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惊醒梦中人,十几年来,刘青松从起初的新鲜感,到后来的自我欺骗,他从来没有清醒过,对于一个恋家,并且有一个温暖家庭的刘青松来说,来到大唐,是他无法接受的。
这样的孤单彷徨、身处异世,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够承受。他这些年,一直都像是沉浸在故事里不能自拔的感觉,就如冉颜所说,他渴望有一天能一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自己的席梦思床上。
刘青松这厢正凄凉着,客栈前堂中轰的一声巨响,将他吓得一个激灵。
屋内冉颜等人,也被吓了一跳,晚绿道:“奴婢去看看。”
第153章 诡异雕青
冉颜想起冉平裕和冉韵还在前堂,也顾不上等候晚绿回来禀报,连忙带着歌蓝一并赶了过去。
从客栈的后院到前堂不过几百步的距离,刚刚出了游廊已能听见大堂中吵吵嚷嚷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声哭喊声。
进屋之前,歌蓝拽住冉颜,从袖中掏出一块薄纱给冉颜覆在面上,后面用簪子簪住。
竹帘撩开,冉颜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看见冉韵正扑在冉平裕的怀里发抖,提着的心不由放了下来。
冉平裕见冉颜过来,连忙道:“阿颜快回去歇息,莫要管此事。”
冉颜顿住脚步,打量大堂里一圈,原来那一声轰响是因为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断裂倒塌,二楼围栏边站了许多围观的客人,显然也已经被困在楼上。
楼梯倒塌的地面上许多碎木,满堆碎木之间,有鲜红的血缓缓向四周殷开,客人均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堂中的骚乱渐进平息,一个中年锦袍男人才从后堂风一般地冲了进来,看见现场的情形,立刻指着小二嚷嚷道:“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救人。”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兴许人还没死呢。
四个小二连忙上前去,手脚麻利地将上面搭着的木头移开,不一会,一个衣衫半落的中年男人露了出来,那人身体蜷曲侧躺在地上,面容微微向外侧偏,脸部略黑,五官扭曲,一副骇人的表情,而脖子以下的身上却相对要白皙许多,后脑勺上鲜血淋漓。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半裸露的背部上露出的一片雕青——一个带着微微笑意的佛头。
青白之色映衬着那人骇人的表情,这尊佛怎么看都觉得笑容诡异。
雕青也就是刺青、纹身,唐宋时期尤为风行,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时尚。
一个稍微胆大一些的小二连忙用手指探了探这人的鼻息,须臾,倏地收回手,颤声道:“死了,死人了。”
另外一个小二似乎想起什么,立刻转身指着冉韵道:“方才就是这个小娘子火急火燎地上楼时,梯子才倒塌的。”
一个小娘子能把梯子给踩塌了?说出来人家也只会说他们店里的楼梯年久失修罢了!那掌柜气急败坏地跺脚,“立刻去报官。”
吼完之后,掌柜的缓了缓火气,拱手朝四周围观的人道:“今日小店不幸出此祸事,各位的酒钱一律全免,还请诸位且留一留,等官府来人,帮忙把此事前因后果说清楚,小的在这里先拜谢各位了。”
掌柜说着,朝四方各作了一个长揖。
众人见他态度恳切,且也怕这会儿走了,回头官府怀疑他们与案件有什么干系,遂都应承下来。现在冉颜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不过面对一具死尸,众人很难安坐,都有些不安地贴墙站着。
冉颜为显得不太突兀,也随冉平裕一起站到边上。在看见这具尸体的第一眼,冉颜便能够确定这具尸体在楼梯榻之前就已经死了,而且死了不止这一时半刻。
但是冉颜行路之中遇到这种事情,她也无意于多管闲事。至于冉韵,也不过就是从楼梯上经过,任谁都能想到,一个娇小的娘子怎么也不可能把楼梯压断。
这个镇子距离县不远,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衙门的人便赶到了。
来的是一个捕头,和十几名捕役,那捕头一只脚才抬进屋,洪亮的声音便传来,“掌柜何在?”
