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琇的应对方法是腾空几座边关小村,挖开一条河隔开敌我,派弓箭队带着火油、投石车和燃火铜车去迎战。
每一战都是一个活口不留,尸体焚化。而直到北陵琇半月前发狠,派乌尔斯兰带兵灭了又来挑衅的北蛮贵族全军,焚尸的烈火烧了整整两昼夜,才吓阻住北蛮的愚行。
“至少得等春疫的烂摊子收拾完了,咱们才能去对付北蛮。”光是控制北珣境内的瘟疫,让损失降到最低就很头大了,想博爱天下大开国门救助北蛮难民?请给她金银、药材和医术高明的大夫,很多很多很多。
更何况,北蛮死的人多一点,收拾起来才容易,对不?现在嘛,只要死的不是北珣子民就好。
“用北蛮堵南征的洞,可管不了多久。”北陵琏皱起眉头。
“所以小妹求王兄帮忙。”北陵琇起身拱手,笑颜映着夏日灿阳,灼人眼目,“王兄,请替小妹去试试朝泉的刀剑吧。”
北珣燕王五年,八月初三,琏亲王率铁骑二万攻朝泉易州城,兵败。
北珣燕王五年,九月十五,琏亲王率铁骑三万攻朝泉易州城,兵败。
北珣燕王五年,腊月初六,琏亲王率铁骑五万与朝泉交战于独夜江,兵败,重伤而归。
北珣震动了。
短短一年,大败在北珣被视为“战神”的琏亲王三次,而其间,琏亲王所示下的零星战役亦皆是失败告终。
北珣的贵族和朝臣,终于开始对紫雁河对面那个一向被看作无人看守的宝库肥肉的朝泉,有了胆战心惊的全新认识。
而让整个北珣朝堂冷汗淋淋的,是重伤的琏亲王带回来递交给燕王的一封书信。
笔迹熟悉,字字飘逸,却在笔墨转折之中,硬生生透出森森杀气。
朝泉素不好战,然不畏战,战则应,应必胜。
落款处,简简单单三个字——温临江。
燕王当着朝臣的面询问了密查使头领,得到的答案是温临江并未出任朝泉任何官职,亦无任何官员收揽他当幕僚。他所做的,是在易州城内开设一所私塾,而私塾的学生,并不是牙牙学语的幼童稚子。
他开的是军塾。
他甚至不用去军中坐镇,这一年间大败琏亲王的人,不过是他所教导出来的四五个分别担任军中职务的学生;而易州城,早已在他隐居的这几年中渐渐成为了一座军塞。
一座专门对付北珣的军塞。
北珣主战的贵族与朝臣看着重伤的琏亲王,纷纷咒骂那背主叛逃的温临江,却无人再敢接下南征重任。燕王在愤慨地一掌拍碎了那封书信之后,无奈大叹三声“天意”,彻底取消了南征计划。
“姓温的手下留情了。”北陵琏对来探望的北陵琇道,“若他亲自出马,本王难逃一死,黑鹞子也剩不下这一半。”顿了顿,他冷冷道,“你当初不肯让我带全了黑鹞子和铜车,就是在给他看吧?”
“什么也瞒不过王兄。”北陵琇持着药匙,满脸殷勤体贴地再喂北陵琏一口,做不惯此事的勺子却漏了不少药汤出来,还是琏王妃看不下去,气鼓鼓挤开她夺了碗来亲自喂自家夫君。
“本王若带全了,温临江就会亲自上阵。”北陵琏喝完了药才接着道,“竟忘了,你跟姓温的师徒一场,你玩什么把戏,他自是清楚。”
演这场双簧,既堵住了北珣想要南征的那群人的嘴,也让他见识到了朝泉的确是块非常难啃的硬骨头。
若是光用说的,他是不会听的。沙场征战,没有试过对手的实力之前,他绝不甘心不战而退。过去输给小九和温临江,他想着,那是因为她有模仿了黑鹞子的铁骑军,对于温临江,他并未特别上心——毕竟,那不过是个孱弱的朝泉书生。
所以小九才会让他去试刀,让他信,也让视他为战无不胜的北珣朝堂信。
北陵琇乖乖坐在他眼前,低眉顺目,不反驳一字。北陵琏轻笑一声,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北蛮那边,你就自己想法子吧。”
“是。”她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让琏王兄拖着伤去收北蛮啦……王嫂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瞪了被美人瞪着很可怕啊啊啊……
北珣燕王九年,五月,燕王亲征,北蛮术由部闻风而降,至此,北蛮皆归北珣。
朝泉史书记载:此役后,北疆一统,立国号北珣,燕王称帝,与朝泉隔紫雁河而峙。燕帝曾习朝泉诗书,甚慕朝泉富庶,遣使递亲笔国书,欲与朝泉结好,开放互市,上欣悦,准。
“不战而得人之财,善之善者也。”北陵琇揽着疏影,半躺在榻上炫耀着刚看到的财务折子。
开放互市两年多,虽然仍有不少因为贸易而起的冲突,不过大方向还是非常欣欣向荣的,朝泉的茶叶啦丝绸啦瓷器啦哗啦啦地过来,北珣的皮草牛羊金银器也卖得风生水起,这不是很好嘛!她现在躺着的竹榻,就是朝泉来的新鲜玩意儿,夏天尤其舒服。
等到以后朝泉的那些个能工巧匠被她挖来,把北珣的荒地矿山开垦开垦,再跟朝泉谈生意的时候筹码就更多啦!
