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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倬翻来覆去的又看了几遍,只觉得这钱币制作的极为精美,不论如意还是字样,都是玲珑浮凸,不似普通铸钱般模糊,而且钱币侧面刻着极细密的细齿,要刻出这些细齿,不知要费多少人工。虽然想不出这钱币来历,但从字样和做工上推断,也许是太祖开国时,由宫中的金银作坊做出来的赏钱。毕竟太宗时,也有过用金币赏赐臣僚的例子【注1】——只是不知为何如此簇新,不过毕竟是黄金,隔着百多年仍光洁如新,也不值得奇怪。
即是古物,又是御赐,蔡倬点头叹道:“东海赵二果然豪阔。要做凭证,的确是足够了!”他把金钱抛还给和尚,转头对高明光笑道:“看起来贵府祖上必不寻常,竟连御赐的金钱也有!”在他想来,既然高明辉能一眼瞧出这金钱来历,必是惯常玩赏过的。能让小孩子把玩着御赐金钱,家世定不寻常,说不定跟宣仁太后【注2】娘家有些渊源。
高明光摸不着头脑。他兜里尚有一枚赵文赐下的如意金钱,乃是东海新起的钱监所制。除此以外,还有银铜两种,都是锻造而成,于月前刚刚发行,却跟皇家搭不上半点关系。不过蔡倬既然这么说,他也无意解释,就让蔡官人误会下去好了。
店内众人听蔡倬证言此是御赐金钱,人人震惊,都求着和尚想借来一观,而那和尚想是烦了,理也不理,把金钱放回钱囊,跟店家付了帐,再买了坛酒,挎着戒刀,提起禅杖便大步出门去了。
蔡倬看着那和尚又高又阔的背影,叹道:“这和尚能得赵二看重,想必也是个异人!”他端起酒碗,自言自语:“收买人心,招募流民,再加上敌国之富,那赵二郎,看来越来越势大难治了!”
高明光低垂的双眼精芒闪烁,丁涛轻轻踢了他一脚。高明光看过去,只见丁涛拿筷子在桌面那盘烧鸡的脖子上比划了两下,把筷尖直插了进去。他呼吸一停,有些心惊,‘这小子够狠!’
对于丁涛的提议,高明光微不可察摇摇头,他们有重任在身,不能节外生枝。他对蔡倬道:“据在下所知,那个台湾是南洋上的岛屿,自古以来,一直荒无人烟。赵二招募这些流民,应是为了开荒。但南方多瘴疠,去那儿拓荒的流民,能有一半活下来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就算赵二有什么图谋,恐怕也是镜花水月,成不得事!”
蔡倬闻言,便是点头:“确是有理!”南方瘴疠之地,宋人一向视为畏途。莫说是南洋,就是岭南两广,在宋人眼里,也是难以驻足的荒僻野地。就因如此,岭南才一直被当作被贬官吏的流放之所。远的不论,神宗朝以来,无论新党、旧党,把政敌送去岭南一游,已成了惯例。苏轼、章惇、蔡确、吕大防等人之下,贬居岭南的官吏有数百人之多。不杀士大夫是大宋立国以来的成法,既然不能杀了政敌,就让他们去瘴疠之地自个儿病死好了,不管谁在台上,却都是这个想法,也有不少如愿以偿。赵瑜就算有什么不臣之心、非份之想,单靠南洋瘴疠,便能让他绝了那份心思。
“姓高的!”苏州后生这时叫了起来,他怒瞪着高明光,“你这厮好没口德!哪有这样咒人的?!”
高明光一愣,旋即醒悟,这苏州后生有些个亲戚在台湾垦荒,他说台湾瘴气重,流民要死一半,听在苏州后生耳里,的确跟诅咒没两样。
他尴尬一笑,正要道歉。苏州后生却冷笑道:“好叫二位得知,那台湾岛虽在南洋,但瘴疠之气却是不重,去那儿定居之人都过得快活得紧。俺那些亲戚在台湾住了一年,还没听过有哪个因瘴气病死。而且东海的郎中们医术高明,俺的表亲有个邻居,婆娘难产,眼看大的小的都要保不住,就是一个小郎中,拿了柄钳子,把孩儿拖了出来,母子俱安。据说,还有把受了重伤,肠子都流出来的伤者救回来的故事。”
“不会罢!?肠子流出来的人都能救回来?”京城的瘦高汉子听得目瞪口呆:“京中太医局的几个和安大夫也没这能耐!——他们可都是惯常给官家、圣人诊治的老太医,真真的从六品,天下最高品的医官!东海上的那些外道郎中,怎会比他们还强,能有这种手段?华佗、扁鹊也不过如此罢?!【注3】”
“小哥说的倒是真事!”那个老汉为苏州后生证言:“小老儿去岁往台州探友,途径海上,乘得正是东海赵家的客船。亲眼看见一个扯帆船夫的肚皮上有一道一尺多长蜈蚣也似的疤痕。小老儿当时心中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伤才能结出这样的伤疤?小老儿一问,方才知道,原来那船夫早前出了意外,受了伤,肚子被破了开。他是亲眼看见自己的肠子流了出来,当时便吓晕了。当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个儿被牢牢绑在一张床上。几个郎中穿着白布袍,用布罩着嘴,正拿着针线在他肚子比划,一针一针缝那伤口!据他说,他当时不知被灌了什么药,并不怎么痛。等他伤口被缝好,又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等脓流光,肉长好,拆了肚皮上的线,人又是活蹦乱跳了,他肚皮上那条蜈蚣的脚,正是针脚留下的伤疤。”
众人一阵惊叹,蔡倬想起当年去衢山时所见,陈五那一身落在他人身上早该毙命的烧伤,也不由得信了八成。那老汉继续道:“不仅如此。小老儿还听船夫说,东海上人人种痘,把痘疮都防了住!这两年已经没听过哪家的孩儿死于痘疮【注4】了!”
