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醒了?”听到他的声音,我连忙冲到榻前,双手将一直抱在怀里的貂皮大衣披在他只着单衣的身躯上。
他握住我的手,竭尽全力似的舒展出一个不算灿烂的微笑,然后声音很轻很轻地,征询似的向我说道,“陪我出去看雪吧。”
他的侧面,那么苍白,那么脆弱,仿佛一经屋外风雪的摧折,就不再会属于人间。
“外面太冷了,皇上……”
“走吧,陪我出去。”尽管声音无力而虚弱,却透着一股他从小到大不容旁人忤逆的理所当然的贵气。他抓着我的手,掀开被子转身下床。
“子桓!”我伸出另一只胳膊拦住他,不出意料地感觉到他的双肩在我的指尖如此的清瘦。
“我没事的。”相持数刻,他终于朝我毫不费力地绽开一个舒畅的笑容,尽管我此刻很怀疑病中的他为这个笑需要酝酿多久。
“就出去看一下,一下就回来,就一下。”他莹白的脸向前靠近了一些,单纯得就像个只一心想吃冰糖葫芦的孩子。
我承认,每当他那样看着我,我就沦陷得毫无办法。
轻柔地帮他系上貂皮大衣的口子,抚着他的脖子软声说道,“好了我陪你去。但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小心翼翼地搀着他,缓步走出嘉福殿,他却突然像一个兴奋的孩子,整张脸都因许久不见的欣喜和期盼微微红润起来,脚步也不自觉地流畅利索。
雪花随着西风飘落在他黑缎似的长发上,冰凉点滴看得我心疼,而他的晶亮的双瞳却流出许久不见的神采,连唇齿都微微打颤。
“嬛,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正在这里堆雪人……”
霎那间,我很不争气地环住重病中他虚浮的身子,泪如泉涌。
“今天碰巧遇到了另一帮来巴黎玩的同学,大家说要一起出去吃饭,你来不来?”
桌上震耳欲聋的振动声把我从回忆的残片中惊醒,翻开平滑的盖子,跳出司马懿的短信。
他们的同学聚会,我去了自然徒生尴尬,回了条信息说你们慢玩就把手机关了。
坐在床垫上的一角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总感觉平静得有些无所事事。
也罢,趁着空闲出去走走,好好欣赏塞纳河的夜景。
葬身首阳,不坟不树,古往今来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他披着厚重的大衣,伏在龙案前固执地拿着狼毫一字一字写下这些触目惊心的句子,不时停下咳嗽在金丝啪上留下一朵妖娆的血花,却仍然固执地继续往下书写。
这是我能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了。
他望着我,平静淡定的眼神如刀尖似的锋利。
我跟着他的眼神,拾级而上,一步步由他指引入开满郁金香的殿堂,即便是身旁暗夜下的雕塑如魑魅魍魉般妖娆,我也只能选择认命。
巴黎东郊,拉雪兹神甫公墓。
庄严的十字架下,一尊做工精巧的纯黑水晶棺木静静地沉睡于此,反射着柔和月色的棺盖被拉开了一半,像张开大门的神殿等待着朝圣者的观摩。远远望去,整尊棺木四周都围绕满了蓝色、白色的迷迭香,呵,海之朝露,圣母玛利亚的玫瑰,满世界的迷迭香。
我上前,毫无惧色,即使低头看到棺木主人那张熟悉无比而平静无波的脸也毫无反应。只是心中轻叹一声,倾国倾城,果真如此而已。
乌黑的长发,白皙的面庞,封冻的红唇,和胸前,那一束妖艳绚烂的白色茶花。
这么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实在让人无法和古书中的“以发覆面,以糠塞口”联系在一起。可惜书中就是这么记载,明明白白。
我抬头,看着前方三五步外那个被晚风吹拂得飘摇灵逸的天青色背影,嗤笑。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黄初七年的盛夏你握着我的手时眼里流露出的那份遗憾,终于有机会补偿了。
还记得那一天吗?你对我们任何人都浅浅的微笑,像迷雾中的晨曦一般让人看得心醉。然后你转头,望着曹叡,眼神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满足。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都彻头彻尾的失败了,你到死都不肯忘记十七岁时的惊鸿一瞥,我们又还能做什么?
你松开我的手,不出所料,最后一刻你口中嗫嚅的还是那个只有我听得见的字,“甄”!
我笑了,肆无忌惮地笑了,像黄初七年那个盛夏在嘉福殿时一样又哭又笑。呵,子桓,早知如此,我何需记得什么雪人,什么娃娃!
三五步外,拉雪兹神甫公墓柔软的草地上,那个天青色的背影转过身来,一头乱发刮着烈烈西风的凛冽。
我怔然。不再是梦,不再是幻影,这次是真实地站在我面前,有血有肉的曹子桓。
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法国,巴黎。荒唐得让人抑制不住的狂笑!
