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妃身子不是……”一向很健康么?今年秋猎时还跟着北珣王一起弯弓射猎,成绩不菲,得了许多赏赐。
“急病。”北陵琇目色间沉了一沉,温临江立即明白过来。
后宫之事,不过就是那些而已。至于详细,他们不该知道,便最好不知道。
北陵琇接了诏书,便得即刻收拾入宫。温临江送她出门,淡淡说了几句彼此心知肚明的话语,转身便带人去神庙将沐湘晴接出。自然,一路好话软语加上北陵琇贴身玉佩为证,沐湘晴听得面上飞霞,认定北陵琇终于耐不住相思寂寞,乖乖跟着温临江上马车回了帝姬府。
沐湘晴入府这么多日子,温临江也不过与她匆匆照面两三回,除了记得她大概什么模样之外一无所知,因此一直也没发觉这外表柔弱表情天真的女子有什么可疑之处。但自打从易水楼主那里听说她竟是个高阶杀手,而且在被北陵琇收留之后还连折了几名同门刺客,顿觉此女出现在北陵琇身边绝非偶然。联系起那场冒名刺杀,温临江手心都握出了汗。
如果沐湘晴……清明雨的目的只是叛离易水楼于是倚靠北陵琇,为什么要设计一出戏让北陵琇身陷险境?北陵琇一死,现在还无名无分的她又有谁可以倚靠?
那两名杀手兵刃淬毒,就是怀着必杀之心而来。如果她就是幕后主使,杀了北陵琇,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前后推敲的结果就是——她只是一只引诱北陵琇上钩的香饵,是放在北陵琇身边的一双谁的眼睛,她的背后,还有藏得更深的人物!
这是一个很大的陷阱,而他们现在必须利用这个饵,让猎人与猎物调换身份。
想到这儿,温临江跟府中侍卫都细细交代了一趟——莫让清明雨觉出有什么不对,只暗中监视她行动并随时报告。
这盘棋,胜负一线间。
瑛王兄的母妃是东边小国巫阳的长公主,身份自然比一般的嫔妃来得高些。巫阳地处交通关键之处,进可攻退可守,骑兵战力为北疆一绝——简而言之,是现在的北珣王还不想公开得罪的国家。
于是北陵琇接下的任务看似轻松,实则颇费心力。巫阳听闻长公主薨逝,自然派了使者团来吊唁——不过所有人都清楚,名为吊唁,实则调查。若是北珣无法给出一个让巫阳满意的答复,或是侧妃的丧礼办得不够体面,那么一场让北珣王会头痛很久的战役怕是无可避免。
被父王交到御书房谈了许久才走出来,北陵琇也忍不住皱眉。
若是与巫阳大动干戈,自然是赢得了。但此时此刻,冬日未尽,雪灾方过,收服的天骁诸侯按潮涌动,四周多少虎视眈眈,真去打只会因小失大。眼下,只能打起精神好好处理侧妃的身后事,更重要的是,让巫阳使者团无话可说。
巫阳使者一行人在奉歌驿馆落脚,北陵琇带着官员随从亲自上门迎接,诚恳表达哀悼之情外,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短短两日就让原本一脸煞气的使者团面上融了一层冰雪,慢慢透出真正吊唁的神色来。
又过几日,北陵瑛回到了奉歌城。使者团面对长公主唯一骨血,面上的最后一点冰雪全都融成了滚滚热泪。
北陵瑛的到来终于为北陵琇分担了不少压力,让她能够专心主持丧礼。
丧礼自是极尽哀荣,巫阳使者们跟随送葬队伍一路走到皇陵,亲自撒土,诵读了情辞哀痛的悼文,随着主丧祭司的乐舞施礼下拜,送魂远去,才算完成了真正的葬礼。
是夜,暂住侧妃宫殿的北陵瑛请了北陵琇一同喝酒。
“这下你我终是一般,皆再无母亲可想了。”半醉之际,北陵瑛这么说着,一滴眼泪缓缓滑下眼角。
北陵琇无心劝慰,只端起酒杯再洒黄土:“娘娘见谅,纵瑛王兄这么一回。”
“阿琇,”北陵瑛靠上软枕,望着窗外不知何时起飘然坠落的雪花缓缓道,“吹一曲吧。母妃生前说过,你吹的曲子最得她心意。”
北陵琇顺着他目光望出去,随着凛冽冬风而来的雪花很快就铺满了地面,远处一点灯火在风中摇曳晃动,天地间皆是白茫茫一片。
于是她取出怀中的埙,回环幽咽,一曲凉州。北陵瑛喝掉最后的残酒,闭上眼睛静静聆听。
今夜的曲调,空冷寂寥。
雪落无声,渐渐便掩去了路途,遮蔽了视线。
“阿琇,”一曲终了,北陵瑛缓缓开口,“你查过我母妃的死因么?”
“娘娘是急病走的。”顿了一顿,她仔细观察者北陵瑛面上神情,见到的是隐藏极深的一抹狠戾,于是她再开口,“娘娘身边司膳和司药女官照顾不力,父王赐令陪葬了。”
“只是她们?”
