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没有劳什子束手待毙的善良慈悲。
“留步。”九尾狐还剑回鞘,身形一动又到了疏影眼前,细细打量她一会儿,眉目紧锁,寒了声音:“你与沐湘晴,是何关系?”
疏影的脚步停了。
片刻,她冷冷出声:“无。”
“你说‘无’……”九尾狐扬了扬嘴角,眼底闪过锐利光芒。没有对这个名字产生丝毫疑惑,那就是……肯定了猜测,“你认识她。”
“确无。”清明雨的话,是她双生姊妹;可沐湘晴只是借尸还魂的人,她说无关系,并没错。疏影终于明白了方才的相杀是为何而起,这人寻仇的对象是沐湘晴,不是她。
“你与她像是同一枝头的两颗果子,却要我信你们无关系?”九尾狐冷笑,“这笑话不高明。她与我有旧,可否告知?”
疏影淡淡扫过来一眼,“我无告诉你的必要。”
“好呛的口气。”九尾狐扬起眉毛,身子牢牢挡住上山的小路,“我武艺不精,你却也不能如此轻易离开。”只要拖到日头落下就登不得雪山,不得到答案,她绝不罢休。
疏影微微皱眉,随即沉下目光,右手一抬,将有些松动的面巾往后理了一理。
九尾狐笑不出来了。
那一抬手的时机,自己身侧山石竟是摇晃一下,碎裂满地,而被她拦在面前的人已站到了身后,背对着她继续前行,只丢下轻轻松松的一句“我能。”
江湖中人,果然是讲理不如拳头大。九尾狐被噎得无言以对。显然,她并没认为自己“讲理”也讲得很差劲就是。
背着竹篓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之中,九尾狐站在原地半晌,迈步向山下走去。
“瑛殿下?”温临江怔了一怔,细细沉思了会儿才道,“最近正忙着从王上手里再多抠点儿兵马去平乱,还没把爪子伸到这儿来。”瞧着北陵琇一脸沉思,他心底一冷,“殿下莫不是遇到了什么?”
“嗯,”北陵琇轻轻敲着桌上长剑,“碰上一个人。先生,沐湘晴的身世……可查得出更多?”
“她?”温临江疑惑更甚,“殿下被她所伤后咱们查了此人许久,能找到的皆已告知殿下。”
被北陵瑛从江边救上来的孤女,过去如何无人知晓。前些日子听说她已死,更是查不出什么来——再说,北陵琇也很久没再提起过她,管情报的副队长他们自然也就忙着别的事去了。
细细问下去,北陵琇却一笔带过。她不欲多言,他也就不再多事打听。现下要紧的,一是练兵屯粮,让这支驻边军队完全成为殿下未来之路上的一把利剑;二是得想法子分化西博民心,彻底动摇王族在西博子民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
这也就是为何温临江会默默认同了北陵琇亲自出马查探西博民情的原因。西博无人知晓她的容貌,军营的一众将官兵卒被她利用养病的这段日子收得服服帖帖,在地文官也被他笼络得差不多,帝姬殿下在此地内忧已除,自然要为王上交代的任务打拼。
至于那名肖似沐湘晴的女子……答案她会亲自去寻。
能上得那座雪山,自然不是简单人物。再加上武艺那般高强,她越发地有兴趣了。
“诶?殿下你还是要去?”就为了那么一卷几百年前的神话史料?
“怕什么?”背起长剑带好干粮水囊,北陵琇整理着斗篷,“如今我‘缠绵病榻’,军营事务就请先生和众位将军多担待些吧。”
谁有那个闲心担忧你的安全?其实你就是闲坏了借机出去散心吧!强忍住呛声的温临江差点捏碎手里扇子。
“先生若不放心,何不让梵姑娘与我一起?”
“请殿下慢走,多加小心。”一揖为礼,恕不远送。
“先生,你越来越像个当爹的了。”是说她在某方面的辉煌给先生留下的印象真的就那么不可信任吗?
“殿下谬赞。”平心静气平心静气……温临江直起背,看着整理好几丝散落鬓发的北陵琇,忽然微微一笑,“敢问,现在的是帝姬殿下,还是九尾狐?”