“竟有此事!?”蔡倬大惊跳起。宋代儿童夭折率极高,就算贵为天子,生出儿女中能有一半成年就已是老天照拂了。比如神宗,十四个儿子,就只有六人成年。而仁宗的儿子更是全数夭折,最后不得不从濮王那里过继了一子,即为英宗。这并不是宫廷内部的黑手作祟,而是幼儿死亡率确有这么高。就如普通的宗室,其子女能活到十五岁,得到授官赐封的也不到四成。
这么高的夭折率,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各种传染病,尤其以痘疮为甚。现在竟然有人说,东海治下已经没有死于痘疮的孩儿,蔡倬哪能不惊?不仅是蔡倬,其他食客也惊得瞪眼张嘴,他们各自都有死于痘疮的血亲,就算没有,也得日后自己的孩儿着想。于是酒店中,一连串的询问声暴起,都想问个分明。
老汉摊手道:“小老儿也只是听说,不知真假。不过,想来那船夫也没必要说谎,他又不是郎中,小老儿也不是病患,诓骗于俺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多半为真!”
经此一番言语,众人议论的焦点便集中在东海郎中的医术上,而对于赵家的军力倒没人在意了,就连蔡倬也不例外,高明光暂时放下心来。酒足饭饱,众人各自回船,而关于东海神奇医术的传说也从这一夜起在京畿逐渐流传开去。
四日后,高明光一行,终于来到了大宋的心脏——东京开封。
注1:即淳化元宝。据传,是我国最早的金币之一。
注2:高滔滔。英宗之妻,神宗之母。
注3:宋代,虽然由于士大夫阶层的重视,内科医术逐渐发展,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但外科医术却在不断退步中。究其因,正是士大夫们认为研究外科要剖人肢体,不符合儒家的‘仁善’之道,把外科医术视为末技。华佗年代久远,但在隋唐,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中也有开腹手术的详细疗法。但到了宋时,就不再复见。实在令人遗憾。
注4:宋代,天花称为痘疮,列入儿科。
第四章 东京(上)
政和六年十月十六,丙子。 //【西元1116年11月22日】
一觉醒来,丁涛仍犹如在梦中。青纱帐,屏风床,淡淡的檀香在房中飘荡。墙上挂画、瓶中插花,乌檀木桌上摆放着的果盘、茶盏,皆是名窑所产,釉色微绿,晶莹柔润,煞是精致。这并不是汴京城内七十二家正店中的任何一家,仅仅是东水门内、观音院旁的一家普通脚店【注1】。尽管排不上名号,但这脚店也有客楼数栋,院落几重,住满了南来北往的客人。
丁涛在衢山、台湾都是住在义学中,宿舍都没什么装饰,不过床桌而已。但他在杭州换乘河船时,却也曾在城中有名的客栈住过一夜,当时已是惊叹。但到了东京才发现,论器物,论内饰,这汴京城中普通脚店却比他杭州见识过的还要奢华百倍。
‘不愧是汴京!’
昨日傍晚,他们所乘客船,在东水门水闸放下的前一刻,开进汴梁城中。原本在城外,他已震惊于汴河两岸的繁盛,以及虹桥【注2】的壮阔。但到了城中,
才知道什么叫‘人口上百万,富丽甲天下!’
