口一词,说不出的震撼。
不久前在洛阳宫的际遇又一次浮现在刘协眼前,坐在许都皇宫的龙椅上,他俯视着殿下文武百官,仿佛看到了久违的希望。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他目光灼灼地向前踱了几步,沉吟着开了口,声音有点沉痛,但更多是全新的希冀,“自朕西迁长安,朝中日益纷乱,至是宗庙社稷始立。如此百废待兴之际,不可无贤能良臣辅君。”顿了顿,刘协广袖一挥,数道诰封已由礼官呈上,“在先,朕授节钺与建德将军曹操,许录尚书事。今感念其处乱而不易忠心之志,特拜为大将军,封武平侯;军司马荀彧声名远扬,亦为我大汉秉志之臣,着迁侍中,守尚书令;董昭护驾有功,封洛阳令……”
走在退向宫外的人潮中,曹操实在疲于应付不断向自己恭贺道喜的同僚便和荀彧选了条相对僻静的路。两人并肩走了段路,荀彧见他始终蹙眉不语,不禁询问道:“不知曹公何故愁眉不展?”
沉声叹了口气,曹操摇首道:“如今身居高位,更觉为人臣者负担之重,恐孚众望啊。”
垂眸微微一笑,荀彧轻声道:“倒是鲜见你这般忧心忡忡。”
“嘿。”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曹操放慢脚步,抬眼望向天际,喟然道:“非我多忧,只是眼下形势难以令人心安。袁绍雄踞北方,吕布盘桓于东,四野群雄无不虎视许都,欲挟天子。我既受大将军之职,自当履行其责,为朝廷荡平乱党。然,设使我带兵在外,则难顾宗庙之事,惜乎天子虽有兴汉之志却少决断魄力,这朝中,不可没有居中持重之人呐。文若啊……”停下步子,曹操转身面向荀彧,眼里的神色分外复杂。
会意地点了点头,荀彧字句清晰道:“必绝曹公后顾之忧。”
“嗯。”拍拍他的肩,曹操面上的忧色略有缓和,“得你一言,吾心甚慰。”停了一歇,他重新迈开脚,又道:“过阵子我要出兵征讨杨奉,你留守此地护得天子安危自是无法随军,谁能代卿为我谋者?”
思索片刻,荀彧跟上前道:“我有一从子名荀攸,思虑缜密,曹公若能用之,必许奇谋。只可惜……”眸中闪过一丝哀伤,他苦笑道:“董卓乱政之时,吾乡不幸为战火所噬,辗转流离下,我已无从得知他的去向。”
“荀攸……”眯起眼做思考状,曹操豁然明朗道:“我知道他。”
惊异地看他一眼,荀彧不无期待地反问道:“曹公听说过公达?”
“不错。”咧嘴笑了笑,曹操颔首道:“说起来,他刺董被拘后还能镇定如常,实在叫人佩服。”
料想他八成也不会知道荀攸离朝后的去向,荀彧暗暗叹息一声,没再继续深谈,转开话锋道:“还有一人,可为曹公谋略。”
敏锐地捕捉到他神情中被强行收敛的失落与忧愁,曹操默不作声地将之记入心上,嘴上却探寻起接下来的谋士人选,“别卖关子,快说。”
“钟繇,我与他素有往来,可为曹公引见。”这一次,荀彧果真言辞干脆。
“如此甚好。”朗笑着与他一起出了宫门,二人又交谈了一阵才各自登车离去。
从尚书台返回府邸时已将近傍晚,荀彧刚进府门就听那小门僮道:“先生,府上来了个客人,说是您的旧识。”
“嗯?”荀彧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便反映了过来,“他现在人在何处?”
“就在那边。”抬手冲中庭指了指,小门僮满腹牢骚道:“那人真是随性得很,我请他在前厅等着,去沏个茶的功夫他就自己跑去中庭乱逛了,没规矩。”
听他这么说,荀彧心里基本确定了来人的身份,打断小门僮的抱怨他,温声道:“中庭里好像……没有人。”
“不会吧?”视线穿过前厅,小门僮伸着脖子往中庭望去,不可思议地咕哝道:“奇怪了,方才明明就在那边啊,怎么转眼就又跑不见了。”继而他又看向荀彧道:“先生,您真的认得这样的人吗?”