“九尾狐。”丢下答案,转入屏风之后的床榻。床下的密道可以让她随时出入军营而无人发现。那位梵姑娘的本事,果然撑得起先生师门的面子。
“那么,”温临江的声音从屏风外悠然悠然追上来,“请九尾狐姑娘替殿下好好打算一番,查到些有用的再回来,勿再拿些莫须有的来增加鄙人工作。”
“……”先生,需要这么睚眦必报吗。
九尾狐是喜欢酒的。
北疆的春比起朝泉仍是冷上许多,更不消说靠近雪山的西博。于是价贱又能取暖的青稞酒成了旅人背囊之中必备之物。
上一回进雪山,竟因为镇上没有什么好酒而未备上足够分量,不可不说是失算。于是这一回进了镇上饭馆,实实在在灌满了鹿皮囊才算安心。毕竟这东西味道暂且不表,用来生火抗寒也是极好的。
端出行家的架势夸了几句老板的酿酒手艺,很容易便让老板将她当作了识货的知音。于是不急不慢,端了酒碗坐到桌边,逗着老板家满地跑的小孩子,也就打听到了许多东西。
不过,问起那个姑娘时,酒馆众人皆是一脸茫然。
明明有那样的容貌,在这么小的镇子上却没引起骚动,没有谁对她惊艳,连名字身份住在哪儿也没人知晓。
正想着,饭馆门口的柜台前站了人,老板忙忙地去招呼。
灰暗的围巾裹了大半面容,褴褛斗篷,草编的斗笠,低眉垂目的晦暗神情。
是她。
九尾狐放下酒碗。仔细地,用一种“她不是沐湘晴”的目光打量她。
然后九尾狐叹息了。
这是多么强大的才华……
沐湘晴就算面纱掩容,也时时要绽放着光彩,像是被蝉衣纱覆的宝石,光晕朦胧更引人注目。她却连一丝丝光也没透出来……不,确切地说,她是用一种晦暗无比的色调,像是美玉上层层覆盖的灰尘泥沙,将自己的真面目盖得丝毫不显。
若不是自己事先知晓……知道她动起手来是什么样子,知道她身上有足以令上将王爵颤抖跪伏的杀气,怕是也不会将目光投注到这么个人身上。
不禁想起那天的拼杀。她当时可是真要痛下杀手的,招式狠辣得紧,却像是撞进万年不化的寒潭里,差点冻溺而死。那个时候的疏影——对,是这个名字——真是让人心寒的可恶。
越是回想,就越是没法将她与沐湘晴联系起来。沐湘晴是一朵被捧着观赏的花儿,最大的价值就是为了原主暗暗长出刺来给了她一下子;而这姑娘么……只能说是一把鞘壳灰暗,锋刃却夺目的刀。
有意思的人。
背影远去,九尾狐端起残酒,一饮而尽。
源出雪山的泉溪到了山脚就变成汹涌的河流,每到春日便奔涌着向远方而去。疏影沿着河岸一路上溯,终于在山坳间的那一弯水流旁寻到了那棵树。
那是一株百年桃。抓着贫瘠的土地,要生存已是艰难,无法结出果实,于是百年来皆是孤独此地,却依然年年不懈地使尽全力芬芳着。
静曾说,小时候阿妈带她来到此地,就在这里拜谢雪山女神慈悲,教导她第一支祭歌。
那个时候,也该像是此刻一般,满树桃花灼灼,夭夭炫目,压低了枝干,从枝干间望出去,连碧空白云也像是染了绯色的霞,空气中缓缓蔓延着湿润的香气,开得如此喧闹灿烂。即使除了她,无人来赏。
看到桃花,就替我奏一曲给它吧。
闭关前,静对她的请托里有这么一条。她爱着雪山的每一处,即使身死魂残也没有放下分毫。
答应过的事,她一定做到——即使她的曲子带着杀气,也许会被这棵令人尊敬的桃树嫌弃。
坐到树下,拂去肩头一片飘落的花瓣,接上弦,铮铮然而起的音调,仍然是静教的那一曲赞颂雪山女神的歌谣。
脚步声接近的时候,疏影没有停下拨弦的指尖。
一曲尚未尽,忽然有一声呜咽越过花枝姗姗而来,悠然的埙音用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和上了她的弦,冷硬的弦音竟因此消弭了几分杀气,清冷空灵。
最后一个音消失在桃花的颤动里。
转身,拨开挡住视线的桃花,她与一张眉目如锋的白玉面容面面相觑,无言凝视。
人面桃花相映红。
虽然很想这么说一句,但结果很可能就是一刀砍过来——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放低了捧着埙的手,她微微一笑:“疏影姑娘,在下是来道歉的。”
疏影用一种虽然冷,但比起那天已经平静许多倍的目光看着她。九尾狐不禁想,比起那天拼杀之后的那种眼神,现在的这种,几乎都可以称之为“温柔”了。
“道歉?”疏影终于开口,“我们见过吗?”
“……”
虽然不久以后九尾狐就知道了疏影“遗传”自鸦杀的人脸识别障碍(这是楼主在无奈之下给他们起的病症名称),此时依然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番:这是第几次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第十九章
那一日风朗气清,桃花灼灼,疏影结识了一名女子。那女子修眉凤目,五官深刻,谈不上温柔的长相,偏有着潇洒任气的笑意。
女子说,她名叫九尾狐,是四处流浪的旅人。会上雪山来,是因为在旅途中无意中看到某本古书所记载的传说,于是想要拜访神秘的雪山女神。
疏影为她指了指雪山神殿的方向,然后朝着那方向一路攀登而去。
“姑娘就不怕……”在途中休息时,九尾狐仰首灌了一口酒补充体力,慢慢问:“我是来偷盗神殿宝物的?”
