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楚留香远远瞧见乌衣庵,已接近傍晚。这座寺院显然没落多时,微风轻过,庭院中的落叶被带着沙沙作响,杂草丛生异常荒凉。盗帅身型一顿,不动声色地瞥向向旁侧稍后,漫不经心地扬了扬眉,继而向内厅走去。
一个女尼呆呆坐在禅堂外,她的面色蜡黄、神色痴傻,千疮百孔的僧衣在风中微微摇摆,竟有些鬼魅的阴霾可怖。盗帅微微触眉,开口问道:“这里可是乌衣庵?”
女尼茫然地瞧了他一眼,道:“乌衣庵,自然是乌衣庵,谁敢说这里不是乌衣庵。”
虽然察觉出些许不对,但楚留香还是尝试地将话题继续了下去,“不知素心大师可在?”
若非必要,问答之间他向来偏好有效直接。而那女尼却像毫不知情似的,只是歪着头咯咯地笑了出来,“在,自然在,谁敢说她不在。”
楚留香沉默了,他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做事无果,面前这个笑声诡异的痴尼实在让人不奈。此处本就阴森非常,又近黄昏,后院逐渐暗了下来。盗帅扫了眼挂在旁侧的油灯,径自走了过去,取了火折子点燃长芯。橘色的孤灯柔柔照亮屋内一角,男人提拎着钩把稍微举高,正巧映在痴尼那蜡黄枯瘦的面容上,他温和地笑着,乌黑的双瞳里却带着让人看之不透的奇异。
“带我去见素心大师。”楚留香的声音似水柔和,这宛如情话的命令如同暖风般让人舒适,却也同样不容质疑、无法抗拒。
女尼微微一颤,茫然的双眼不免有些反应迟缓,她点了点头,接过油灯跨了门槛走进里间,开口说道:“师父,有人来瞧你了,你可愿见他么?”
楚留香愣了愣,他没料到禅堂内有人,或者说根本没能感觉到一丝人气。盗帅不免疑心,在这事件当中的究竟都藏了些什么人物,为何区区一个没落女尼都能有如此修为?
他侧耳倾听,然而以他耳目之灵竟也未能听见除了痴尼之外的其它声响。他外表虽平静如水,但内心却不免有些发沉,也不知过了多久,走进屋子的痴尼终于举着油灯走了出来,道:“师傅点头了,你进去吧。”
盗帅缓缓吸了口气,将警惕度提到满点,女尼守在外面,闪烁的灯光从门外照了进来,房间里依旧没有声音,直到进了深处,楚留香才借着宛如鬼火似的灯光看见那角落悬梁上、随风摇摆的黑色人影。
阴潮的尸气从悬挂的枯骨上弥漫开来,盗帅一愣,这……哪还是活人?
他惨然涩笑,难怪他觉不出人气听不见声音,还以为里头是怎样一个了不得的高手人物。原来那素心大师早已悬梁自尽,而门外那痴傻女尼竟也没有埋葬尸体,让她如此凄惨地悬挂至今。楚留香摇了摇头,尘归尘土归土,前生他所杀之人虽无一个是他亲手埋葬,但却也不至随意抛弃,虽不能将他们交还家人,但也让属下尽可能好生处理了。
无奈一叹,他翩然转身,眼下的情景自己虽是看不过去,却也不至满心怜悯地替人收尸。方踏出一步,突闻风声骤响,不甚结实的屋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楚留香冷笑一身,下瞬便出现在旁侧,只见那腐烂的尸体正朝他原本所在的位置猛地撞了下来。
躲在尸身之后的刺客见扰乱不成,连忙将剑锋一转,朝盗帅所在的地方当胸刺去。这一剑既快又毒,如此近的距离能够安然躲过的少之又少,楚留香却只是微微一笑,举手抬袖,用扇子在剑面上稍稍一压、就着力道朝另侧腾空翻转、轻盈落地。仿佛是看准盗帅落地那瞬显露的空隙,几点目力难见的乌光带着尖锐的风声趁楚留香不备,朝他的咽喉、胸腹间几处要害直直打去。
化去一剑,男人又怎会不知后面的杀手,暗器打出的那刻,他顺着坠力沉身一倒,那急速射来的利刃乌光堪堪擦过长衣外袍,“噗”地一声、在门边不远停了下来。楚留香暗叫不妙,他瞥了眼突袭不成便果断离去的诡秘人影,自知追之不及便走到倒下的女尼旁边。
他从不是全知全能的圣者,任何时候都能游刃有余、万无一失。在他沉身避开暗器的那刻,利刃擦过他的外袍穿门而出、全全打在了女尼的身上。鲜红的血液从伤处流淌出来,遇到空气立即变成另一种惨碧的颜色,随后眼鼻五官里,也渐渐渗出了猩红的色泽。楚留香低低一叹,不由想起自己虽是从不杀人,因他而死的却绝不少见。
“你……想说什么?”楚留香垂眼问道。
女尼没有即死,依旧残有几丝气力,她睁开双眼直直地看进楚留香的双眼,这双原本混沌迷茫的眼睛突然变得透彻明亮。她每每张嘴,却被涌出的腥咸所填满,好几次才吐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无……无……”
盗帅些微一愣,随即叹息着勾了嘴角,眼神安慰似地柔了下来,却带了几分苦涩与无奈,“无花是吗……我已知道。”
只是知道又如何?谁又能确定,他真不只是荒漠中的第一粒沙尘?
