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特罗拉将军依旧如城墙般沉默的矗立,他连眼神都没有变一下。
雷便说:“是的,他曾经是法兰克的第一骑士。”
皇帝陛下便笑道:“如今他已经是拜占庭的了——告诉我,在他离开之后,法兰克的第一骑士是谁?”
雷说:“很抱歉,我也不清楚。”
而佩特罗拉将军却在此刻开口,“他就站在您的面前,陛下。”
这赞誉令皇帝陛下和圣宫里所有的臣僚对雷刮目相看,可雷只淡漠的推辞,“如果二十年前能得到您的承认,我必定会感到的荣幸。”
佩特罗拉将军石雕般的面孔微微的震动,他什么都没有说。皇帝陛下便替他解围,“佩特罗拉将军依旧是拜占庭的第一勇士。纵然你比他年轻,可也未必就是他的对手——”他笑着打量雷,“在任何方面。不过我们何必非要在今天争出胜负呢?以后你们有的是时间较量。”
“你对佩特罗拉将军太严苛了。”
签订完盟约便是宴会,雷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便将他的副官留下来应对前来攀谈的贵族,自己一个人到阳台上透气。
潮湿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他静静的舒了一口气。然后便听到有人这么对他说。
他抬头寻找,便看到拜占庭的宰相正懒散的坐在阳台洁白的大理石护栏上,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望着远方。这种时候他更加不像一个魔鬼,反而像一个孤独寂寥而又心不在焉的少年——像当年那个骤然就失去一切的自己。
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也或者是这魔鬼的天赋技能。他并不回答阿加瑞斯,只点头向他致意,然后走到他的身边直截了当的问道:“你是一个魔鬼?”
阿加瑞斯便笑道:“嗯,正如你是一个圣徒。”他微笑着回头打量雷,眼睛散漫里暗藏着危险,“你要剿灭我吗?”
雷说:“我不知道,不过目前不会。”他说,“来到拜占庭后所见所闻,令我对你保持着尊敬。”
阿加瑞斯便笑道:“谢谢。”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风轻云淡的消散了。
这恶魔似乎是可以交谈的,雷便说:“在进城的路上,我曾看到恶魔遗迹。拜占庭人似乎很习惯它们的存在。”
阿加瑞斯说:“一开始的时候确实也惊慌过。不过后来发现它们基本没什么危害后,人们就不去在意了。”
“可是在欧洲,情况却完全不是这样的。”雷便向他讲述欧洲所遭遇的苦难,谦逊的向他求教,“您能否告诉我,拜占庭是怎么避免这灾厄的?”
阿加瑞斯望着远处低压压的乌云久久的不说话,后来他便问,“你们的圣人对恶魔城是否有什么解释?”
雷说:“是的。有人说这是上帝降下的惩罚,因为人们的作恶和懒惰。也有人说,这是因为恶魔的封印在某处被解开了……这些遗迹便是恶魔的巢穴,地狱的瘴气从那城堡里溢出来,导致了灾难。”
“基本就是这样了。”阿加瑞斯想了想,就笑道,“每一座恶魔城都是有名字的。譬如你在拜占庭西郊看到的恶魔城,就叫做阿加瑞斯。那城堡的中心是一根恶魔柱,柱子上封印着名为阿加瑞斯的恶魔的真名。”他指了指自己,“也就是我。得到那恶魔柱你便能与我签订契约,那契约是役使契约,就是当年所罗门与我签订的真本。恶魔柱关系到我的自由,我自然不能轻易让人类进入。所以我便将地狱里我的城堡搬来守护它,那也就是恶魔城的真身。”
“恶魔城的作用,原本只是为了守护城堡里的恶魔柱?”
“是的。”阿加瑞斯笑着眺望远方,“但那是我的城堡,就算我想用它来做些旁的事又能怎么样?”
“恶魔对人类怀抱着恶意,所以恶魔城便散布灾难?”
“别这么说,”阿加瑞斯目光柔和又平静,“魔鬼其实是喜欢人类的,比耶和华还要喜欢。人类天生便是恶魔的信徒,你瞧我们有同样的原罪,同样的**,同样的喜恶悲欢——恶魔城对人类是没有恶意的,”他说,“只不过梵蒂冈做了魔鬼们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所以魔鬼们加以惩戒。就这么简单。”
雷想了想,又问道,“如果我攻破了恶魔城,得到了恶魔柱,就可以制止这灾难,对吗?”