疏影看了她一眼:“那里没什么好偷的。”不管是神像还是供奉之物,皆是许多庙宇中最寻常的物件,值不得钱。她扎紧面巾起身:“更何况,你若亵渎神殿,我要杀你并非难事。”
她不是开玩笑的。已经被噎得很习惯的九尾狐敛了几分笑意,收拾起行装继续前进。
第二天清晨她们才来到雪山神殿。长长的石阶积了雪,一步一个脚印。巍峨石柱静静矗立在蓝天之下,石青的墙五色的风幡映着朝阳霞光,背后连绵入云的雪山沉寂无言,神殿更加神秘莫测,让人心生敬畏无法言语,于是只能沉默着任心放空,涤荡了一身尘埃。
疏影似是对身后的九尾狐视而不见,径自去添了灯油打扫神龛。九尾狐迈步踏入神殿,长明灯闪烁中看清了雪山女神的雕像,璎珞严妆,无可挑剔的悲悯圣洁。她在神像前单膝跪下,以手扶肩施了一礼。
抬起头来四处打量,天花板的壁画吸引了九尾狐的目光。细细观赏一番之后,疏影也正好打扫完毕。于是笑脸相邀,坐到神殿门外的石阶上一边吃着干粮,一边问起这座神殿与雪山女神的传说。
疏影回答得很少,言谈之中并没多少对雪山女神深刻崇敬的意思,于是九尾狐不禁好奇了:“姑娘不是神殿的祭司么?”
“不。”疏影摇头,“我只是代替下一任祭司暂时看顾此地。”
如果静在多年前未曾死去,现在便该是最合适的祭司,甚至可以成亲留下继承的血脉,或是下山收合适的孩子作为徒弟。只是,如今这些不过都是静偶尔会说起的笑话。于是对于九尾狐问起上一任祭司的事,疏影也只是一句“离世”作结。
她所知的,不过是静和前辈断断续续告诉她的传说碎片。
雪山女神原本是天上的神祇,悲悯慈和无怨憎之心,深受神界众神敬爱。一次无意下凡,见凡间诸多苦难而心痛悲戚,于是留在凡间解救众生,赢得凡人深厚敬意,修建了神殿感念她的恩德。不久,妖魔乱世,雪山女神苦苦感化不成,怨憎之心渐起,污染了原本圣洁的神心,从此化为妖魔之形杀戮四方,最后与乱世的大妖魔同归于尽……
可是,这传说却渐渐湮灭在历史之中。如今的西博大地上流传的神话与信仰,皆是创世神化育西博大地,斩除妖魔,留下血脉统治西博的故事。雪山女神的传说却像是被人抹去一般,除了这座神殿的祭司之外无人知晓。
就连神殿的祭司,如今也已断了血脉。前辈与静皆言祭司一职不可强求,一心等待着属于神殿的缘分,疏影也就没有去费心寻找什么天资聪颖的孩子来继承这座神殿。她活着一日,便替她们看顾一日,如此而已。
若是有一日……九尾狐没有说下去,长年在生死关中游离出来的疏影却听得懂。
若是有一日她也死了,没有人记起这流失了许久的传说来到神殿,神殿找不到下一任祭司,那就任它湮没在雪山之中坐忘红尘;雪山女神的名字也如雪花一般,沉寂在天地之中。
九尾狐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取出怀中的埙,不疾不徐一曲回荡在空旷辽远的苍天雪山间,竟是别样的苍凉悠远,云动天开。
九尾狐第二次来到雪山神殿时因为记住了路,走得十分顺利。
但是疏影不在。
长明灯光影摇曳,灯里动物油脂散出的细细气味说不上多么好闻。被细心打扫过的神殿空旷寥落,天花板的彩绘已有些许黯淡了颜色。
不知为何,九尾狐突然觉得有些扫兴。明明这是探查神殿的好时机,将神殿里外都摸了一遍也不能说是毫无斩获,可是百无聊赖的感觉淡淡地缠上来不肯离去。带着神殿的情报回到军营,温临江高兴地称赞道九尾狐姑娘终于带来了好消息云云。她轻笑着跟温临江调侃,心里却并没多少乐趣。
直到第三次往雪山出发时,在山脚下遇到了疏影。
她清减了些,却并没显出虚弱的样子来,依然是在无人时便锐利如刀。
九尾狐笑眯眯地上前去:“好久不见。”然后很快补了一句,“在下九尾狐,月余之前与姑娘……”
“我知道。”疏影看着她,神情认真,“你拜访过神殿。”
九尾狐第一次被噎得有些高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次无风无雪,到达神殿的时候正是下午阳光最盛之时。两个人打扫了神殿,坐在殿外晒太阳。九尾狐靠在石柱上打量身边一尺远处的疏影,虽然还是那张表情基本石头,眼神基本刀锋的脸,但镀着金灿灿的日光,分明就有了种懒洋洋的味道。
不得不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