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边,浑家王氏同样坐在一张桧木座椅上。满头金钗,遍体绫罗,也有了几分富态之相,若只论穿戴,比当年他家的佃主刘大官人的妻妾还要强上数分。王氏抱着才两岁儿子,两个四岁的双胞胎女儿则乖巧的搬了两张小兀子坐在她脚边。
在夫妇两人的右手边,次子兴哥也老老实实坐着。他已经十五,三年前蒙学毕业后,没有考上义学,便回家务农,现在已经跟张大牛的一个袍泽的女儿定了亲,年后便要迎娶过门。
整个房中,众人皆坐,惟有张大牛的长子大哥儿,或叫张希均——这是义学里的先生给取得大名——站在屋子中央。
张大牛看着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长子,心中苦恼万分。他的这个大儿子其实并不算如何聪明,当年是凭着一点运气才考上了义学,在学校中,成绩也只能排在中下,但毕竟是顺顺当当一个年级一个年级的升了上去,到了今年年底,就该毕业了。
张大牛已经打算着给长子攀一门好亲,有着义学毕业生的身份,就相当于贡生,在东海国中,不愁找不到好差事不愁找不到好人家。但十天前,从东海王宫中,出了一篇改制的谕旨,传遍了台湾各地,也打碎了张大牛的幻想。
从今以后,所有的义学学生都变成了小学学生,毕业后,只能算是秀才。要想如往日那般当上贡生,就得去上中学,至于进士,文进士得
,而武进士则是去上军学。*
区区一个不能入贡的秀才,放在大宋,也没人瞧得起,对他们通常的称呼是穷措大,只有通过解试入了贡,才会被恭称作官人。长子的前途,也因此一下就变得黯淡无光。
“回家吗?”张大牛问着。
张希均摇了摇头,上了六年学,他已经看不起土里刨食的生活。若是能有奴工、佃农帮着处理农事,只需负手看着粮食进仓倒也罢了,可惜他们家田土虽多,但奴工还是买不起,而佃农……东海国中还没有这个职业。
“想继续进学?”张大牛再问。
张希均点了点头。
“可是以你地成绩,中学是考不上的。”张大牛叹道。他看过儿子成绩单,满篇的六十、七十,不管怎么都算不上好成绩。
张希均抿嘴不言。虽然在谕旨中,今年的义学毕业生不但可以免试入技术学校和士官学校,考中学也会有加分,但从录取地比例上他这样的成绩仍然没有机会。
王氏也叹着气:“要是大哥儿你能考上中学就好了。就算最后考不进太学里做进士,毕业后也可以直接去衙门做吏员。只要你认认真真把份内事做日后也能当上官人,叫什么……事什么官……”
“事务官!”张兴哥提词道。
“对,就是事务官。若是当了事务官,再勤勤恳恳做事后说不定能升到……升到……”
“六部侍郎!”
“没错,就是侍郎!”王氏叫道。在这个新起的村子里,周围地邻居都是从军中退了下来的军士,由于东海军天南海北的征战,东海士兵们的眼界一向是放眼天下。平日男人们讨论得口沫横飞的就是如今的天下大局,而女人们聊起天来,也没多少家长里短让她们扯,许多时候同样离不开时事,“说起侍郎,那可只比尚书差一点的大官,差不多能叫相公了。若是大哥儿你能做上侍郎,为娘的也能当个封君了啊……”
同样在十天前,赵瑜下令改易官制,将东海文官组织划分为政务官和事务官两个系统。在赵瑜设想中,日后国中政务官将皆由进士出身地官员担任,而事务官则是从吏员一步步晋升上来。政务官负责方略和监察,而事务官则处理庶务。如宰相、参政、御史以及地方上的知州、知县都属于政务官,而下面处理实际行政事务的幕佐僚属便属于事务官,其实就是仿自于后世,连称谓都没有改。
大宋官员由于多是进士出身,大多熟读经史,却不识政事,往往为胥吏所欺。而胥吏由于身份低微,又看不见前途,有许多役职还没有薪水,都变着法儿的上下其手,或从百姓身上盘剥,或从府库中窃盗,甚至还有刁难下级官员索取重贿的吏员。