尾巴又翘起来了……
疏影默默无视了她过于热切的“求表扬”眼神,在她的动作更放肆之前握住北陵琇的手臂,瞬间翻转了两人位置。
“昨晚多疼,忘了?”
那两支毒箭的后遗症,就是北陵琇一边的肩臂总会在阴冷的天气隐隐作痛。所以在那样的天气里,疏影总会护着她的肩臂,让她能睡得好些。
北陵琇放下折子,伸手抚上疏影的脸。
“你终归舍不下我,对吧?”
疏影握住她的手,想起北陵琇为她挡去毒箭,却说着忘记算计的笑脸。
危急之刻,这个人想的,究竟是什么。
而易水楼已经安然无恙,乌娜商队已经能走到朝泉境内,她想走就能走的这个时候,自己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五指紧了一紧,她望进北陵琇如春日晴空一般的眼睛里。
然后,轻轻点头,俯下身去。
一剑光寒,任人评说。半纸云烟,荒唐笔墨。燕行长空,影随广漠,追风逐云何曾蹉跎?谁将流言一笑过,谁趟刀山血泊,此生难解难分不如一任放狂歌。月下桃花三两朵,言笑晏晏最难舍,埙音一曲共醉谁与和。
番外
众神已久不问人间。
妖魔祸乱,天地崩坏,她下凡救世,为噬魔而入魔化身迦梨,身染魔血不得回天,被神界所弃……亦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善忘的凡人早已不知天地崩毁之事,连她自己偶尔梦回,想起的片段也是模糊不清。
归不得神界也不愿与妖魔合流,凡间太过脆弱,承不起她一怒一悲;茫茫天地,竟只剩了这连绵雪峰成为她的容身之所。
很久很久以后她想起那一日,只记得那是她将漫步雪峰作为消遣的一次寻常。
雪峰险峻苦寒,凡间生灵罕见自不必说,连修炼有道的众生亦不愿踏足此地。她的裙摆拂过雪峰岩石,不留一丝痕迹。
所以,露出雪地的陌生衣料痕迹,便格外扎眼了。
她走过去,侧倒在雪地之中的竟是个凡人少女模样的众生,一眼望去似妖却无妖气,似仙却无灵魄。直到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个众生魂缺魄残,奄奄一息,露在雪外的脸上,一边眼眶凹陷,纵横半脸血泪,是被外力生生毁去了一只眼珠。
沉吟之际,雪中的众生突然略略一动,睁开了仅剩的眼睛。
那只眼瞳色金黄,静静地望上来,眼底竟干净得宛如一面古老的铜镜,映出她的面容和一丝讶色。
她已活了长久的岁月,却是第一次在一个即将殒命,魂魄不全的众生面上看到这样干净的眼睛。没有怨怼没有仇恨,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无畏无惧。
她的心底久违地深深一动,俯身下来将这少女形貌的众生抱起,揽入怀中时,才发现她右臂血肉皆无,仅剩白骨挂在肩下,遍体鳞伤,衣衫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能闻到干涸的血腥味。
但,这将死的众生,却在她将她揽入怀中时,微微扬唇,眉目一弯。
“真好看啊……”她听见这众生用气息说——她的喉咙被不知什么剜去了一块血肉,只能用气息发出极微弱的声音,“你是……神吧?”