“只是她们。”北陵琇望向窗外掩了屋瓦道路的雪,声音沉了几分,“现下,只能是她们。”
所以,她不能深查,无法深查。所以,北陵瑛不能再问,不必再问。
彼此,心知肚明。
一晃又是几天过去,巫阳使者完成使命即将启程归国,北陵瑛也要踏上回到封地的路。对于北陵琇来说,这次的任务已基本完成了。
巫阳使者归国的前一晚,宫中摆开送别宴席,宾主尽欢。巫阳使者接受了北珣王亲笔书写的两国交好信函,也留下了巫阳国主必会诚恳回应的承诺。
一切十分顺利,除了北陵瑛抵不住使者团连番劝酒,醉的差点当场跳起舞来之外。
直到第二天清晨。
驿馆官员战战兢兢请了北陵琇去,说是巫阳使者正大发雷霆。同时,温临江的信也送到了她的手上。
清明雨昨夜突然发难,打伤了几名侍卫逾墙逃离帝姬府。暗卫追踪而去,发现她奔向驿馆偷马欲逃,却惊动了驿马嘶鸣,被馆内的使者当做奸细,当场抓获。暗卫回来后说,她被捕获时多次高呼她是帝姬府上宠姬,若是对她无礼帝姬殿下不会善罢甘休云云。
她此时若不出面,怕是跳进紫雁河也洗不清。北陵琇紧紧皱了眉翻身上马奔向驿馆。
驿馆房间内,鬓发散乱的清明雨被扣押在墙角,除了狼狈些也没见着什么严重的伤。巫阳使官满脸阴云,双臂抱胸等着她给一个解释。其余的使者坐在屋中椅子上,脸色皆不怎么好看。
“帝姬殿下,此人可是你府上的?”巫阳使官一指被押着的清明雨。
“是。”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琇管束不严,以致惊扰诸位,望请海涵。”
“嘿嘿,”使官皮笑肉不笑,“我只当那是传言,敢情堂堂北珣帝姬殿下年长不嫁是因为只爱女人,这事儿还是真的。”
“放肆!”北陵琇身后的侍卫沉声一喝。
北陵琇喜欢女人,这在她少年时就闹腾过,在整个北疆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若是拿这事来当面这么大喇喇地奚落,是可忍孰不可忍!
“放肆?”巫阳使官冷笑一声,腾地站了起来,“放肆的还在后头呢!”
兔起鹘落,变故一线。
房间里所有使者刀兵上手,呼喊一声围杀上来!
“殿下快走!”侍卫反应极快地扛住四周劈下来的刀兵,翻身一掌轰开房门,身后的北陵琇拔剑出鞘,冷肃了眉目定气凝神,剑光一挽,离得最近的使者惨叫一声,竟是被剑气撕开胸腹一道血口。
“来人——”驿馆内其他官员惊动起来。对方都动手暗杀帝姬殿下了,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一时之间只听驿馆内外打斗之声混乱无际,北陵琇反手一剑又伤两人。
就要退出房门的那一瞬,香风拂面,熟悉的气味扑进她怀里。
腰侧剧痛!
一掌推开怀里的人,她的长剑当啷落地。
腰上的匕首直至没柄,汩汩涌出的鲜血让她视线一阵模糊。
“放心吧,你不会死。”清明雨把散乱的鬓发理好,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捂住口鼻的神情竟是货真价实的难过,“我讨厌杀人的感觉,太残忍了。你应该明白的吧?虽然你对我很好,可我们都是女人,我怎么可能真的喜欢你呢?对不起。”
“哈……”侍卫已经被围杀了,使者团全部都在房门外跟驿馆的官兵厮杀,房间里竟然只剩她们两人。北陵琇咬牙捂住伤口,手上使力,匕首拔了出来,喷涌的血泉让清明雨后退两步,面露不忍。看在北陵琇眼底却已成了彻彻底底的可笑,“你……倒是真的……天真……”
“住手——”
驿馆外熟悉的声音传来,刀兵之声瞬间停止了。
跳上窗棂正要从窗户跃出的清明雨动作顿了一顿,回过脸来看向房门外的方向。北陵琇分明发现,她的眼底在那一瞬,燃着极灿亮的火焰。带着那抹火焰,她恋恋不舍地回头,翻身跃出窗户,再不见身影。
原来……如此。
那个时候,让她心里起了冲动,吸引了她整副心神的火焰……并不是为她而起。那个时候,频频掀帘回首,为的也不是北国风光。
房门外冲进来的人将她打横抱起,心痛着急的神色在俊美面容上流转不息,看得人几乎都要落泪。
“阿琇,阿琇,你怎会如此冲动……”紧紧抱了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驿馆上下和使者团,短短几句话便将一室兵戈暂且压下。
哈,原来……如此。
神智昏昧之前北陵琇牢牢记住的,是他在无人看见时,唇边一抹难以掩藏的森冷笑意。
瑛王兄,你真是走了好长的一局棋。
第十一章
那道刀伤让北陵琇躺了整整一月。
这一月中,奉歌风云已换。
那日,巫阳使者一封折子递到了北珣王的桌案上。称北陵琇管束不严,放纵府上侍妾夜半盗马取乐,人赃俱获后又上门搅闹,倚势凌人,甚至出剑伤了好几名使者,希望北珣王能对此案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和判决。
一时之间朝堂上支持北陵琇和趁机落井下石的议论纷纷,争得不可开交,顺带着又翻起北陵琇少年时因为女人闹腾的那些事情。北珣王头疼得紧,命令彻查的结果竟是驿馆内外所言皆与使者的折子相差无几,而那个盗马的侍妾也被找到——肿胀变形的尸体躺在奉歌城外的冰河里,面容虽有毁损却依稀能够辨认。经过使者团的辨认,确定便是此人。
这下反对北陵琇的臣子们更是一天几十封折子往北珣王桌案上递,两个文官甚至差点以死相谏。朝堂之上还没争出个结论,不过两日,巫阳使者又一封折子递了上来,这回的口气立即强硬了许多,扬言若不在三日内给出个交代,巫阳立即举国骑兵压境,拼着一口气也要让北疆诸国明白巫阳可不是好欺负的!
