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吐了金灿灿亮闪闪一粒精元出来，很是心疼的样子，少了三百年的道行，现在只得再变回自己原先的模样。油光水滑的皮毛一看便知是悉心保养，拖着一条又长又大软蓬蓬的尾巴，尖尖小小的头，很是讨人喜欢。
雪络将精元收好了，看着道士，“道长，你还收不收妖了？”
“收。”道士抱着臂，看着雪络等她下面的话。
“真收么？可是我都跟它说好了让你不要收它的。你若是非要收它，我只好跟你打一架了。”
“不收也可以，你回答我先前问你的那个问题。”
“哦，那你还是收了它罢。”说罢，闭起眼睛不去看那道士了。
道士叹了口气摇摇头，对着眼泪都要出来的红毛狐狸，“走罢。”然后走到雪络栖身的树下。
狐狸黑曜石一般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你不收我了？”
“收，这不是收了你，让你今后跟着他过日子么。”雪络仍旧幻做原形，落到道士肩膀上头。
“是跟着贫道修行。”道士轻声咳嗽一下，纠正雪络的措辞。
作者有话要说：
、菩提约
“红毛，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这话，是问你是公是母……”道士依旧是咳嗽了一声，同跟在自己身边的狐狸解释着。
“我……我不知道……”等了好半天，红毛狐狸才嗫嚅着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叫做不知道？”雪络耳朵尖，穷追不舍。
“狐狸精要见着自己头一个欢喜的人，才能够定性的。”虽说是不情不愿，但想想自己是打不过这两人的，也便只能认命了。
“哦，这么说来，这么一千年过去了，你仍旧是没见着自己欢喜的人。”雪络这话说的很是平淡，倒是让红毛狐狸红了脸和耳朵。
“总是能见到的。”心有不甘地狠狠回了一句，自己心里却是没底。
“就这样，其实也挺好，真的，挺好的。”
红毛狐狸觉得自己被雪络嘲了，便闷闷地不说话了。
“她这意思，是想告诉你，不动情也不见得不好，至少不至于伤及自身。”道士终归开了腔。
此话一说完，两只妖精不知怎么的都安静了。
过了好半晌，雪络又道，“红毛……”
“喂！做什么总是这样叫我，人家有名字的！”没等雪络说完，狐狸便炸了毛。
雪络愣了一下子，“我刚刚就是想问你叫什么……”
“笑璋。”
“什么？”雪络皱了眉头，“嚣张？哦，倒是挺贴切的……”
此时道士一下子俯下了身子，抬着手浅笑着在狐狸尖尖小小的头上抚着替着他顺了一下毛。“你怎么会抢了她三百年的道行？”
这事情其实说来话长，笑璋还是小狐狸精的时候，大狐狸精好死不死地正赶上了高僧梵重除妖的年月。梵重所要出去的所有妖精里头，雪络也是占了一席之地的。
千年的蜘蛛精被打得重伤，大狐狸精想起自己未曾满月的孩子，这便趁人之危将雪络打昏了，拿了内丹，分了一小粒出来。本是想着让笑璋早些长大，离开千绝山，保护好自己，逃开一场浩劫的。却是不曾想到，得道的高僧最终却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
道士听完这些，微微皱了一下子眉头，转眼去看自己肩膀上的蜘蛛。不想却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似乎什么都同她无关一般地，安然沉睡的模样。
到了原先的那株菩提树下，却是不见蜘蛛醒过来，道士嘴角轻轻弧起一个角度来，坐在树下靠着树干子闭起眼睛养神。
雪络实际上并没有睡着，她在想一些事情，比如一千年前的那场劫难，比如她缺了的道行要怎么讨回来。
想了一阵子，便悉悉索索地爬回到树上去了。
这日傍晚，落了场大雨，这倒是苦了菩提树下歇着的道士，虽不至于狼狈地淋雨，却还是只得站起来避。蜘蛛仍旧正襟危坐，远远地瞧见了迦叶寺的小沙弥手里撑着把伞，光秃秃亮堂堂的头反着光，另一只手拿一柄白色油布伞朝着道士走过来。
一只手递给了他，然后念了句佛号，行了个佛礼之后，施施然地走了。
道士浅笑着，撑起了伞，之后抬头看着树上的蜘蛛。
雪络愣了一下子，眼睛眯了一眯，似乎沉浸在什么遥远的回忆里头，末了，说了句话。
“你很像一个人。”
道士仍旧是笑，仰着头道“贫道道号，重华。”
蜘蛛茫茫然地点点头，“你很像他，却不是他。”说罢，伸了一只细白的手去接落下来的雨丝。
那时候，天上也是下着雨，昏昏暗暗的天地之间，自己和那个人对峙着，她从来都没有想到会这样，血水染红了那个人的僧袍，胸前晕开了一大片，自己脸颊上也有不知名的妖精的血，最后的最后，那人撑着最后的一口气，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手里的沉香木佛珠将自己封印了一千年。
她在结界里头，忍着被咒语箍着捆住身躯的痛，挣不开逃不了，最后肉身皮开肉绽，眼睁睁地见那人在自己面前灰飞烟灭。
