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只朝里瞥了眼,便关上了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这麽颓废、这麽落寞、这麽悔恨……再睁开眼时,风析低低地唤了一声。
“挽风……”
毫无反应。
不……应该说是,不愿有任何反应。
风析还记得当他们一行人来到唐纤屋子时,楼挽风见到唐纤尸体时,几乎无法克制的颤抖和惊恐。他一边回想,一边走近独自後悔的孩子,心里有块地方被人用尖锐的刀,轻而细地刺了一下。
“吃点东西吧,你要这样坐到什麽时候?”风析一撩衣跪上床,伸手抚了下楼挽风额前的发,“即使你坐到死,唐纤也不会活。”
话音刚落,对方的身子显然震了震,紧接著,却是将自己埋得更深、圈住自己的手更紧了。
风析将手里东西放在边上,去拉楼挽风,楼挽风却用力想挣脱。风析突然敛起了眉,黑柔的 眸子闪出一丝怒气,双手紧扣在楼挽风的手腕,然後一个翻身将他压制在了床板上。
握著他的双腕,风析有些居高临下的压在他的身上,仔细凝视著身下这张已经明显憔悴的脸,声音有些冷然,“你这样是折磨谁?”见楼挽风不言不语,被压著也不反抗,只侧过了头看著窗外,一双平时精亮狡猾的眼睛此时此刻,灰败到了死寂。
“折磨我?还是折磨你自己?”风析对那双没有了生气的眼眸怒从中来,“那麽我告诉你,我不会有任何同情,因为你活该……你也折磨不了你自己,因为你死了,痛苦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施文然。”
“够了,够了够了别说了!”只是一句话,楼挽风却突然挣扎了起来,风析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仍旧死死将他的手扣在脸侧,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我不说?我不说你就打算这样一直到死吗?你不吃不喝你做给谁看?我告诉你,唐纤看不到,谁都看不到!”
“你管我!”
楼挽风眼见自己挣不开他的掌控,突然疯了一样,拼了全力撑起身子,张口咬在了风析的肩,顿时有酸涩的铁腥味侵入了口腔,那熟悉的气味让他恍惚觉得自己还在那间被血染尽了的房间,浸湿了他所有的自责,逃不了也避不开,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著他,他杀了人!他杀了人!是他楼挽风杀了他……
风析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咬弄得闷哼了一声,可是却不为所动,任由身下的人失去理智的行为,只是刚才愤怒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柔和不少。
这样也好……只要发泄出来,只要他发泄出来,就好。
似乎是被血侵袭了太久,楼挽风怔怔看著眼下的白衣,那可怕的红色又一次充斥了他视线。
“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是我告诉他、斯纹染死了的,是我亲口、告诉他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抽出了身体,他失魂落魄地喃喃低语,满脸得不愿相信,不愿相信自己刚才做了什麽,可是大脑仿佛已经克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仍旧咬在风析的肩上。
“是我、害了他的……”
“恩,是啊……”风析松开了压制,轻轻地环住他的腰,稍稍使了些力将他抱坐了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维持著他咬著自己的姿势,自己则靠在窗边,一下下地拍著楼挽风的背。
“是你害了他的……”他停了停,因为感受到有滚烫的液体滴在自己的颈边,然後沿著弧线滑落进了衣衫。
“是我告诉他的,如果我没有说,他就不会死……他不会死的……”如果不是他不多加考虑就将一些本不该由他说的话说了出来,也许就不会有一条人命消失,也许就不会有这麽残忍的事……楼挽风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很累,闭上眼睛,占满了他全部神思的,都是那天那人,流著泪对他哀悼著往事的脸。
没有了……没有了、人死了,就什麽都没有了。
“可是……”风析感受著楼挽风的眼泪划过胸膛时留下的温度,慢慢燃烧出了心疼,“可是挽风啊,即便你不说……我也会说的。”
“骗人……你骗人……”楼挽风听後忽然有些想笑,“你不会说的。你只会告诉他,斯纹染活得很好,你不会告诉他,他和曲晚枫殉情。”
你不会可笑地告诉他,因为相爱,所以徇情;你也不会残忍地再去问他,为什麽你还活著……
你更不会愚蠢地忽略了那人那时,那一张写满了凄楚的绝望。
所以我是一个杀人凶手。
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宽容……我只需要一个人来承认我犯下的错,一个不可饶恕的错。
“可是覆水再难收,迟了,现在後悔,已经太迟了。”风析静默地抱著他,心想,也许楼挽风说得对,也许自己确实不会说,也许自己确实会隐瞒一切。
只是现在如何假设、如何遗憾都太迟了,因为人已经死了。
“你想饿死自己,然後以命抵命吗?”