在大宋,日常的各项政务处理都有时间限制,如断奏狱,‘每二十以上为大事,十以上为中事,不满十为小事。大事以十二日,中事九日事四日为限。’超限即罚。若是在任的官员不识趣,当事的胥吏便会故意拖延公事,让官员遭受重罚。
再比如每年十月底,各县都要上缴今年地收支账簿,若是耽搁了时日,当事官员也会遭到处罚。而州中的胥吏便瞅准时机趁机刁难,如若不给贿赂,便会把公文截下,让这个县的账簿不得上缴。所以这份钱不得给,百多年下来,都形成了惯例,已经成了光明正大的份子钱。
而东海国中,也渐渐出现了这样的苗头,虽然因此赵瑜连兴大狱,斩了二十几个奸猾胥吏,并连同听之任之地官员在内,向南洋的荒岛流放了五十多户人家,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赵瑜有鉴于此,才起了改易官制地决心。一方面加大监察力度,对胥吏犯法课以重刑,另一方面则把胥吏都归入公人行列,给予不低的薪水,并设立按年资加薪地制度,同时打开了胥吏晋升之途高甚至可以升到六部侍郎之位,以让他们有个盼头。
“别做梦了!”张大牛却一口打断了浑家的白日梦,“我们搬来时,县衙里给我们办手续地陈押司是吏,乡里的刘书办也是吏,就算催租子的也能算个小吏。你说他们中间有哪个能升到侍郎的?!进士只要考一次,但做吏的一辈子都在被考。官有多少?吏有多少?从吏升到官,不会比考进士容易,要升到侍郎更是做梦!更别大哥儿还考不上中学。”
双眼定定看着一脸不服气地儿子,张大牛最后说道:“还去上士官学校罢!海军太危险,去陆军的学校。正好我当初出征倭国时的指挥使徐大刀,现在就在陆军士官学校,你去后不定还能得到点照顾。”
他这些天一个劲的往乡里跑,仔仔细细地把今年义学毕业生的几条出路一五一十的打听清楚,权衡多时,还是觉得去士官学校最有前途,“虽然大王把军制也改了,原来四级士官变成了四级副尉,铜日标志也没了,士官地军衔变成了用锡做的云朵。不过出来后好歹也能做个队正、排副什么的。日后表现往教导队走一遭,未必不能升到副尉、校尉。”
“当兵有什么!”王氏急急叫道,“你出征的那几个月,不知我多有担心,每天念佛几千遍,生怕你有个好歹,现在还想把大哥儿往军队里推。照我还是去技术学校,去学造船。
不用去海外吃卖命饭,又能拿高工钱。听说马老尚书家里的船坊,一个最低一级船大工一年都有三百贯好拿。有这么营生,何必去做断头买卖?!”
“你懂什么!头长见识短!我东海立国以来,历次大战死过几人?!”张大牛立刻骂道,“船大工又有什么好做的?什么东西一多,价钱就贱。丰年地时候,粮价总是最便宜的。别看现在那些船大工能拿
,等到三年之后,马尚书开的造船学校里的学生毕还能不能拿到这么高的工钱?!”
他双目炯炯的盯着长子:“去士官学校,等出来后博个封妻荫子,我和你娘也能跟着沾光!”
……………………
圆口的玻璃杯中,倒进了半杯蓝色的液体,如大海一般透彻地蓝。一只手拿起一条薄薄的铁片丢进了杯中。
在片刻过后,玻璃杯中的液体便由蓝色逐渐变成了浅绿色,而拿出水的铁片上则泛起了微红的铜色。
“这是什么戏法?”赵文接过铁片,翻来覆去地看着,却看不出个究竟。
“这就是胆水炼铜法的原理!用铁代替了胆水中地铜,铜从水中析出,胆矾就变成了绿矾!”一名化学研究院的学高声回答着赵文地疑问,“神宗年间,饶州布衣张潜著《浸铜要略》,后由其子献于朝堂。先试行与铅山铜场,十余年后,至哲宗时便传播与天下。现在大宋南方有四分之一的铜是靠胆水与生铁屑炼出来地。不过他们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起我这里,差得太远。”
“麻逸的铜山也是用这种方法炼铜吗?”
