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之间,城墙之上遍布弓箭手,箭弩上弦之声齐齐发出,犹如此刻每个人绷直极致的心弦。
“将军——将军——别放箭!”大幅度地挥着手,斥候高声喊道:“荀司马退敌了!荀司马把敌军说退了!”
此言一出,方才还千钧一发的气氛瞬间缓释,将士们纷纷发出了惊叹的私语。
“哎,听到没有?敌军撤退了!”
“这真是兵不血刃啊,太好了!我们安全了!”
“是啊,总算是不必担心城破了。荀司马非常人呐……”
听着将士们劫后余生的欣喜之言,夏侯惇和程昱不约而同地会心笑了笑。
马上,夏侯惇像是想起了什么,清了清嗓子,让部下安静下来,又询问道:“既然敌军已退,为何迟迟不见荀司马归来?”
“这……”怔在马上,斥候为难道:“属下不知。”
“你!”瞠目结舌地面对着城墙下的斥候,夏侯惇几乎想要一跃而下去教训他一通,可转念一想,那斥候总归不能混进郭贡营中,不知道也实属常情,“好了,我知道了,你继续跟着敌军,以防万一他们杀回马枪。”
“诺。”动作娴熟地调转马头,斥候一踢马肚便飞快地奔走了。
“好了。”拍拍夏侯惇的肩,程昱安慰道:“他既能仅凭一张嘴退敌三千,自然也能自保无虞。我遣一队人马前去接应。你且安心坐镇,切勿出城,以免郭贡是佯装撤军,到时杀我们个措手不及。”
缓缓舒了口气,夏侯惇点头默许了他的提议,又重新投入了新一轮的部署当中。
落日的余晖已接近尾声,骑在马上看着那只渐行渐远的浩荡人马,荀彧高度紧张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为自己和鄄城的未卜的命运做着努力与争斗。
郭贡在自嘲的笑声中问他,“认命之后呢?又当如何?”
荀彧微垂着眼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韬光养晦,静待时机而已。”
于是,郭贡果真认命,下令撤军。
夕阳下,他登踏上马,诚心对荀彧道:“荀司马,郭某受教了。”抱拳一揖,“后会有期。”
微微颔首,荀彧面上是一成不变的从容微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郭刺史保重。”
单枪匹马就这样送走了千军万马,不过朝夕之间。
望着消失在陌陌尘烟里的那些身影,荀彧发出了源于真心的悲叹,“天真如斯,又哪里来的时机呢?”
他想,不改的青山,长流的绿水,总归不会再与你有关,韬光养晦,静待时机,也只怕会养成一场空,枯等一生。
荀彧不知是该盛赞自己的沉着冷静、巧舌如簧,还是该感谢郭贡的软弱无能、偏听偏信亦或是吕布的野心勃勃、不得人心。可不管怎么样,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荀彧是最后的胜者,他告诉自己,以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情况,无尽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许多时候的战役并不是真正在考量军事的强大程度,而是精神上的纤毫之争。谁更麻木、更能坚持,谁就会胜利。
说到底,所有的割据之战,不过是剩者为王。
不知名的鸟雀追逐嬉闹着从荀彧头顶掠过,惹得他仰头去看,不想却牵动了颈上的伤口,“唔——”低吟一声,他将手覆到伤口上,方才从心底升起了后怕的感觉。
遥望着浩荡长空,由着晚风从周身涤荡而过,荀彧慢慢阖上了眼,放任深藏心中的疲惫与无奈从自己的眼角眉梢流淌而出,再被风干得了无痕迹。
茫茫天地间,荀彧孤身于马上翘首冥思,纵使早就下过决断,心怀无澜,也难保不在孑然此身,身心俱疲时思念故人。
关于他已亡去的父亲和饱受乱离的乡亲。
关于深藏功名,不知何处的荀攸。
关于……
郭嘉。
然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此间情意,无关风月爱恨,只为心有所寄。
急促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荀彧低下略感僵硬的脖子,循声望去,目光沉静而有力量,不见半分疲累。
“荀司马——”此起彼伏的呼喊顷刻以至近前。
轻扬马鞭,打马迎上前去,荀彧不作一刻停顿,云淡风轻道:“走吧,回城。”
还没反应过来已与之擦身而过,被派来的将士们均是一愣,旋即想到荀彧素来举重若轻,不喜多言的性子,便也都安下心来,跟着向城下疾驰而去。
远远望见城墙上等待自己归来的同僚诸将,荀彧蓦然生出了些恍然之感。在城门前停住,等着吊桥缓缓落下,荀彧听着满城的欢呼又一次看向了暮色渐深的苍穹——
盘旋不去的雕鸮不知何时振翅飞远了,只留下一声无从保存的长唳,悠悠地灌入了谁人放空的心中。
16战起