“我不知道……我不想吃。”楼挽风暗哑的声音传来,“我不知道怎麽办,我不知道……”他突然松开了嘴,抬起头盯著风析,语声渐渐响了起来,在这小小的房间内一点点回荡了开来。
“我不知道怎麽忘记唐纤伤痛的脸,我不知道怎麽原谅我自己,原谅我说什麽都不经大脑思考就这样用一句话害死了一个人,原谅我做什麽事之前都不知道要考虑一下会造成什麽样的後果,原谅我原来一直都是这麽自命不凡,以为什麽都懂什麽都明白便什麽都不管不顾,只要自己想怎麽样就怎麽样去做……”於是後果来了,於是上天用一个人的生命来告诉他,其实这个世界上,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有些事真是要想明白後才能去做的……因为一句话也许就能伤一个人的心,绝一个人的情,抹杀掉一个人的希望、毁灭掉一个人的勇气。
楼挽风突然悲愤地握住风析的肩。风析的伤口被他握得生疼,却愣是忍下,听著这孩子绝望的呼喊。
“我错了!风析我错了……可是来不及了,风析,我好後悔……”我後悔我用那种调侃的语气去告诉唐纤,告诉他,他的孩子死了……我後悔我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擅自把这麽重要的事当玩笑一样地说了出来,却完全不考虑对方的心情。
“我是混蛋……”他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我活该,我真的是个混蛋!”说一句,就再掴自己一掌,风析在他要举手扇第五下时,终於出手按下了。
“可以了。”
将楼挽风小心的揽在了怀里,风析顺著他柔软的头发一点点揉按著,清雅的声音一点点伴随著动作,开始将那些悲伤不著痕迹地演化。
“我想,如果我告诉你,或许死亡对唐纤而言是一种解脱,你一定不会相信;我想,如果我告诉你,或许无论是谁对他说‘纹染死了’,他都会选择死亡,你一定不会相信;我想,如果我告诉你,挽风,我很自责,是我太心急了,没有顾虑到你,顾虑到你的感受你的心情,你一定也不会相信……你说得对,在告诉你这一切之前,是我没有想到会造成什麽样的後果。”
因为还太善良,即便聪明,却仍然涉世不深,加上与身俱来的骄傲,於是在不知不觉间,自己让这样一个还承担不下过多沈重的孩子,承担一切……所以现在这个少年承受不住了……
“所以该说抱歉、该说悔恨的,是我,不是你。”
“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把责任往你身上揽。”楼挽风侧过了脸,不想让这人看见自己的狼狈。风析却好象没有听见,自顾自地说著,“我没有安慰你,我只是像你承认自己错了那样,我也想告诉你,我错了……你可以自责,我陪你;你可以不吃不喝,我陪你;你害死了一个人,而你害死他的凶器,是我给你的,所以错在你,也错在我……我会陪你。”
“为什麽……你根本不用……”楼挽风吃惊地抬起头,诧异地盯著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麽。
风析只是淡淡一笑,“没有为什麽,我们只是……一起犯了一个错,让一个善良的人选择自尽。”他将楼挽风朝自己胸口按了按,仿佛只要这麽做,自己的痛也能更沈一点、更深一些……他将脸仍旧埋在楼挽风的肩上,轻轻呵出了口气,轻声道:“可是我想,在我们选择因为这个错误而悔恨下去之前,我想要完成他的心愿,将他与曲秋澜葬在一起,然後替他们唯一的孩子报仇……最後,挽风,我们在用我们的一生来偿还,如果你选择生,那麽我陪你……如果你选择死、我也还是陪你。”
“够了,别说了……”在最後一句话语消散在耳边时,楼挽风终於失声痛哭,“为什麽这麽做,为什麽我害死了你最重要的人,你还要给我希望,为什麽不怪我,为什麽不骂我,为什麽还要这样陪著我……”
我情愿你骂我一顿,打我一顿,我情愿你叫我也去死,叫我也去死的啊……为什麽偏偏要说这些让人无法拒绝的话……
像我这样从不考虑别人的人,根本不配,根本不值得……
“因为你值得……”
风析将他哭泣到颤抖不住的身躯抱紧了些,“因为你是楼挽风,云散重楼自挽风的楼挽风……”习惯了你的张扬跋扈、习惯了你的骄傲朝气、也习惯了你的重轻重义……所以你突然这样,我真的是不太适应啊……
风析闭上眼,将那个最重要的承诺轻而重之地,重复了一次,“你忘了吗?风析答应过你的,答应你、一生一世的。”