“也许对,也许不对。”阿加瑞斯笑着凑近了雷,像吐露什么秘密般轻松的说,“在地狱我统帅31个军团,如果你没有战胜31个魔鬼军团的实力,就不要自取灭亡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什么般补充,“顺便告诉你,地狱的规则和人间不同。如果我不能独自战胜这31个军团,我便不敢统帅他们。因为军团里每一个魔鬼,怀抱的都是杀了我便能取代我的信念——你若敢碰我的恶魔柱,佩特罗拉的儿子——我便碾碎你。”
雷的瞳孔猛然收缩,他几乎就要拔剑。可阿加瑞斯比他更快。他轻巧的按住雷的手,在他耳边轻笑,“为什么不想想一劳永逸的办法?去以撒,那里有地狱之门,打开它你就能获得无上的力量。去巴比伦,那里有神之门,打开它你就能获得永恒的时间。等你得到了这些,你连魔王也能战胜。到那时,便将一切都回复成原本的模样吧——你的神会保佑你。”
58chapter 58
天色渐渐转暗;夜晚悄无声息的降临;而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梅伊静静的守在米夏的床前;她攥紧了他的手僵硬的蜷缩着,头发缭乱的铺满枕头,全身都被汗水浸透。想来在梦中也是十分痛苦的。这状况已持续了一整天。黎明的时候她就发起热来;梅伊帮她盖被子时她拉住了他的手。痛苦的时候最害怕孤身一人;她仿佛已将他当作了支撑;紧紧的握住不放。
被魔鬼的烙印玷污;灵魂总是要遭受烧灼和洗伐的痛苦。可梅伊没有想到这煎熬竟会这么严苛和漫长。有一阵子米夏的生命之火几乎就要熄灭,她痛苦到甚至失去了求生的信念。那个时候梅伊有多么害怕;他不停的亲吻着米夏的手指,在她的耳畔呼唤着她的名字。他懊悔自己竟然让她承受这些;恨不能以身代替。可就算是他是魔王,这也是做不到的。
那个时候米夏睁开了眼睛,她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她只是茫然的搜寻着,大概隐约在一片迷雾中看到了他的身影,泪水忽然就滑落下来。她轻轻的叫“雷……”梅伊无法去计较这单词的含义,他只用力的将米夏抱着怀里,说,“米夏,我在这里。”她便低低的呢喃着,“太好了……你还在,真是太好了……”
那时起她便又昏睡过去,艰难、痛苦,却默默的忍受着对抗着。等待这折磨结束。
这也是有意义的,梅伊想。只要这磨难结束了她便能获得恒久的生命。不再受人类生老病死的拘束。他们会有无穷尽的时间在一起。就算米夏会因此憎恨他也没关系。终有一天当人间她眷恋的一切都逝去,她便不会再执着于人类本身。那个时候她必然就能理解和接受他了。
第二天的黎明依旧在阴雨中到来。
米夏茫然的睁开眼睛,她的视线从天棚转到窗户,再到窗外茫茫的雨幕。她脑中空白一片,她试着动了动,感到四肢疲软无力,全身的骨头像被拆开又重装般松散。
“想吃些什么吗?”
听到这声音意识才重回她的脑海。她记起前一天是礼拜日,她接梅伊回家了。
米夏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疲倦感让她力不从心。她总觉得身体有那个地方不一样了,私密之处令人羞愧的敏感着,衣料的摩擦都能让她短暂的脱力。米夏咬着嘴唇靠在床头上,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一如往常。
——她已经24岁,虽不曾经历过,可该有的常识并不欠缺。生理上的冲动没什么可避讳的,她早已到了年纪。她只是疑惑为什么会在身体这么虚弱的时候到来。
梅伊伸手来探她的额头,那滚烫又略带粗糙的触感令她颤抖。靠近时他身上的气息过于好闻了,米夏感到心猿意马。
她抬手挡了一下,尽量避免对上梅伊的眼睛。说道,“已经不要紧了。本来只是想稍微休息会儿,谁知就睡过去了。”她望着外面的天色略感到疑惑,“天还没黑吗?”
梅伊便告诉她,“你睡了一整天,现在已经是礼拜二早上了。”
米夏怔愣了一会儿。梅伊又说,“昨天你又发烧了,一整天昏睡不醒……现在还难受吗?”
米夏说:“……我还没有请假。”
“不要管工作的事了——还是你认为我根本就养不起你?你把我当什么了?什么都不会做的小孩子吗?”他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认真的看看我。就算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也比你更有能力养活我们两个。”
那一叠声如海浪拍击,又像琴弦拨动,嗡嗡的从耳边传进心底。沙哑低沉得像一种折磨。米夏忙打断他,“我饿了……能去厨房帮我做点吃的吗?”
梅伊凝目望了她一会儿,终于还是离开了房间。
米夏便起床洗漱和穿衣,冷水拍打在身上微微令她醒神。那令人尴尬的燥热很快便褪去。擦脸的时候她从水中倒影注意到脖颈上的红点,她抬手摸了摸,微微有些失神。片刻后她小心的拉开衣服看向自己胸前。
“你下床了?”
梅伊的声音令她惊了一跳。随即她又感到羞愧,为自己不着调的猜疑。
她回头说:“你先出去会儿,我换好衣服自己去厨房吃。”
可梅伊已经端了桌子进来,“今天你得休息,赶紧过来躺下。”
食物的芳香令米夏感到饥饿,她咽了口唾沫,说:“很香……”又疑惑道,“哪里来得床桌?”