这封折子瞬间点燃了北珣朝堂的火药味,主和主战两派壁垒分明,眼见着一场内忧外患就要爆发,北陵瑛及时站了出来。只身单骑入驿馆,靠着自己是侧妃娘娘巫阳骨血的身份顺利约见了让众多朝臣吃闭门羹的使者团,双方恳谈整整半日后,使者团托北陵瑛共同递上的第三封折子口气便和缓了不少。言明经瑛皇子详细说明,知道此事不过是北陵琇一时糊涂,盗马的侍妾也已身死抵罪,只要北珣王能够公正无私,巫阳也不是不讲道理。
接到折子的北珣王独坐御书房,沉沉思索一夜,飘荡着油脂香烟的灯火彻夜未熄。
翌日,判决的诏书一大早便入了帝姬府。
靠着朝堂上那些支持她的臣子,北陵琇总算保住了帝姬之名,但也只保住了这个名。诏令夺走了她在奉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势力,将帝姬府收去,勒令她三日之内启程去往北珣与西博边境的关塞驻守——无异于流放。
北陵琇明白父王是对自己失望了。包括父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犯下的是最寻常也最不该犯的错误,耽溺女色,错信误事。只有极少数的人清楚,她是跌进了一个精巧得让她无言以对的陷阱。
这局棋她错落一子,元气大伤。
温临江敲门进入,一脸焦急径直便往北陵琇榻边而去,正喂北陵琇吃药的婢女惊了一惊,眼光流转,红着脸儿将汤药交到温临江手上,扶肩一礼便匆匆退下,出门时还不忘带走了守在外面的几个婢仆。
“殿下保重。”没了别人,温临江立时收起满脸张皇焦急,慢慢将药汤为北陵琇喂下去,“殿下明日启程,临江今日先去准备,路途遥远,请殿下莫要再令伤势加重。”
他在北陵琇府中做了多年幕僚却不为自己谋求什么官位厚禄,早已引来不少闲言碎语,说他是帝姬殿下入幕之宾裙下娈君。温临江也就顺水推舟,反正靠着这个暧昧身份做事端的是十分方便,他也并不在乎什么名声。
“琇知。”北陵琇苍白着脸色,身子还没什么力气,说话便带着少有的虚弱,“这一路,辛苦先生打点。”
“不必说这些。”温临江笑了声,摇摇头把最后一勺汤药送到北陵琇口中,眼底掠过一痕自责,“此局惨败,临江亦有责。只怪我将殿下后院之事太过看轻了。”
“先生莫如此说。”北陵琇吞下药汁,苦涩的味道让她不由轻轻皱眉,“自满的鹰忘了窝旁有毒蛇,是琇识人不清,该有此祸。”
“殿下有此一言,临江甚慰。”温临江一笑,温文儒雅的面容上闪过激赏,随即放下碗淡淡道,“宫里传来消息,瑛皇子平息两国干戈有功,陛下拟赐他王爵之位。相信不出七日,便会昭告天下。”
“不出我所料。”北陵琇眨眨眼,慢慢开口,“这局棋,从我当日到他辖地便已开启。瑛王兄多年布局,连侧妃娘娘都……作了棋子。”
侧妃娘娘的死,如今看来,并不是后宫争荣那么简单。侧妃薨,奉歌城里唯一有资格有能力也不会因处理这次后事获得巨大利益的人非她莫属;而她忙于处理事务,便不会有心力关注巫阳与瑛王兄是否有异动,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一连串的局面展开。
她已经不想去思考当年对她有教导之恩的侧妃娘娘究竟是不是自愿参与到这场棋局之中。而瑛王兄没要她的命,想来是不愿在此时成为继她之后的箭靶。况且,“救”她一命,他的功劳才会更多,要换得王爵之位,更加名正言顺。
如今局面已然如此,她所有的,不过是……
北陵琇缓缓将眼光移到桌案之上,那卷诏书之中,隐藏着另一封父王亲笔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