看著这人肩上因自己而被咬出的伤,淡淡的血迹印在洁净的衣服上,“啪嗒”眼泪滴在了上面,化出了一抹很轻却很温暖的颜色,楼挽风终於伸手同样拥住了风析,“对不起……风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包含了太多、太多太多……有唐纤的死、有风析的伤、有他们共同犯下的错、还有他们此时只有彼此才最清楚的遗憾……
“我知道……”
风析还是那样,像哄著一个最善良最干净的孩子,一下又一下地拍著他背,手掌每一次落下的分量也许都成为了楼挽风这一生中,最不能承受的轻。
该说对不起的,楼挽风,其实是我。
☆、第九章 狭路相逢
第九章 狭路相逢
【 未必薄云能作雨,从来秋日自多阴。】
“咳咳……”一辆马车在宽阔的街道上缓缓行驶,不时能听到一阵阵急促的咳嗽声从车厢里传出。
这里是南安城北边上的一座小城,虽然人口不算多,但因其依附於祁朝皇都,倒也繁华了一点。可即便如此,这辆用黄金琉璃点缀装饰出的华丽车子,也还是让为数不少的人驻足侧目。
车轮在平整的石道上“咿呀咿呀”地一圈圈碾过,而这又急又喘的咳嗽声也随之荡过,留下不少旁人摇头,连道:这车里多半是个体弱多病的公子哥。
马车内,坐著两位锦衣华服的公子,粗略一看,都不过二十出头,长得虽不特别出众,但凭著一身打扮倒也勉强可以说有几分风流。
两人分别是四大家族中,南安司徒、西宁南宫的少爷。
此时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便是南宫如海的独子、南宫天宁;而坐在他身边即是司徒家最年轻的当家,司徒焰。
好不容易一阵咳完,南宫天宁已经满面红晕,几乎所有血气都被咳上了脸。
他“哎”了一声,往背後的软垫一靠,闭目摇头道:“真要咳死我了。”
一旁的司徒焰听了也跟著他摇头,“但和一条性命相比,实在是值了。”
“值?”
南宫天宁提高了嗓音,有些喘息地挑起眉头,双目勾出一丝怨毒,让本来一张端正的脸瞬时扭曲了几分,“我堂堂南宫独子,凭什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一说起这,就让心中已强压不久的愤怒重新燃起,他转过头,直勾勾的盯著司徒焰,道:“就这麽下去,不出三年,我非咳死不可。”
“谁说不出三年?”
对於他的怨恨,司徒焰不以为意,他一点点折开了手中的折扇,看著白净无暇的扇面说得慢条斯理,“去唐门求玉,万事可解。”
“说得轻松……”南宫天宁咳了一声,硬是把又一轮咳意压制了下去,“那个什麽鬼东西已经害我损了一半功力,如今也就拖著一条半死的命苟活著……唐门玉,哼,能恢复我的武功麽?”虽说体内的毒已经由少林寺的慧觉方丈解了大半,可是那剩下的毒却时时刻刻侵害著他的身体,不仅武功大不如从前,还落下这麽个病根,成日的咳嗽,就如同一个常年肺痨的病秧子,这事想来就让南宫天宁恨不得将制出此药的人碎尸万段。
“话不能这麽说……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司徒焰摇著扇子,那悠然的姿态与南宫天宁一天一地,“只要先解了毒,以後一切都能再谈……总不能留著这病根一辈子吧?”
“废话!”再次闭上了眼,南宫天宁还想说下去,突然马车向前一倾硬生生地停住,让他整个人都跟著跌了出去,幸亏身边的司徒焰伸手快,扯住他的手就是一拉,止住了跌势。
南宫天宁也不谢,只是掀起了金色的琉璃苏,呵斥道,“你连个马车都不会驾的麽?你是想摔死你家少爷我还是怎麽的?”
驾车的是南宫家的车夫老赵,他一见少爷发火,赶紧地回头解释。
“少爷,前面有人挡道。”
原来这座小城的格局是棋盘式,老赵在经过路口时已经放慢了速度,怕与横向而行的车人撞上,方才不远就瞧见一辆马车从右向左驶过,谁料那马车突然在路口停住,於是害得他急拉缰绳,差一点就要撞上对方。
南宫天宁闻言抬头望去,就看见一辆很普通的马车直愣愣地伫立在路口中央,而这街道却不够宽广到能同时让两辆马车并走,也就意味著,如果对方就这麽停著不动,自己也就得跟著耗著。
他皱了皱眉,催促老赵,道:“去,叫他们道给我让开。”
“是。”於是老赵下车朝那马车走去,待看见驾驶马车的是个年轻貌美,容样甚好的姑娘时,微微一愣後便客气相劝。
“这位车家,你们的车停在路中央很是不便,阻了我家车辆的去处,不知可否多行驶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