“不是!”赵瑜解释道,“麻逸的铜矿不是胆矾矿,直接冶炼更为方便。”他抬头对学比划了一下,示意他继续演示。
今次他带着赵文来参观刚刚转入新成立的太学中的几个研究院,主要是因为前次他和陈正汇只视察了织造和农学两个研究院,而对化学、理学、数学等基础学科的研究院过门而不入,让里面的学大感失望,所以为了安抚人心,他才会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再次视察东海的研究机构。
东海太学中的这些研究院,无一例外出自于赵瑜。不过赵瑜一直很小心的控制着自己不要把太多的未来理论和技术暴露出来。他很清楚,科学的展靠的是体系,靠的是前赴后继的一代代学。若是贸贸然就把脑海里的东西一股脑的拿出来,那根本就是苗助长,对日后华夏的科技展并无益处。所以赵瑜只写了几册子,夹在在不同学科搜集来籍中,暗暗传了出去。
赵瑜给研究院的科学理论其实很浅显,只是算是一些最初步的东西。在数学方面是代数符号,xYZ也甲乙丙丁也代数符号的出现,使算术变成了数学;理学——赵瑜觉得格物两个字还是留给朱熹好了,而把理学这个词从二程手中拿了过来——是力学三定律和一点光学上的东西;化学方面是元素和原子分子论;生物则是分类学。这些是理论是展开进一步研究的工具。
不过,这些科学理论都是他用原现的名字传出去比如林奈,比如牛顿,并没有窃为己有。赵瑜还记得前世幼时在科普书上看到地一句话——‘科学憎恨权威’,作为一国之君,可算得上是金口玉言,如果他挂了名,恐怕不会有人敢质疑,这对于华夏科学水平高并无益处。而且他也不需要多余的光环来妆点自己,一个征服的称号已经绰绰有余。赵瑜打算让东海地学们自行去考证,去争论,去驳斥,去采信,然后才会产生更加利于科技进步的研究氛围。
因为同样的理由,除非情况紧急不能耽搁时间,不然赵瑜绝不会对科研方向插上一句嘴,就算因此损失大量金钱和时间也在所不惜,毕竟……失败最能锻炼人。历史证明,不论科学研究地成败与否,都会对科技进步产生正面的影响。就像爱迪生明电灯时所三千多次试验失败就是证明了三千种材料不适合做灯丝,为此花费的时间和金钱绝没有白费。
经过了近十年的展,加入研究院的学、学子数以百计,常年不断的投入终于产生了回报,各种名目的学会社团也自的组织起来。各种新工艺新技术,接二连三地出现。那种赵瑜和赵文曾经谈论过地威力巨大但实用性仍有待商榷式火药便是出自于化学研究院。而在研究物质变化的过程中,粗浅的五行理论已经被抛弃,元素论正式确立了权威的地位,所有的化学院研究都在为现新元素而努力。不过其中并非没有谬误,比如化学院依然把水当作一种元素看待,与金铁等同起来。
一股浓酸味弥漫在空气中,那是从做演示的学手上地又一个玻璃杯中冒出来的。赵文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学又把一条铁片放进杯中的透明液体里,一串串气泡便冒了出来。学用玻璃杯收集起这些气体,放到灯火边一点,砰地一声,玻璃杯中爆出的火焰让赵文吓了一跳。
“这又是什么?”
“这酸液就是绿油,或是叫硫酸。把铁片放进硫酸中,就又会变回绿矾,而产生一种气体。由于这气体比空气还轻,灌入孔明灯中,不用点火就能升上天,前日便由大王亲自取名为氢气,是一种新地元素!”
赵文扭头看了看赵瑜,而赵瑜却看着学手上的玻璃杯。到现在为止还没人注意到实验结束后在玻璃杯内壁上挂着地水珠,但总有一天,会有一个较真的学现这一点,并追查下去,现水并非是一种元素。
从化学研究院出来,赵瑜带着赵文等人,去了数学、理学等研究院走了一遭。对于这些关系到东海未来展地学会,赵瑜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多加勉励,并宣言要设立奖金和荣誉称号给予杰出的学以奖励。上有所下必效焉。只要东海王喜好百科之学的名声传出去,自然会有无数人会把精力和资金投入到科学研究中。
“想不到这些研究院里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真多。一个三棱镜就能把太阳光变成彩虹一样,还有什么惯性,天天都能感觉到,但以前还真没注
赵文还念叨着刚刚从理学研究院里看到和学到着赵瑜笑道,“二郎,你这几年的钱还真没白花。”
“那是当然。这些还是基础研究,以后越来越多。”
“本来还担心,学校越开越多,教出来的学生快没地方安排了,现在有这些研究院可以塞人,陈相公倒也不用头疼了。”
“就算没有没地方安置,我也不在意。人才是不嫌多人才越多,挑选的余地就越大。大宋人丁不过六千其中专心进学之人不过百之一二,大宋选士就是在这百万人中挑选。但我东海人口不过两百男丁为其半数,但可选之才却超过二十万。我丁口是大宋的六十分之一,但人才却是五分之一,而质量更是远胜。这才是我东海兴旺达,虎视天下的根本所在!”
“若是日后二郎得了天下,把教化推广全国,让全天下亿兆万民同受教育,从这么多士人里选出的人才,必是个个国士。”
“那当然!”赵瑜点头。心中却冷冷一笑:‘国士我倒不指望。只要到那时,没有人敢对我说‘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就够了’
当年神宗变法,旧党极力反对,其中文彦博尤其卖力。但言:“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
神宗皇帝反问:“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
彦博却说道:“为与士大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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