她的梦魇，她的魔障，困了她一千多年的心魔，无非是那人临死之前看着自己的那个眼神，带着不知多少的痛，仿佛他比她还要疼似的。
就是这样一个眼神，让自己一个修行千年的妖精，心如刀绞。
“他是谁？”
蜘蛛半闭着眸子睨他，“干你屁事。”
重华笑了笑，却是再也不问了。
“道长妖精收完了么？”雨渐渐地停了，雪络这样问他。
“还没有。”道士理了理自己拂尘的长须。
“准备几时离开此处？”
“收完妖精便走。”
雨势慢慢地小了些，一滴雨露顺着菩提树上一片墨绿色的树叶茎滴下来，雨后的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气息，新雨之后，雨水洗净了整座山头，显得千绝山上的草木格外苍翠。
微风拂过，鼓起重华的道袍，他手里的拂尘和额上的发丝都被风轻柔地扬起，他抬头看着蜘蛛，忽而喊她，“雪络。”
她张开原本已经阖起来的眸子，翠绿的瞳仁盯着他看，带着些疑惑的表情。
“我来这里……本是为了渡你。”
雪络似乎一点没感到意外，却是轻蔑地笑了一下，那里头，似乎还带着点嘲讽。
“你知道么。约莫一千多年前，迦叶寺里头有过一个和尚。他也同你说过差不多的话，什么要渡我成佛，什么我有佛缘……”
说到这里，她嫣红色的唇忽而抿出一个笑容来，“他也说，要来渡我。”
她将目光转向自己手上那串佛珠，忽然又收了笑容板起了面孔，“你走罢。我那时既不相信他说的话，今日，亦不会相信你所说。”
重华什么都没说，仍旧是那样看着她，“雪络，不如……你同我打个赌。”
雪络淡淡地瞟他，思忖了半日，终于扬眉吐出一句，“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闭口禅
“赌什么？”
重华微微笑了笑，“赌你终有一日会心甘情愿被渡化。”
雪络轻笑一声，仍旧高高在上地睨他，“你输了可怎么算？”
重华将手中的拂尘甩往与之前相反的方向，“听凭你处置。不过假若输的那个是你……”他有意无意地顿了顿，“从此之后你就要归我门下，当我的弟子。”
雪络微微扬眉，伴着无比笃定的语气说道，“莫说你根本赢不了，纵使有那一日，指不定你都死了。”
重华微笑着，轻轻地拂去搭在自己肩头的一片落叶，“我向来不会食言，如今同你打了这个赌，自然是等到出了结果，履行了诺言才会归天的。”
她模棱两可地笑笑，生生将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吞了回去。她原本想讽他，“出家人不是有不打诳语的规矩么，怎么我遇见的出家人，个个都爱骗人……”可转瞬之间，就将这话咽了下去，静默不语。
笑璋在树洞里打了个盹，醒过来之后刚刚将头探出了树洞，便瞅见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头，正思忖着要不要重新钻回去再打个盹，却听见雪络问重华，“你为什么出家当道士？”
道长笑的有几分狡黠，“你先告诉我，你为何持戒。”
蜘蛛拧一拧眉头，“我说过了。”
“可你说的并不是真话。”重华闭起眼睛，盘腿打坐，只听见蜘蛛淡漠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不说算了。”
等了一阵子，她却是真的一点回应都没有了。
重华只得睁眼叹了口气，“降妖伏魔，替天下苍生换来一个太平盛世，不是很好么。”
“你要渡我，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和太平盛世么？”
“不错。”
蜘蛛在树上笑笑，她仰头靠在树干子上，“你这话倒是可笑。若真是太平盛世，怎还会有我这般妖魔？”
所谓的天下苍生与太平盛世，就真的这么重要？
她很想问这话，却知道自己终究得不到一个答案。
她抬起自己左手，将上头沉香木的佛珠轻轻地拨了几下又将自己的袖子重新拉下来，遮住那串珠子。
那个能给自己答案的人，早已不在了
第二日清早，红毛狐狸笑璋就被重华从树洞里头捞出来弄醒了。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眼皮子忍不住要搭下来，“起这么早做什么……”抱怨了一句之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蜘蛛坐在树上，懒懒地道：“道长要带你修炼了。”
迦叶寺的和尚已经开始做早课，浑厚的钟声将笑璋彻彻底底地弄醒了。
一起醒过来的，还有姽婳和魑魅。
蜘蛛耳朵好，听见越来越近的悉悉索索声，不得不失笑，“姽婳。你倒是不怕道长收了你。”
蛇精从盘根错节的菩提树根开始慢慢地往上缠，挨着雪络坐下来，看着不远处的道士和狐狸，皱了皱眉头。
“那嚣张的狐狸怎么自己滚出来了。”
雪络没回答，看看四周，“魑魅呢。”话音刚落，便看见山精提一只竹篮，放着些带着露珠的野果。
姽婳吐了吐猩红色的信子，一下子便用自己幻化出来的手接过魑魅抛到空中的一只果子。