“嬛。”他向前迈出一步,闪烁的眼睛,如星辰般美妙。
第十四章 翡冷翠
和曹子建他们吃完晚饭已经八九点了。虽然我跟他私人关系不算太好,但难得大家在异国首都聚在一起气氛还是十分的热烈及融洽。中文系那帮女生就是有兴致逛街,酒足饭饱个个提出要去逛老佛爷再去红磨坊跳舞,我一向不喜欢凑这些热闹,便皱了皱眉。
“女生逛街男生很无聊耶,我才不去。”曹子建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理所当然的傲气让人看了不舒服。“大家一起,还不如去塞纳河租游艇呢!”
有几个男生应声响应,最后大家协商了一会儿决定女生去逛街一部分男生去跳舞另一部分男生沿河散步,我和曹子建都属于最后那一拨。
从香榭丽舍大街走到塞纳河畔不久便是卢浮宫,夜幕下的玻璃金字塔泛着与白日刺眼的锋芒截然相反的柔美色泽,异常舒适与恬淡。轻叹一口气,曹子桓,你要破译达?芬奇的密码要复活沉睡的木乃伊,都随你吧,不远万里穿越千年能见你一面,也值得了。
脚边流淌的塞纳河河水,深邃而沉静。
“司马。”身后有人叫了我一声,回头只见曹子建向我招招手走上来。
“听说,你们在卢浮宫玩的时候,见到我二哥了?”
我们继续沿着塞纳河行走。
“我们现在总算是都到齐了。”他从鼻腔里轻哼一声,听不出是讽刺还是期待。
“所以您有什么高见吗?”我的语速不快不慢,正好夹在询问与抬杠的边缘。
“哼,巴黎……巴黎?你说他为什么偏偏选法兰西呢?如果把我们都叫去首阳山什么的不是更直截了当吗?”如此突如其来,我闻言也是一时语塞。
寂静的河畔,响起,圣母院的钟声。
“当年,雨果正是在圣母院外的土地上见到‘Anarkh’的字样而产生灵感创作出了《巴黎圣母院》……”曹子建碎碎地品味着微风中的细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巴黎圣母院,《巴黎圣母院》,《巴黎圣母院》。
石头的史诗,笔墨的传奇,舞台流动的艺术。
我们相约在1482年的巴黎,在圣母院的钟楼下,高谈阔论但丁与薄伽丘,品味拉斐尔的细腻,米开朗基罗的雄健,和水一般的光泽,冰冷如翡翠的,佛罗伦萨。
“……大船纷纷远行,寻找通往印度的航道;
马丁?路德重写《新约》,一个分裂的世界即将破晓。”
《大教堂时代》是《巴黎圣母院》的卷首语,奠定了整个故事的基调,而《佛罗伦萨》则是整幕音乐剧的灵魂,揭示了这个悲剧最终的结局。宿命,Anarkh,Destiny,我们所有人都离不开它的支配。
塞纳河水,还是继续地潺潺。
世界即将分崩离析,预言了公元两千年的今日。
……公元两千年的今日!
我猛然停下脚步,似乎开始有些听懂了雨果话语中“Anarkh”的真正意味。颦眉望向曹子建,而他只是懵懂地跟着我停下,一脸茫然。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中世纪千年的黑暗为我们埋下命运的种子,维克多?雨果早已为我们写出答案,我却居然丝毫未曾察觉。
仲达,就是,今天!
一路狂奔到拉雪兹神甫公墓,竟然没有一丝疲惫的感觉,见到郭嬛时,心里一股莫名的踏实和平静。
打量四周,一尊漆黑的棺木,一个狂风中的影子。
稳步向前走去,不用猜测,我也知道棺材里盛的是何人。
哈哈,黑发,红唇,唯一出乎意料的,只是胸前那株盛开的茶花。
所以,你就一直在等待这个契机吗?为了这个“公元两千年的今日”,苦等了将近一千八百年?
素雅洁净的花瓣上,赫然触目惊心着一点冶艳的殷红,这才注意到郭嬛的手上刚划了一道还在滴血的伤口,而黑色的水晶棺木上,静静地躺着一把小小的匕首。
“你什么意思?”我盯着不远处那个装神弄鬼的背影,冰冷的质问。我们害你漂泊千年,你来打扰我们现世的宁静,怎么也算是两清了吧!
没有回答,又是沉默地等待着我的猜测。
“无非又是什么古老、神秘的仪式吧?你在想什么?呵,复活还是毁灭?可笑!”
我对着他怒吼,然得到的回答只是一股更加凛冽的寒风。飘荡了千年的曹子桓修行果然不再是我们这些凡人可比。
“他要的只是我们的鲜血。”郭嬛强作镇定的声音传来,她抬起头,恨恨地盯着那个人的背影,好像要揉碎数千个时光的记忆。
“然后他就和我们再无瓜葛,再也不会回来!”一滴眼泪跟随她的话语喷发而出,摔成一地碎片。而谁知道什么时候,心潮也在一望无垠的沙漠前,碎成了泡沫。
狂笑出声,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抑制不住,笑得用颤抖的右手拿起匕首在手背上划出一道残阳,然后递给无声冷笑的曹子建。曹子桓,原来你苦等的一切映像都重回命运的轨道和时空轮回的契机,就是这么个荒谬无理的东西!
