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了一会儿吉良义时就打算告辞,正要起身忽然想起几个月前见到的那名女子,迟疑片刻才说道:“兄长不在的日子里,余到是遇到一件事情,恰好与兄长有关。”
上杉政虎奇怪的问道:“噢?有什么事情?”
吉良义时瞟了他一眼,慢慢说道:“前几个月,我与虎姬在花园里恰好碰见阿浪,只是匆匆一瞥却看的出她是位非常有教养的武家女子,虎姬与我说起她的故事,还真是让人很是唏嘘感叹啊!”
上杉政虎沉默一会儿,长叹道:“吾又岂会不知她的心意,只是吾持修验道,信仰饭绳权限战无不胜的无上威光,所以才能十几年如一日战无不胜,如若信仰不诚会给我自己,以及你和虎姬带来深重的灾难!”
饭绳权限又名饭纲权限,乃是信浓北部饭纲山内的山岳信仰的神佛习合之神,他的形象多是乘白狐、持剑和索的乌鸦天狗围住,并且有蛇缠绕五体或白狐,在室町时代被视为战胜之神,所以受到足利义满的深厚信仰,上杉政虎的兜就是饭绳权现的前立。
“修验道?这东西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吉良义时的眉头深深皱起,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上杉政虎向他袒露自己的思想,思索一会儿便说道:“如果余没记错,细川政元应当也是修持修验道最终把细川家搞的乌烟瘴气,以至于让他身死养子之手,这个修验道似乎不是非常好的修行之法呀!”
上杉政虎攥紧念珠冷声说道:“细川政元一介弄臣,竟敢对公方殿下行废立之举,就是此人导致天下大乱,他所修行的修验道,实乃假托修验道而行众道也!此人一生为恶五蕴迷心,所以才会堕入邪道最终被杀也是死有余辜。”
他对细川政元充满了厌恶和反感也是理所应当的,一来从小立下的匡扶幕府重振法度的远大志向,让他的前半生沉浸在理想主义之中,近些年虽然因为生病而逐渐转变,但是对一些人一些事的看法是很难改变的,比如细川政元就是堪比蔡京、严嵩的这种大奸臣。
二来,他认为细川政元行众道而用修验道来打马虎眼让他十分厌恶,所谓“众道”或者叫做“若道”其实就是高级公卿玩娈童的传统,漂亮可爱的小男孩永远是一些人的最爱,进入战国时代逐渐演变为小姓文化,比如武田信玄与春日虎纲可歌可泣的“爱情”还有那封保证信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另外还有同朋众也可以担当此等作用,比如织田信长所宠爱的同朋众十阿弥就是个如女子般美丽的年轻男子,搞这种众道具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其中的一方必须是非常年轻漂亮的美少年,这其实就是继承平安时代男风的演变。
历史上的军神是个什么心态他不清楚,但眼前的上杉政虎就是个狂信徒和禁欲主义者,仔细联想修验道的相关修行,其实就如同一些苦修士那样,以皮肉之苦和饥饿来加强自己的信仰,这些对于上杉政虎来说都很难实现,唯有最重要的一条坐禅冥想恰好符合禅宗的坐禅思想。
吉良义时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位带着理想主义而又有些耿直的大舅哥,竟然还会有这么复杂的信仰体系,还牵扯出一堆从没意识到的故事,见上杉政虎谈性不浓,他也就放弃继续追问下去的打算。
第397章嫡子诞生
永禄元年十一月初一,岁合德、月合德、活曜、民日、鸣吠对、天贵、玉堂,宜纳采、订盟、祭祀、祈福、求嗣、斋醮、沐浴、开光、纳财,吉良义时站在春日御所外来回踱着步子,他皱着眉头在此徘徊近两个时辰。
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忐忑不安,即使当年离开三河时踏上前途未卜的上洛之路上也没又这么惊慌过,无论是在三河面对强大的骏河枭雄今川义元,在京都畿内霸主三好长庆,亦或是信浓的甲斐之虎武田信玄,上野的相模雄狮北条氏康都不能让他撼动他钢铁般的意志。
随着年岁增长,吉良义时的性子越发沉稳,从他的脸上很难看出真实的表情,非是大变故见不到他喜怒皆形于色,但凡上位者须得胸中有丘壑,往日里引以为傲的养气的功夫让他在川中岛合战里都从不着急,可事关嫡妻生孩子如此重大的事情,还是让他按捺不出心头的烦躁,攥着拳头焦急的踱着步子徘徊。
此时此刻,春日御所内外早已被姬武士、女忍者完全封闭,自今晨开始春日山城下达戒严令,城下町直江津町诸市停业一日,妙觉寺、五智国分寺、越后善光寺高僧云集春日山城,居多神社官带着巫女祈福,整个春日山城如临大敌。
虎姬的预产期早在上个月中旬就到日子,一直拖后近半个月才突然见红阵痛,早晨用餐时虎姬还好端端的,还和他提到肚子里的宝宝那么调皮就是不愿意出来,吉良义时吩咐他在御所里好生安歇,结果还没过辰时,侍女就跑来告诉他要生了。
站在重重包围的御所之外,仍然可以听到产房里时而传来的痛呼出声,那熟悉的痛苦呻吟声让他十分揪心,曲直濑守真带着一个小姓端来碗安神汤递给他,轻声说道:“主上不必着急,里面有三个越后最优秀的产婆,还有师父精心准备的高丽红参汤、醒神香,一定可以平安的诞下孩子。”
“我明白……我明白。”吉良义时摆摆手没有去接这汤碗,两个时辰水米未进还难不倒他,不由自主的踱着步子继续徘徊起来,他自然清楚这准备工作做了十个月定然是万无一失的,可有些事情明知如此还会紧张的坐卧不宁,即将当上父亲的人大约都是这样的心情。
虎姬的身子骨很健壮,平时也很注意做轻微活动,根据永田德本先生的嘱咐,头胎是不可以大补的,以免胎儿发育太好以至于生产困难,这个时代根本不存在剖腹产的可能性,即使华佗复生有麻沸散他也不敢尝试。
“主上歇歇吧,午饭还没用呢!”