“吾名迦蓝,此雪峰神女。”她俯身,静止了肆虐的风雪,“汝死在顷刻。”
魂魄残损,肉身伤重,救不得,不如待她死了再重修炼。迦蓝如此想着时,怀里的众生再度微笑,仅剩的金黄瞳孔映着她的面容和高空中耀眼的日光,煜煜生辉。
“嗯,我知。”少女形貌的众生用气音说,“真好……死之前,这么好看的神女看着我……不是想吃我的妖魔……”
迦蓝抚过她因剧痛颤抖的面容,也看清了她的魂魄原貌,陡然一惊。
她知道她。这少女形貌的众生,是镜灵,若是认真追溯她成灵的年岁,几与这连绵雪峰一般古老。
她的元身是那面洪荒之初,第一代神祇打造的玄古铜镜。经历了无数岁月,看过了无数沧桑方成灵,当第一代神祇消逝之后,玄古铜镜随着天地之乱颠沛流离,神魔妖鬼天地众生,只要知晓她的,都想将她据为己有,当作自己的眼睛。
只是很多很多年前,镜灵从镜中失了踪,隐匿于天地,躲避众生。但众生不愿舍弃这通天彻地的灵镜之眼,明追暗捕数千年,却无一界能困得住她。
不,抓住过她的众生也许很多,但都被她逃了;而她付出的代价,便是现下这般惨不忍睹,即将魂飞魄散的结局。
即使如此,也没有怨怼和憎恨,反而只是因为死在这里,就能微笑着,仿佛这是世间最美好的结局……
“汝有何愿?”不自觉的,她放柔了声音。
镜灵望着头顶的山崖,迦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里不知何时,有一朵雪莲颤巍巍地从雪地中冒出,含苞欲放,可是迦蓝知道,那里土层稀薄,雪莲待不到花开便会凋谢。
“我想……看它开花。”怀中的镜灵如此说道,纵横着干涸血泪的面容残缺丑陋,却焕出一种叫做“期盼”的神采,夺人眼目。
迦蓝指尖一动,含苞的雪莲在日光下舒展了枝叶,花瓣徐徐张开,微风拂过,清冷花香流离,镜灵浅浅呼吸了下,笑容灿烂,宛若刚刚绽放在日光中的危崖雪莲。
“谢谢……美丽的神女……”镜灵的呼吸渐渐微弱下去,金黄的瞳孔一点点黯淡,可是唇畔的微笑却始终没有消失。
即使背负的宿命就是被利用,被追捕,挣脱宿命的代价就是身残魂碎,不得好死的结局,也能这般无怨无恨,含笑而终吗?
镜灵的肉身在花香中崩毁成灰的那一瞬,面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缓缓落下,迦蓝抬手,接住的是一颗颗成为冰珠的泪。
不假思索的,她用自己的泪作引子,将镜灵即将粉碎的残缺魂魄凝聚成一颗魂珠挂在胸前,用自己的神力修补她残损的魂魄,让她在魂珠内沉眠。后来,甚至将已经修补完整的魂魄放入冥府的轮回台上,看顾着她转世成为神殿祭司的孩子。
当那个少女用与父母截然不同的金黄瞳孔凝视着神殿里她的神像,向着神像虔诚拜倒时,迦蓝听见了自己沉寂千年的心跳声。
那么清晰的,生命的声音。
小小的,名为“静”的少女跟着女祭司唱歌起舞,描绘着每一幅彩绘神话,明明在轮回台前已洗净了前世记忆的静,却准确地找到了长着雪莲的山崖,摘下那每次只开一朵的雪莲供奉在她的神像前,然后托她的父亲寻来土壤细心培植,让那片山崖的雪莲长出了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
就在新长出的雪莲即将开花的那一年,静病倒了。
药石罔效,不到十日便魂归冥府。
凡人只知那是她天生病骨,迦蓝却分明知晓,那是她父亲一世杀孽却寿算未至,于是冥府将那些罪业报应在了这小小的少女身上。
迦蓝怒了,当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化身迦梨站在冥府之中,四周是鬼差的尸山血海,而自己的双手却被一双小手死死攥住。
【迦梨!迦梨!已经够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已经成了鬼魂的静攥着她,像是早就知道她一般。她冷冷看了一眼早已回避的冥府众鬼,带着静的魂魄返回雪山。
静到底是怎么分清她与迦蓝的,她已无心去问,只要还在身边,就好。
生死定数,迦蓝无法更改,便教给静修炼之术,好让她不会因时日久长魂飞魄散。可是静却固执地选择雪莲作为寄身之所,不肯到她选好的湖底寒玉里去。
后来,静的父亲带回来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儿,却宽慰了病重的女祭司,让她带着微笑走完人世间最后一程。
后来,那名为“疏影”的女孩儿接替了静的工作,静教会了她弹琴,那双刺客的手却只能弹出金戈铁马的杀气。
后来,她与凡人的帝姬作交易,毁去雪莲田的那一刻,静从雪莲中飞出,展开双臂,用结界挡住了本来会冲毁山下村庄的那一股雪崩。
那一瞬间,静喊出的名字是“迦蓝”。
静一直都知晓,不是只有迦梨会发怒,也不是只有迦蓝会怜悯众生不踏蝼蚁;只是静顺着她,喊着她想要静喊的名字。
迦梨,或者迦蓝,都是她。
入魔的那一刻,她害怕了将要大开杀戒的自己,所以改去名字,自欺欺人;神界也许就是知道这一点,便离弃了她吧。
所以静总是旁敲侧击地说,发脾气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
发脾气的迦蓝是迦梨,就是她自己。
那么,便不必再掩饰什么,或者逃避什么。接住静力竭跌落的魂魄,放进等待已久的寒玉里——用迦蓝的手,迦蓝的私心。
她本就是被神界离弃的神祇,那么,多加一桩所谓的禁忌之罪,又算得什么呢?
连绵雪峰之中有风呼啸,松涛阵阵,宛若低语。雪衣墨带的雪山神女,漫步在碧光粼粼的湖水之上,轻颦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