“皇上,我能要求你给我一个解释吗?”这个时侯出口“皇上”却并未加上与之匹配的“微臣”,只是徒增嘲笑中扭曲的荒诞。
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无所凭依的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句熟悉的飘渺,并不是某个现实生活中的人发出的话语,而是游荡在我们四周无息的声音。
仲达,你亲自制定的计划;子建,你亲口传播的流言;还有嬛,你新手调制的毒酒。
原来他都知道。
“你是要为你的心上人报仇吗?那何必等到今天!”
清风,吹拂过翡冷翠的一夜,带着石榴香,奏起我们的挽歌。
。。/ 巴黎最后的探戈
他转头过来对我们笑了,很轻很轻。
“谢谢。”他看着雪白的花瓣上三滴红艳的鲜血,几乎是从咽喉里发出这个细不可闻的音节。
“走,我们走!”郭嬛激动地拉着司马懿的袖子,而司马懿却定定地站着,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朝着那尊棺木,他一步步上前,越来越近,让我们不得不停下所有的吵闹与纠缠,屏气凝神地一起注视着他。
郭嬛抬手捂住唇鼻,却还是阻挡不住情不自禁的抽咽与颤抖。
他伸出手,骨感苍白的指尖顺着极其优美的走向,划过棺木中她的额头,鼻梁,薄唇,再沿着脖颈的线条,到柔嫩的茶花花瓣,再到拿起那把做工精巧的小匕首。
优雅地执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你干什么?”司马懿本能地警觉到什么,向前迈了一步。
“谢谢。”他还是那个语调,还是那种态度,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在手心中反复辗转,生生把月色搅碎。
这一天,他等了多久?
等所有的日月星辰归为,等我们的到来,等唯一扭转命运的时机,依然,还是为了她?
霎时间我明白了郭嬛为什么执意离开。他的世界本就没有过我们,从来没有,连她离去后不曾看过我们分毫。那如今,我们不离开,打扰他等待千年的时刻又有什么意义?
二哥,到头来,还是如此。你赢了,用一场一千七百多年的相守宣告了你的胜利。
侧身,准备回去原本的世界,却听司马懿忽然一声高喝,“曹子桓!”
寒光必现的匕首覆上厚厚的血浆,浓稠腥甜的液体霎时间泼洒开来,溅在棺木上,衣衫上,草地上,更多地,流在那株盛开的茶花上;不是轻轻一划,而是用锋刃对准手腕静脉用力地切割,让鲜血肆无忌惮畅快的喷薄而出,似乎与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这就是你的选择!”郭嬛松开手,泪眼模糊地对他哭喊,“我们的血,和你的命!这就是你为什么等了一千多年不肯离去!你不要自己千年的魂魄,就是为了她!还是她!”
郭嬛别过头,不忍再看。
他没有看郭嬛,一双狭长的凤眸平静地望着染上鲜红的绮丽的茶花。红白相间,诡异得 美艳而不可方物。
“我欠她的,太多了。”
他闭上眼睛,温存于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
如今,我才真正懂得了他漂泊千年的意义,不是为了相见,不是为了报仇,竟然,只是为了自己曾经无力给予她保护的赎罪。我们在这个故事里,都只是毫不相干的旁观者,局外人。
只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他自愿飞蛾扑火,我们无法救赎。
当局者迷。
“你这么爱她,当初怎么不跟她一起死?”司马懿一字一顿地咬出他的诘问与讽笑,刀锋般的尖锐,刺向我们曾经与他的渊源。
他缓缓睁开眼睛,淡淡地看来,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决绝而凶狠的质问,只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清谈与霞光晨雾中的烟雨。
他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司马懿,眼睛干净得像一块毫无杂质的琥珀;而司马懿也怔住,没有继续再追问。有些东西,不一定总得用言语表达清楚。
就像他应该明白黄初二年到黄初七年的六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连我都明白。
所以,他更要用自己仅有的一切向她赎罪。
茶花,几乎已完全披上红色的外衣,剩下星星点点的白,如即将融化的雪花。
她的生命正一点点复苏。
高翘的睫毛,已经开始轻微地颤抖。
他脸色愈发地苍白,身影愈发地模糊,全身的体力似乎已无力再支撑高抬的手臂。可是那一双眼中,眷恋,不舍,与坚定,支持着他的全部。
我们已经无能为力。
她的睫毛又更加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而他的衣袂,已开始揉成风中的沙砾。
我听到郭嬛的一声抽泣,而我和司马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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