又有几拨内侍过来劝说可他依然没有挪步,谱代家臣全部聚集在大广间里安静等待着,众多武士都空腹等着御所里的消息,绫公主与阿菊也在御所里没出来,城下町与直江津町的商人、町民们也翘首以盼着,整个春日山城乃至直江津里没吃午饭的人不知凡几。
不知过去多久,御所里的虎姬那嘶哑高亢的痛呼声突然停下,吉良义时的精神陡然一震紧张的望着远处的产房,那短短的一刹那仿佛相隔一个世纪,突然产房里传来阵阵婴儿的啼哭声,“呜哇呜哇”的哭声越来越响亮,让他心里去掉一块巨石,浑身放松下来时才发觉发迹已经被汗水浸湿。
永田德本,曲直濑守真以及众多近侍也不由自主的围过来,早有小姓一溜烟似的跑向大广间通报消息,大家都紧张的等着产房里的确切消息,吉良义时深吸一口气默默祈祷道:“不论是什么孩子都是我第一个嫡脉,我男是女不重要……可还是男孩最好!”
不是他重男轻女,相比之下吉良义时更喜欢女孩,可他如今的身份决定他的第一个孩子将占据长子的地位,如果虎姬生的不是男孩,檀香与直虎有一人生下男孩,就会给新生的上総足利家造成巨大的隐患,所以他宁愿第一胎要个男孩。
漫长的等待终于盼到产房打开一道缝隙,产房里走出个头发雪白的老妇人,她空着手走出来恭敬的跪伏下来,说道:“恭喜镇府公殿下,虎御台诞下一位六斤六两的健康男孩,孩子非常健壮哭声嘹亮着呢!虎御台也没问题,母子平安!”
“男孩……男孩!我有后了!我有后啦!就冲你这句母子平安!看赏!重赏!在场者皆有一份喜钱!”吉良义时兴奋大袖一挥下达一连串赏格,没有人比他更兴奋的,若不是产妇有诸多忌讳不能见风见光,他都恨不得冲进去抱着虎姬一起庆祝。
小姓们兴奋的奔走相告,大广间里的武士们得到消息欢呼雀跃起来,在场的绝大多数武士都期盼着虎御台能率先诞下一位世子,这位年轻的世子将代表着他们这些谱代家臣的利益将会跟随着他的长大而得到更长远的保证。
只是大厅里总有一些人不太高兴,比如沼田光兼就拉长脸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位可是日夜盼着虎姬生不出嫡长子,虎姬若是生出个女儿,那么他的女儿檀香就有五成几率剩下儿子,如果运气再好点抢在井伊直虎之前生下男孩,那么不管井伊直虎后面生出的是男是女都不会受到影响。
可是他这种阴私想法又说不出口,只能在脑袋里自我意yin着,可到如今一切幻想都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残酷的现实让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女儿从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线上,好不容易圆房又被故意押后,到如今嫡长子诞生,真是连一点争夺长子的机会都不给,他觉得不公平,他想为自己的女儿摇旗呐喊,可是他这么做有用吗?收获的大概只有奚落和嘲讽。
就在沼田光兼患得患失的时候,儿春日山城内的大钟被敲响,悠扬悦耳的钟声一下两下传遍春日山城,传到城下町、直江津町里,城下町的町民们默默数着钟声,直至山上的钟声敲响九下停下来,他们才确定越后的主宰诞生嫡长子,町民们在町内燃起爆竹载歌载舞的庆祝着,孩子们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却不影响他们兴奋的到处乱窜笑着闹着。
妙觉寺、五智国分寺、越后善光寺的僧人们长出一口气,这一次他们足足准备一个月,僧人们两班轮换日夜为主母祈祷,半个月前栗田宽安甚至赌咒发誓,镇府公的第一个孩子必然是嫡长子,辛苦紧张许久终于能放松下来。
虎姬浑身大汗淋漓,侍女们拿起干净的纱布沾着温热的参汤浸润她的嘴唇,绫公主与阿菊来到产房握住一脸苍白的虎姬,高兴的说道:“虎姬生下一个可爱的男孩,真是太好了!虎姬真是个英勇的女子啊!”