在城楼上遥望着从远方疾驰而来的军队,程昱对站在身边的荀彧道:“总算不辱曹将军重托。”
木然地“嗯”了一声,荀彧脸上并未显露出多少欢欣之色。
眼里透出几许疑惑,程昱不禁探问道:“荀司马何以如此凝重?郭贡退兵,曹将军又赶在吕布来袭之前还师,我等实可无忧矣。”
低垂着眼帘,荀彧苦笑一声道:“曹公及时凯旋确是可喜可贺,只是……”扶在城墙上的手猛地握成了拳,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可以平静一些,“在攻破曹豹、刘备,拔得襄贲后,我军所过之处多见屠戮,实在是……”用摇头代替了后面的话,荀彧令卫兵放下了吊桥,话锋一转道:“走吧,去迎曹公入城。”
与他并肩往城楼下走去,程昱侧目看了眼一语不发的人,叹口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曹将军未能俘获陶谦,残其部属以报杀父之仇,也不算是滥杀无辜。权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眼神暗了暗,荀彧略有不甘道:“我明白,适才不过是为曹公因一己之私尽失襄贲民心而不值罢了。何况,枉开杀戒终为不仁,曹公兴义兵,匡天下,如此行径还是少做的好。”
低笑几声,程昱安慰道:“放宽心,曹将军不是毫无分寸,不仁不义之人。只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口气咽不下,实属人之常情。”
妥协似的叹了口气,荀彧没再说话,但眉宇间的忧色已然见少。
一早就候在城门口的夏侯惇瞧见两人走来,心知定是曹操率军回城了,忙令左右开了城门,携着程、荀二人出到城外,高声叫道:“孟德!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狠抽几记马鞭奔至他面前,曹操朗笑着跨下马,在他的盔甲上用力一拍,道:“辛苦你了,元让。”
“诶。”眉毛一扬,夏侯惇回道:“自家兄弟,不兴这套。”话音落下,笑意顿开。
会心地勾起唇角,曹操还没来得急再开口,紧随而来的典韦、许褚等人已翻身从马上跃下,一时间,城门口便炸开了锅。作为谋士同行的戏志才也走到程昱和程昱身边,小声询问起鄄城所处的情势来。
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相互寒暄打趣了个够,一行人才簇拥着进了城。嬉笑怒骂间,曹操还不忘冲城楼上的众将士喊话,“弟兄们守城有功,当设宴犒赏三军!”
“好——”欢腾之声响起,震彻云霄,为沉闷多日的鄄城带回了久违的生气。
踏着喧闹与骄傲,曹操昂首与他得力的干将们在万众瞩目中谈笑风生,意气不减少年时。从荀彧身边走过时,曹操下意识地往他身上投去一瞥,不期然就对上了那双游离于人群中却不染尘嚣的沉静眸眼。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荀彧淡笑着点头向曹操致意,平和的神情中不曾夹带一丝经历惊心动魄、生死劫难的后怕以及如释重负的庆幸。仿佛他就是这座饱受虎视的城池,在风雨中处变不惊,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姿态守候认定之人的归来。
来不及回给荀彧一个完整的笑容或是表情,曹操便被人流阻断了视线,但方才目光交汇时自心底油然升起的安宁让他相信,他们二者间有着无需言明的默契与信赖。
几十年过去后,位极人臣的曹操在尝尽高处不胜寒的滋味后,突然就惦念起这兄弟在旁,共享荣光;心腹在侧,后顾无忧的当年来。
走在队伍的末尾,荀彧将所有人的欢声笑语看成了眼底最终的归于平静。城门喑哑的闭合声为城外那些跟了一路的亡魂吟唱了代表休止的挽歌。望着前方那人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他如镀晴光的面容,荀彧恍然就生出了一种没有由来的感动,几乎忘却他驰骋在外时近于冷酷的杀伐决断。许是因为那一刻的光辉峥嵘;许是因为那些人的无悔追随,荀彧想。又或许根本不需要任何原因。
打发走了戏志才,程昱四顾之下才发现荀彧已落到最后,于是他放慢了脚步等荀彧跟上来,“很优秀的年轻人,算是被你看准了。”朝着戏志才的背影挑了挑下巴,程昱对那组在身侧却是神游太虚的人道。
回过神,荀彧颇为欣然道:“那是自然,若非人才,我怎会将其荐与曹公?”
“也是。”双手拢在袖中,程昱换了话题,“不去跟曹将军说点什么?”
偏头想了一阵,荀彧又看了眼前面已拐入帅帐的人,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不用。”顿了顿,又补充道:“曹公何需多余无用的锦上添花?”
眼里转过惊艳的赞许,程昱兀自笑了几声,中气十足道:“好!见识卓绝!”