楚留香抑郁,而女尼却像丢掉了心中沉重的包袱,合上眼睛放心逝去。盗帅缓缓摇头,再没看向尸体一眼,迈步向门外行去。不过百米,待他回首望去的时候,便见一一道火光冲天而起,那残破的尼姑庵瞬间化为汹汹火海,想必不久之后,方才的一切将被烧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荆蔚自嘲一笑,黑色的瞳子里闪过少有的冰冷和杀意,前世今生,他甚少被人如此肆意玩弄而探不出分毫。他可以谈笑风生、和颜悦色,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忍辱负重、咬牙屈服,却从不代表有个好脾气。
无花,你既执意和我杠上,便不要怨我不念旧情!我虽不会杀你,却势必将你连根拔起,无法立足于江湖!
*
辗转回城已是夜市阑珊,楚留香原地站了一会,毫不犹豫地向客栈走去。一日之中,他上山进庙沾死尸,可谓风尘仆仆,惹得一身脏。时代养人,在那个水电便利的世界生活了几十余年,就算极能忍耐脏乱泥腥,荆蔚在骨子里还是爱干净的。
他懒得去快意堂,毕竟江湖之中他已算眼皮极杂中的一个,自己若不知道,小小快意堂又如何能知?秋灵素那样的女子,绝不可能默默无闻终了一生,而她所嫁的丈夫,也必赫赫有名。然而偏偏如此,他却从来闻所未闻?
如此,必是换了名姓……甚至,容貌?
楚留香愣了愣,他没有放过脑海中突然冒出的零星想法,甚至觉得这尚无实证的认知极有可能。并非无凭无据,却也多属直觉,只是这一闪而过的可能性,却被他毫不犹豫地在心中记了一笔。
要回客栈必会经过快意堂大门,一匹骏马立在门前,让楚留香不免多瞧了几眼。
荆蔚生性骚包,上辈子喜欢拉风的跑车,这辈子自然换成宝马良驹。曾经仗着一堆闲钱,家里累了不少堆在车房,只可惜年轻的时候,他任务多休息少,成天在世界各地到处乱窜,回城不过仅仅数日,自家事宜且处理不完,更别提兜风撒野了。等到年纪大了退休养老,则变得越来越惰,直接宅着懒得外出。如此,开着自己爱车的四处风光的,却是那群混蛋损友了。
7、纯属巧合
荆蔚生性骚包,上辈子喜欢拉风的跑车,这辈子自然换成宝马良驹。曾经仗着一堆闲钱,家里累了不少堆在车房,只可惜年轻的时候,他任务多休息少,成天在世界各地到处乱窜,回城不过仅仅数日,自家事宜且处理不完,更别提兜风撒野了。等到年纪大了退休养老,则变得越来越惰,直接宅着懒得外出。如此,开着自己爱车的四处风光的,却是那群混蛋损友了。
有时候,他往往十分遗憾自己穿的竟是武侠,如果改成魔幻修真,他绝对要弄个什么恶龙麒麟什么的来骑上一骑。
闲话休谈,如今他闲闲地站在大门口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宝马,全然无视旁边那个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哼哼唧唧、痛苦不堪的男人。烈马难伺,谁叫有人贪心妄为、自不量力呢?
突然想到什么,楚留香掠进屋里厅堂。未到子夜,本应是快意堂独具最为热闹的时候,为何外面门可罗雀,里头更是悄然无声?沿途扫过赌客侍女以及躺在地上的保镖大汉,盗帅脚不停歇,无声无息地站在角落。稳住身形的那一刻,正巧听见黑衣之人那冷冷一声:“赌你。”
某变态身子歪了一下,抽抽嘴角看向面无血色冷秋魂。美人告白还整上这么一副死人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只好龙阳呢。饶有兴味地瞅着手持长鞭的黑衣之人,雪肌薄唇、乍看确是一个充满英气的貌美少年,但健康断袖的直觉告诉他,此人无疑是个胸前粘了两个包子的妙龄女子。
变态佬对女人没兴趣,但对那身打扮十分在意。结合种种,这人想必是那“沙漠之王无影神刀’札木合关系甚密的人。说来……倒没听说那人有个长得如此标志的女儿。
楚留香暗中打量眼前的少女,方才冷秋魂将六粒骰子均摇成了红色一点,按照规则已不可再少,而黑衣少女却依旧声色不动、游刃有余。她冷冷地扫过桌上的小方块,单手一扬,鞭梢卷起其中一粒直直甩了出去。只听“夺”的一声,那白色的筛子直直钉入粉壁,仅仅露出一面其余均已深深嵌入墙中。如此手法,自能换来众人的惊呼,而少女不骄不躁,默不吭声地甩出第二粒、第三粒……
一时间,房间里充满了长鞭那宛如蛇尾般嘶嘶的响动,和间或一下的钉嵌之声。瞬息而已,六粒骰子已经全部顶入墙壁,同一点、同一处,只露出最后那面鲜红的一点。
六粒骰子不过一点,歪门偏道的话,倒还真是赢了。
冷秋魂见状顿时青了脸色,他颤了一下突然叫道:“这不算,这怎么能算!?”