“我为殿下生下了继承人,我没有辜负殿下的期望……”虎姬看着一旁正在睡觉的小小婴儿,露出幸福与满足的笑容。
一个月后十二月初一,在一群妇人的小心护持下,幼小的婴儿在春日山城大广间亮相,吉良义时高兴的宣布道:“此即为我上総足利家嫡长子,其幼名承袭祖上名为珍王丸,从即日起作为余的继承人!上杉弹正少弼政虎将担任余嫡子的后见役,同时任命真田幸隆、斋藤朝信、细川藤孝、浪冈顕房、本多时正担任傅役,从两年后开始教导护持珍王丸!”
“遵命!”谱代众带着羡慕嫉妒的眼神看向四个人,上杉政虎作为首席后见役当之无愧,真田幸隆代表新谱代,斋藤朝信代表越后谱代,细川藤孝代表京都谱代,浪冈顕房代表谋士奉行,本多时正更是三河武士里最被信赖的一人。
在越后欢天喜地的庆祝嫡长子出生的时候,转眼间已经来到永禄元年的末尾,这一年严冬到来的季节,朝廷幕府紧张整个秋天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三好长庆夺取河内一国之后没有进一步上洛的行动,而是选择回到堺町越冬。
足利义辉认为这是幕府的威名震慑住三好长庆,于是大肆夸耀自己的功绩,朝廷一高兴就下令将他的本官左迁,従一位右大臣久我晴通宣布最新任命,足利义辉不再担任正二位権大纳言,改迁正二位内大臣,右近卫大将如元。
这是自九代将军足利义尚以来,足利将军家再次荣升大臣职,在幕府以及足利义辉看来此乃幕府大兴之兆,在幕府众弹冠相庆这太平年景的嘶吼,有些人则远远的躲起来冷笑着,比如在堺町流亡的畠山高政、安见宗房,比如畠山家的游佐信教,大和国的国人郎党,再比如三好家一干武士。
在堺北庄里过冬的三好长庆听到这个消息只是冷笑一声,就把这条情报丢到火盆里烧成灰烬,对嫡子三好义兴说道:“京公方还在沉醉在繁华的京师,还有朝廷与众多武家的夸赞中,虚假的太平将他的志向消磨的只剩下这一点点,难怪吉良义时要弃他而去,京公方实乃志大才疏好高骛远之辈尔!待为父明年大军云集,将这京都打破再看他的表情!”
在永禄元年之末,来自越中与信浓的战事消息一条条传来,山本时幸率领的越中军团已经将军势推进到砺波郡内一向一揆最顽固的地区展开清剿,山本时幸的一封书信也在同一时刻送达春日山城,这封洋洋洒洒近万言的长信向自己的爱徒阐述宽厚为君的道理,其中包括屠杀,不给安堵拒绝部分国人投效强行围剿等行为受到他的批评。
吉良义时没想到逐渐淡出谱代众的师匠还有如此敏锐的嗅觉,其实他也意识到最近几年有些翘尾巴,说出许多骄傲但又伤人望的话,比如不需要盟友,比如不屑调略,比如对不降服的或者降服又背叛的国人处以极刑,再比如不给安堵,屠杀一向宗与清水氏一族武士等等。
这些行为其实都在触犯这个时代的武家行为准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践踏现有的武家法度,只不过因为吉良义时太过强大,这些弊端暂时没有显现出来,如果这个苗头不能及时掐住,随着吉良家的地盘日益增长,早晚会把弊端积累到难以挽回的恶劣程度。
这一封“万言书”确实震住吉良义时,说实话他还从没想过这么深刻透彻,他的心里总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总觉得山本勘助的本领已经被他都学到手里,所以才会把这位劳苦功高的师匠派到一方镇守地方,这种轻视在此刻被这封“万言书”彻底打破。
在此之前,他总以为自己拳头硬块头大就可以制定游戏规则,却没仔细思考过他现在还没有成长到规则制造者这个层次,肆意的行动虽然爽快,但留下的恶名多久才能消除呢?斋藤朝信能止小儿夜啼是件好事吗?
“我还是太托大了,没有这个棒喝说不定我会做出多少荒唐事,幸好还有为良师敢言别人不敢言之词。”吉良义时拿着这封“万言书”看了又看,吩咐小姓誊抄几十份,并在年末最后一次大评定会上传递给众多谱代们看,吉良义时当着众多臣僚的面作出自我反思。
他在大评定上郑重的表示一定要改正这个毛病,首先是下令给予信浓、越中、上野三国的在地国人安堵状,确保他们的在地领地得到保障,其次宣布禁止肆意屠杀,对一向宗的信众下达的“血腥诏令”也作出相应的调整,改屠杀为打散流配,屡教不改之徒再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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