随即她就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多么多余——她身旁跟着无所不能的小魔鬼,他甚至可以把贝壳变作珍珠,将木头变作桌椅有什么难的?她笑道:“你真厉害啊。”或者该说他方便好用?
梅伊就骄傲的,“那当然。”
她便顺从的坐回床上去,梅伊拿勺子盛汤喂她,先用嘴唇去试温。他眸光专注,就像恩爱的夫妻为彼此做的。米夏感到别扭,可还是张嘴接了。她从他手上接过哨子,“我还没病到需要人喂的地步。”梅伊就说,“是我自己想喂你。”他轻轻的抿唇。
不知是不是错觉,米夏总觉得这一天梅伊的举止过于亲密暧昧了……简直就像似有若无的撩拨。
这孩子似乎在学校里学了些很不妙的东西。
米夏心不在焉的吃着东西。过了一会儿她又想,也许是她太敏感了——刚刚身体的冲动,让她对某方面的事过于在意了。
想到这里她便又烦闷起来,美味的食物一时也变得难以下咽了。
她就拨弄着汤菜问梅伊,“你想不想离开拜占庭?”
梅伊就问:“为什么?”
米夏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据实相告,“拜占庭可能要卷入一场战争。我既不希望你成为被杀的一方,也不希望你成为杀人的一方。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这里,到战争波及不到的地方去。”
梅伊沉默着,米夏抬头望他,等着他的答案。
好一会儿之后梅伊才说,“我们才刚来到拜占庭,而且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米夏,之前你让我去上学,我去了。很费力的才适应了学校,交到了朋友。就当我开始喜欢上这一切时,你又要我放弃一切离开这里?”
米夏说:“我也是有理由的。”
“是啊,你有理由。”梅伊垂眸说道,“可那也只是你的理由罢了。因为你不希望我做你不喜欢的事,就要让我放弃很多我喜欢的东西。米夏,你是不是太霸道了?”
米夏说:“换一个地方,你也可以上学,可以交到朋友……”
“可是这不是我已经得到的吗?为什么非要重新开始?”
米夏说:“就算是为了我也不可以吗?”
梅伊沉默了许久,才抬眸望向她。他笑着,眼眸里却全是悲伤,“好啊……只要这是你希望的。”
他起身要走,米夏不由自主就拉住了他的衣袖,“梅伊……”
他回过头,米夏便向他保证,“我保证会找到比拜占庭还好的地方。”
“都无所谓。只是不要再问我为你做过什么了,”他温柔的微笑着,轻声说,“就算我一次次压抑着着自己的愿望顺从你,你也不会记得。反正下一次我也还是会顺从你。因为我爱你,而你不爱我。”
米夏只感觉心中无法言说的难受。她确实强迫他改变了很多,因为她固执的相信梅伊的记忆延续在他的生命中,纵然他是魔王,只要那段过往还在,梅伊便也还在。她想要唤醒他身体里梅伊的人格。
她不愿回应魔王的爱,因为她真的不爱他——她为什么要去爱魔王,连魔王究竟是什么她都并不真的明白。她怜惜魔王,只因为她相信他同时也是梅伊。可魔王分明就不肯承认梅伊的存在。就算这样他也还是一次次听从她的意愿。
米夏也知道他必定会顺从——如果他真的爱她。
当她第一次利用魔王的爱慕时她就已然明白,迟早她会为此遭到报应的。这世上没有任何敢跟魔鬼做买卖却无需付出代价的。
米夏并不后悔。她只是感到茫然无措。她这一生必定要和梅伊一起渡过,她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可她拿不出他想要的东西。
因为她不爱他。
中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了。这天下午米夏便去佩特罗拉将军的府邸请假——也顺便辞职。
既然法兰克的大使已离开了,府上应该不再那么需要会说拉丁语的厨娘了。她本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侍女长却并没有很快的答应,她说:“府上明天要举办宴会,有很重要的客人要来。所有的人都为此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你不但旷工,还要辞职?”
米夏只能再三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之前生病了——也不是马上就走,我会做完这一阵子。等宴会结束,府上找到新的厨娘再离开。”
侍女长这才平息怒火。府上确实很忙碌,转眼就有三处在摇铃找她。她很快便急匆匆的去回话。米夏便去厨房里帮忙。
厨师长很难得的没有抓到她就开始八卦,这次他看到她就开始派活。
米夏才挽起袖子开始削莴苣,外间便有人传话找她。她出门便看到佩特罗拉将军站在外面,高大的背影浸润在阳光里。他脊背笔挺仿佛不可折曲,这气质总是让米夏想起雷罗曼诺来。他们都是黑铁一样坚硬的男人,明明最欠缺温柔的特质,却又那么的让人感到安稳和宁静。
她揽裙向他行礼,轻松提醒,“将军阁下。”
佩特罗拉回过头来,看了她一会儿,先问到:“身体怎么样?”
米夏说:“已经康复了。”
佩特罗拉将军又问,“这两天有好好的吃饭吗?”
米夏不知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