“你想赖?”沙漠少女冷笑地抽出长鞭,毒蛇般地朝冷秋魂射出卷去。这快意堂的主管自也不是用来摆看的,仓促之间,冷秋魂拔刀出鞘,却不料那长鞭却像有生命似的中途变了方向。一卷一抽一扬,看似简单却刚健有力,又是“夺”的一下,钢刀脱开冷秋魂的手,死死插入了大厅高粱。
红绸飘飞,不多不少地在那张俊美的面容上留下一条细细血痕。
楚留香淡淡一笑,这两场较量主题虽有不同,比的却无非还是武功高低、手法奥妙,仅此而已。
麻烦,却也有趣。
故此,他悠然地走了出来,拉回被人拽住的冷秋魂,轻笑地说道:“这位少侠,你与其赌他,不如赌我。”
作为一个资深级断袖,荆蔚自不会满怀欣喜地向女子投怀送抱。若赌,他也不是没有让人信服的法子,好玩归好玩,却也依旧费时费力。他将冷秋魂圈子自己怀里,下巴磕在身前肩窝。走出,悄无声息;夺人,不动声色,且不说屋内围观,想必就是面前那两个当是之人想必也毫无知觉。
冷秋魂惊恐扭头,带看清楚留香的面容之后,一时有些呆呆愣愣,而黑衣少女则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闭口不言、满脸戒备,“我愿赌谁是我的事!”
楚留香眉宇含笑,以一种暧昧的方式歪头瞧着面前的女子,“阁下可是从沙漠来的?”
女子面色突变,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盗帅没有回答,他松开傻在一边的冷秋魂,漫不经心地拾了粒混乱之时掉落的骰子,抛到空中随意一弹,白色小块腾起飞出,去势却慢得惊人,竟好像被无形的柔水托起似的,慢慢浮动移向高墙。那里,正是方才女子掷出的骰子钉入之地。只见那方型小骰柔柔蹭向墙上洞穴,微微向里顶了一顶,陷入卡下,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安静平稳、悄无声息。
围观之人皆是一愣,有人因好奇而忍不住凑了过去,只是轻轻一触,那没入墙中的七粒骰子竟全权化作飞灰,只有那一堆堆小小的粉尘,宣告着它们的曾经存在。
并不为赌、纯粹示威。旁人看去多少他并不在意,其中功力深浅、手法奥妙,只要这些习武的当事人明白,那就够了。
是以,他看向面色发白的少女,满意地微笑,“你想要的,这人未必知晓,而我却是未必。”
女子神色一沉,有些惊愕有些愤怒,最多的却是无奈溃败。在这人面前,她仿佛是个无知雏儿,即便对方满脸带笑、云淡风轻,却终只能僵僵站在原地,不敢妄动。她不明白,自己从小在父亲身边习武练功,四周更是孔武有力、忠义豪爽的沙漠男儿。论武功,父亲自是非同寻常,论身材,任谁不是魁梧百倍?而这人,只是站着、笑着,为何能有如此气势?
达到目的,楚留香微微侧身,朝冷秋魂勾唇一笑,“冷兄可否稍做回避,将此事交由在下处理?”
冷秋魂也不是傻子,几次三番,他就算脑袋真不好使也看出面前之人非同一般。深深看进对方眼里,粉面孟尝并未犹豫太久,便扬手招呼众人离去。一时间,硕大的厅堂只剩楚留香和黑衣女子,相视而立。
“一画、一信、一人。”楚留香一直是从容的,看进女子眼里的神态甚至带了些安抚的意味。他喜欢男人,却也绝不会轻视女子,像这类刚毅坚强、聪明果决的,荆蔚历来欣赏珍惜,“令尊入关前所接的信件可在阁下手里,又能否借来一看?”
女子猛地一颤,不由退了半步很快又咬牙稳了身型,目光变得狠烈锐利。她死死盯着楚留香,仿佛稍一松劲自己又会溃不成军,“你知道那幅画……女人的事!?你……知道我爹爹是谁!?你如何得知他已入关?又如何知道他曾接到一封书信!?”
面对炮弹似的连连疑问,楚留香眨眨眼,好笑地说道:“姑娘可还记得,此刻是我在问你?”
听到“姑娘”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