她将手里的果子往雪络面前递过去，雪络却摇摇头，阖上眼。
“你在那口破钟里修了一千年的闭口禅，如今连东西都不吃了，真是要成仙么。”
雪络淡淡开口，“这本就是我自愿的。这些东西，从来都只是口腹之欲。”
“又是那臭和尚告诉你的？”
蜘蛛没再说话，姽婳远远地看见重华领了笑璋回来，只得缄口不语。
在几乎有些诡异的静谧里头，笑璋忍不住打破了沉寂，“闭口禅是什么？”话一出口，便觉得气氛不大对头，姽婳和魑魅齐齐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像是利剑似的把自己穿了个透心凉。略显无辜地挠挠头，正反思着自己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却见不知几时魑魅已经跑到自己面前，用苍白尖细的食指戳了戳自己圆鼓鼓的面孔，“你就是那只叫做‘嚣张’的狐狸么？”
笑璋原本就鼓的面孔一下子更加鼓了，“是‘笑璋’！‘笑璋’！”说罢就张开嘴巴准备在魑魅指尖上咬一口，没想到牙齿还没挨到那人手指，就被青蛇的尾巴一扫给抛到了半空里头。
红毛狐狸正思忖着什么时候才能掉下去，没想到却被人拽住了尾巴，尔后就坐在了雪络的腿上。他揉揉自己吃痛的屁股，心疼地看看自己差点被拽断掉的尾巴，始作俑者雪络将自己的蛛丝收好了正襟危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重华站在树下望着雪络。
“闭口禅，乃是佛门的一种修行。一切众生之生死轮回，皆由于身、口、意三业所致，若消除此三业，可速得解脱；所谓闭口，即为‘禁语’，其目的在于减少口业。”
笑璋瞪大了眼珠子，“……这么说来，你有一千年没有开口说话？整整一千年！”
姽婳嗤笑一声，“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啰嗦么。”
“笑璋。”雪络叫了一声狐狸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要问你。”她顿了顿，俄而又道“如果你的意中人是个男人，你会变成女儿身对么？”
狐狸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要是之后，你发现他是个断袖该怎么办？”
笑璋：“……”
姽婳：“……”
魑魅：“……”
重华：“……”
这日夜里，迦叶寺的古钟响了今日的第一百响。
“你被镇在那古钟里一千年，若一日一百响，一年便是三万六千五百响，钟声、诵经声犹如魔音贯耳直入心神，十八层地狱里的厉鬼听了都要忍不住嚎啕，更何况你连话都不能说。这一千年的折磨，你究竟是怎么挨过来的。”
“你不觉得它是折磨，它便不是折磨。”
她难得愿意正正经经地回答他的问话，自然要趁胜追击，“我曾听闻闭口禅修行满千年便能使愿望得偿，虽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你有什么愿望？”
雪络翠绿色的瞳仁里不自然地隔了些疏离，“没有。”
重华心知她不愿提及这些事，只得识趣地不再追问，可她不愿意说，不见得其他人不会告诉他。想到这一层，向来仙风道骨的道士甩了一下自己的拂尘，轻飘飘地往青龙潭的方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发怅
姽婳被吵醒的时候，正想要破口大骂是那个不长眼的扰人清梦，隔着水看见一身正气的重华，色心即起。
“青蛇，我要问你些事情。”
姽婳眯起眼睛吐吐信子，“好啊。你下来让我亲几口，我就告诉你。”
重华笑了笑，“你的确该戒色。”
青蛇眯眼笑笑，似乎还想同道士谈条件，却看见那人在青龙潭四周望了望，“青龙潭真是人杰地灵的一处宝地，可以考虑下次到这里来开坛做法。”说罢看着她，“若是如此，只得麻烦你另寻地方修炼了。”
听了这话，青蛇心里盘算半日，终究将自己的色心给收了起来。
姽婳闭起眼睛，将头枕着青龙潭边一块巨石，说了个故事。
“千年之前，蜘蛛精雪络被名叫梵重的高僧用佛珠封印，后来整串佛珠被吊在那口古钟里。我曾去看过她，趁着夜里没有钟声的时候。那和尚修为实在高深，我无论如何都打不破那封印。我同她说话的时候，她从来只用腹语来回我，那时候我才知道，她是要修闭口禅。”
“那串珠子在刚满一千年那日自动从钟上落下来，她也终于修满了千年的闭口禅。她被封印的时候还是黑发，重见天日之时却已白头……我原本以为封印已经解了，却没想到那串该死的珠子仍旧紧紧地箍在她的腕子上头。”
“她的道行和精魄都不全，又是怎么回事。”重华若有所思地问她。
“和尚除妖的时候将她打成了重伤，后来又遇上了红毛狐狸的老娘，老狐狸将她打昏了之后拿了她的内丹，之后她的道行自然被人瓜分的半点不剩，所谓‘千年道行一朝丧’，说的大概就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