窗外已传来了人声,丁涛翻身起床。几下穿好衣服,就着不知何时送来的一盆热水梳洗了,便返身叠被。但棉胎绸面的被褥,始终无法像义学的被子那样能弄得方方正正。他皱眉看着,三年来的,融合在血脉中的习惯已难以改变,若是看不到被褥上的线条,总觉得不顺眼。他整了又整,费了半天力气,才勉强弄出让他满意的棱角来。
出了房门,东海一行人所独占的院落中,几个护卫已经在活动筋骨。见到丁涛出来,纷纷主动打招呼。若论年纪,丁涛不过是个黄口孺子,论身份,他此行也只是高明光的跟班,地位与这些护卫相当。但丁涛少年老成,又是以第一名的成绩从义学毕业,据说此行之后,将直升入新组建的军事学院,日后在东海的前途无可估量。不但这些护卫因此对丁涛和颜悦色,就连高明光一路上也在刻意拉近两人的关系。
丁涛对这些护卫不敢怠慢,一一恭敬回礼。转过身,便要去高明辉房里把人唤起,这也是三年来的习惯。但他推门一看,高明辉房中却空无一人。
“丁兄弟,可是要找辉哥儿?”一个护卫在后问道。从称呼上,就可以看出丁涛和高明辉在众人眼中的差别。
“他去哪儿了?”丁涛回头问道。
“辉哥儿不到五更就已起来了,现在应在外面街市上打转。”
丁涛听了,低低骂了一句:“这小子倒聪明!”若是高明辉来唤他一起去,他肯定会反对,所以高明辉精乖,自个儿跑出去了。他皱眉问道:“辉哥儿一个人,会不会有事?”
“丁兄弟尽管放心,有兄弟跟着!”话音未落,高明辉回来了。他捧着满手的吃食,后面跟着的护卫也是提着大大小小十几个荷叶包、梅红匣儿。高明辉兴奋得大喊:“涛哥,外面花样好多,满街子全是卖吃的!”一边说,一边把各色杂嚼、菓子递给院子众人。
“大清早吵什么?”高明光的声音从正屋里传出来。他打着哈欠踏出房门,看见众人手上的吃食,也不客气,直接抓过几个,便往嘴里塞。边吃边道:“香糖果子……糖少了些;煎夹子……果然还是热的好吃;啊,这不是旋炙猪皮肉吗……从去年馋到现在……”他呱唧呱唧吃着,倒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不一刻,高明光一人便把他弟弟买回来的早点吃得光光,他抹着嘴,看着众人盯着他,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仰天打个哈哈,便唤来脚店里的小厮,命他从外面把众人的早餐弄来。
用完丰盛的早饭。丁涛问道:“高家哥哥,下面可是要去童太尉府?”
高明光摇头:“不,今天要逛街。顺便买些带回去的礼物!”
“……那童太尉那儿呢?”
“今天我会先使人把礼单、名帖递进去,按过去几次的经验,至少要三五天后才会轮到我们!”
“要等这么久?”高明辉惊问。
“就是要等这么久。”高明光回道:“童太尉是权臣,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每天求见他的文臣武将不知有多少。太尉府邸外,骡马车轿从早到晚都有几百上千。若不是俺们与他有勾连,莫说三天,就是三十天,三百天也轮不到我们这些白身。不过……这次不知能不能见到童太尉。俺们东海对朝中的情报有些闭塞,他正月里任了陕西、河北宣抚使的消息,等快到京城才收到。这两个都是外地的职司,童贯不大可能留在京中。”他撇撇嘴,“河北、陕西两地相距几千里,真不知他怎么顾得过来!?”
留下四个护卫守护礼物,又派了两人去童府递礼单。高明光领头,带着剩下的七八个人去逛东京城。虽打着商旅的名号,但东海对汴梁城中的商事,他们插不得手,自有人与东京商人打交道。于路上,高明光等人还有探查各地民情的工作,但进了京,除了见童贯,就没别的任务了。现在除了逛街,也找不到别的事做。
出了脚店,一行人也不雇车马,直沿街西行。远远望着高达二十丈的天清寺繁塔,绕过太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从沿街的一家家店铺里逛过。走了两三个时辰,逛了半日,买的东西也不少,众人也都饿了。
高明光摸摸肚子,向左一看,一座彩扎的门楼当面,正是有名的高阳正店。店中亭台楼阁,百十间分厅,比之普通酒店,气象大是不同。在一个小二引导下,众人在一间分厅坐定。
点过菜,不移时,冷盘、热菜、汤水,茶酒便一连串端了上来。所有注碗、盘盏、果菜碟、水菜碗,皆是纯银打制,上刻着梅兰竹菊,蔷薇山茶,富贵如意,精致得难以想象。
“好多银子!”高明辉乍舌,“这是最高档的罢?”
高明光摇头:“不是!只要客人进门,不管点的贵贱与否,都是这么一套银具。这还是普通的。楼上正厅,更为奢华,放去宫中使用,也不稍差。……七十二家正店,家家如此。”
高明辉惊得合不拢嘴,“真是富贵啊!”
丁涛冷笑:“江南诸路,路有饿殍,想不到这京中却如此奢侈!”
高明光叹道:“天下财货尽入京中,以天下亿万生民养起的这百万人口,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