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荀彧止住小门僮四处张望的动作,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吩咐道:“好了,你且下去准备两壶酒吧。”
不甘心地犹豫了会儿,小门僮终是应声走开了。
视线在前厅溜了一圈,最后落在矮案上随意摊开的竹简上,荀彧无声地扬起唇角,上前拾起竹简便走到中庭的凉亭下兀自翻看了起来,颇为专注的样子,连中途小门僮返回来送酒,他都没抬下头。
秋风渐起,院中扑簌簌地落下大片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在这声音的掩护下,有着清亮眸眼的青年蹑手蹑脚地靠到荀彧身后,慢慢弯下了腰。
“奉孝。”和很多年前一样,荀彧又赶在青年“作恶”之前出声打断了他。感到身后气息的凝滞,荀彧回过头向上望去,眉眼里带着丝丝笑意,“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
“是吗?”没有像少年时那样一经戳穿就泄气地停下动作,郭嘉在片刻的停顿后还是俯身揽住了荀彧,让自己与他胸背相贴。下巴抵在他的肩上,郭嘉嗅着那熟悉的兰香,鼻尖竟有些发酸。眨眨眼,他瓮声瓮气道:“你也没变。”
侧过脸与他呼吸相交,荀彧再自然不过地笑骂道:“成什么体统。”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怔住了——曾几何时,一模一样的场景与对话也曾在颍川的山明水秀间上演,原以为再不会经历的事,不想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又一次重演。往昔的种种无忧少年情,如今虽揉进了些许辛酸与沧桑,却还是令人不自觉的柔软了心地。
“文若。”难得老实地伏在荀彧的肩上,郭嘉静静与他对望许久,方才低声道:“我很想你……”
最受不住他这般的情意深长缱绻,荀彧眼神一晃,喃然道:“我也很想……”最后的话还含在嘴里,荀彧就感到眼前一花,再定睛时,郭嘉已然抽身起开,拿着酒壶坐到一旁自斟自饮起来,好不惬意。
“我很想你家的酒。”唇角挂着抹顽劣的笑容,郭嘉眼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戏谑之意。将酒樽放在鼻下嗅了嗅,他补充道:“你招待的酒,又见香醇了。”
“你喜欢便好。”忽视掉心里某处轰然坍塌的声音,荀彧面上依旧笑着,手上却开始悄悄卷起了竹简。
抿了口杯中佳酿,郭嘉用眼角瞄了眼他的小动作,突然放下酒樽,指着荀彧的手惊道:“文若!你看!”
被他毫无征兆的惊呼吓了一跳,荀彧本能地依言看向自己手,“怎么了?”
见他不备,郭嘉一把扯出他手里的竹简,一边在空中晃着,一边大笑道:“哈哈哈,你竹简拿倒了,你刚才到底是怎么看的书啊?”眼底划过一丝狡黠,郭嘉倾身凑到离荀彧很近的地方,几乎与他鼻尖相碰,“难不成知道是我来了,你这里乱了。”话音落下,郭嘉干净修长的食指刚好点上荀彧的心口。
被他笃定的语气弄得一阵心惊,即使隔着衣服,荀彧也仿佛能够感到那根手指上传来的力量。不知是什么勇气支撑着他不去逃开郭嘉的逼视,荀彧目不斜视地从石案上取过一樽酒,淡淡笑道:“说笑了,我也很想再与你对饮一番。”掩袖饮尽酒水,他不着痕迹地拨开郭嘉的手,“久别未见,方才那杯权当是为你接风洗尘了。”
望着荀彧纤尘不染的眸中无法掩映的丝丝傲然,郭嘉讪讪收回手,将竹简放到一边,执樽眼巴巴地讨饶道:“文若莫怪,是嘉失礼了,这便自罚三杯赔罪。”
“你啊。”在郭嘉喝到第二杯的时候,荀彧终归没忍住轻轻叹息着按住了他斟酒的手, “我又没有怪罪你。”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啊,我到底是见不得你有分毫不悦。在心里暗暗自嘲着,郭嘉反手握了握那只微凉的手,没再说话。他已听不见亭外的凤舞落叶之声,唯有那仿佛从缠绕的指尖处渗入血脉中的感触,是他此刻的归依。
目光愈发柔和下来,荀彧并不是没有感受到眼前那人的小心翼翼,亦非不知他之前玩笑似的的戏言是源自何种心理。但太多的经历早已剥夺了他不计后果、敞开心扉的权利,而教会了他谨小慎微,不越雷池一步。有些事,终究难以点透。
垂下眼帘,荀彧抽回手抚弄着酒樽上深入浅出的纹路,低声道:“明日,你随我去面见曹将军吧。”
“啊。”收起纷杂的思绪,郭嘉也拿起酒樽轻轻晃了晃,“那是自然,这是我此行第一要事嘛。”说完又觉得欠妥,瞄了眼荀彧看过来的古怪眼神,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轻咳一声补充道:“还不是看你的面子。”
24醉梦
曹操和郭嘉在长谈后迅速建立起的互赏互信关系让荀彧有些意外却也十分欣慰。被扯着衣袖走在前往酒肆的路上,他看着身边眉飞色舞的青年不由发笑。
注意到荀彧突然扬起的唇角,郭嘉收了声,歪着头疑惑道:“你笑什么?”
摇摇头,荀彧抬起自己被撷住的手冲他晃晃,语带调侃道:“我是在笑啊,六年不见,你还是孩子心性。”
六年……眉宇间难得露出些落寞之色,但也不过转瞬即逝,更紧地攥住他的手,郭嘉眉峰一耸,挑衅般道:“那又如何?”见荀彧但笑不语,并不挣扎,他索性得寸进尺一把揽住他的肩,大笑道:“说好了,今日不醉不归!”
“哎。”被他带得脚底一个趔趄,荀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进了酒肆的门,勉强扶正帽冠,他低声斥道:“我几时答应了?”
置若罔闻地将荀彧按坐到席上,郭嘉拎着两坛酒往案上一放,满眼的狡黠,“既来之则安之。”
见他已然坐定斟饮,荀彧认命地叹口气道:“真有你的。”
窗外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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