不好意思地笑笑,荀彧谦和道:“程公谬赞。”在帅帐前停下,他抬头望着城楼上方的流云,喃喃道:“还不是欢庆道贺的时候。”
备战期间的宴饮总归无法太过纵情,耽于酒乐,戌时刚过,赏军宴便散了,却是笙歌不息。城楼上只有零星的兵卒在巡视站岗,很是懈怠的样子。
“文若。”在人群中唤住荀彧,曹操顺手为他披上了一件披风,“夜凉了,当心着风。”
侧首看他一眼,荀彧低声道了谢,与曹操驻足于一颗杨树下,静默片刻方才开言道:“曹公打算如何应对吕奉先?”
本以为他多少会对自己在襄贲屠杀陶谦部下的作为表示一下不满跟劝诫,却不想他对此绝口不提,反倒一心扑在筹谋战略上,曹操暗自感慨了一番,沉吟道:“素闻飞将军之骁勇,但终究未曾与之正面交锋,不好妄定计策。不妨固守城中,诱其来犯,从交战中摸清他的斤两底细,趁乱派人到后方探得他一路行军至此的部署,再定计不迟。”
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荀彧仔细打量了会儿隐在城楼暗处的将士,猛地反应过来,看向曹操的眼里尽是恍然大悟后的惊喜,“犒劳三军,笙歌宴饮是为了……诱敌?”得到肯定的答复,荀彧了然地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分析道:“吕布果躁,纵然已经得到您回驻鄄城的消息,也不会甘心白白跋涉一场,料他今夜来犯,诚不为过。”
“正是。”背着手踱了几步,曹操缓声道:“自吕布联合王允杀死董卓,又为李傕、郭汜所败退走武关后,我便鲜少听闻他的消息,也不知他这两年发展成了什么样子,难拿啊。”
“曹公莫忧。”随着他信步走向城楼,荀彧有条不紊道:“郭贡退兵后,程公与夏侯将军恐再有劲敌来犯,连夜加强了防事。如今您又班师回城,亲自坐镇,饶是他吕奉先,也未必能奈何得了我们。”
“文若此言差矣,我这不是担忧,是临阵前的兴奋。”说话间,二人已行至城墙下。脚底一顿,曹操回身面向荀彧,双手扶上他的肩,沉沉叹道:“郭贡来袭之事我都听说了,难为你了。”
微微一怔,荀彧倏然笑开:“曹公言重,彧不过是恪守誓死保城的诺言而已,何来难为之说?”
从他温润如常的含笑眉目里透露出的坚韧让曹操顿时百感交集,所有言语都于转瞬化作掌中有力的一握。但就是面对这样一双幽静如潭水的眼睛,曹操在心安感怀之余,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谈不上惧意,可也绝非欢愉。
没有往下深想,曹操及时收回了手,不着痕迹地转过身往城楼上走去,“幸得荀卿!”
注视着那道渐渐登高的身影,荀彧眼神一晃,心绪也不知跟着停留到了何方,一直到曹操立于高墙之上呼他的名字,他才稳步踏上了石阶。
入夜后,风愈发的盛起,把城内的欢歌送去了更加遥远的地方。与曹操并肩站在高耸的城楼上,荀彧垂眸望着贴着城墙溜走的身影,不觉感到好笑,而曹操在注意到城楼下的情况后则索性闭目养起了神。抿着嘴,荀彧没有作声,只是静静望着远方,同曹操和伏于暗处的将士们一起等待着吕布军的到来。
云遮月隐,笙歌将息,一切还归宁谧。
轰隆沉闷的声音滚滚传来,越来越近,却是马蹄战车之声。
荀彧几乎可以想见此刻那驰于头阵的骁将是怎样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眼里泛起无声的漠视,他就这样看着吕布的千军万马转眼兵临城下,万点火把将鄄城城门照了个通亮。
感受到火光扑在脸上的明灭跃动,曹操猛然睁开鹰目,毫不含糊地从候在一旁的卫兵手里接过弓箭,张出一轮极致的弧度,射出了今夜的第一支箭。
锃亮的箭头在火光的照耀下闪出森森寒光,直射吕布面门。到底是声名在外的第一骁将,纵然措手不及,骑在赤兔上的吕布还是本能地偏了下身子,让羽箭擦着自己的兜鍪掠过,钉在了他身后的兵卒身上。
中箭士兵的惨叫声就像某种信号一般招出了埋伏在城墙后的所有弓箭手,不过弹指的功夫,鄄城的城楼上放眼望去已遍布箭弩。
整齐的拉弦崩弓声后,万箭齐发,漫布天地。
用方天画戟隔开了层层箭雨,吕布见手下伤亡不断,自知此役必败,当机立断重整了阵型,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曹操!我吕奉先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必十倍还报于你——”
“随时奉陪——”
万点火光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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