门口光线一暗,一名身着黎色公服的彪形大汉走了进来,四方大脸,眉毛浓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掌柜连忙迎了上去,“秦捕头,您可要为小店做主啊。”
秦捕头生得粗犷,行动间虎虎生风,看了看那楼梯道:“你店里砸死了人,人家死者家属还没让做主,你倒是先嚎上了。”
“小的可真是冤枉啊,这店里头年才修整过,不说别的,这楼梯就是新木,断不可能年久失修。”掌柜一边说着,一边随秦捕头走到尸体旁边。
秦捕头倒是不怕死尸,看了几眼,随手翻了翻尸体。
冉颜微微皱眉,心里对秦捕头的做法很排斥,这时候随意移动一点东西,都有可能影响验尸人员的判断,不过她也不曾阻止,因为但凡有些经验的仵作,都能看出这尸体的死因。
“仵作去别县验尸去了,傍晚才回来,先把尸体抬走。其余人证、嫌疑犯,全部都在这里不许离开。”秦捕头朗声道。
他话音方落,立刻引起了众人的不满,这家店靠近码头,店内停留的多半是南来北往的行客,谁有时间在这里耽误?若是半个月都破不了案,他们岂不是半个月都走不了?
“哪个是踩塌楼梯的小娘子?”秦捕头转头问掌柜。
掌柜伸手示意一下冉韵的方向,“就是这位。”
秦捕头点点头,目光淡淡略过冉韵面上,随口道:“带回衙门审问。”
冉颜眉头皱得更深,这个秦捕头根本就知道冉韵不会是罪魁祸首,却如此轻率。她向前走了半步,却看见抱箱站在门口的刘青松,立刻扬声道:“刘仵作,你难道打算袖手旁观吗?”
众人正是急着脱清嫌疑好离开,冉颜此话一出,刘青松立刻成为全屋的焦点,可他依旧装作不知,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直到秦捕头走到他面前道:“你是仵作?”
刘青松向左看又向右看,秦捕头不耐烦吼道:“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
刘青松被震得脑袋嗡嗡作响,半晌没反应过来,秦捕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给拖到尸体旁边,没好气地道:“验尸。”
“你吼什么吼?在下是医生,心情好了才勉强帮刑部验验尸体,在下是官人户籍,你给我客气点。”刘青松拍掉秦捕头的手。
秦捕头有些愕然,原听见人叫刘青松仵作,便以为他多半是贱藉,所以根本没有半点尊重的意思,可没想到人家竟是官籍。
“我有眼不识泰山,但是眼下……这尸体……”秦捕头脸色有些涨红。
想想一个堂堂捕头在众多人面前落了面子,尤其还有他的属下,多丢人的一件事儿啊。
后世的很多故事里都把唐朝捕快塑造得威风八面,唐朝没有捕快,只有捕役,而不管是哪一种,与众人想象不同的是,它们在古代都属于贱业,捕役或衙役不仅自己不能参加科举,连儿孙都要脱离这个行业三代以后才可以参加科举。
所以秦捕头的身份比刘青松要差上几级,面子再重要也得低头。
刘青松趾高气扬地理了理衣襟,放下箱子,用脚踢了踢尸体,“尸体都硬成这样了,至少死了两个时辰以上,而且你看看这个楼梯,断口如此整齐,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地截断,这没有一定时间也做不到,你们查查在这家店里待了两个时辰以上的人吧。”
刘青松傲慢的样子,令所有人都想往他脸上狠狠地栽几拳,奈何他是官籍,真揍了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其他……”秦捕头也做捕役许多年了,没验过尸,却看过不少次仵作验尸,因此也明白人死后半个时辰之后才开始渐渐僵硬。
刘青松就是摘除了他自己和极少数人而已,这家店是客栈,只有几位客人是刚刚才到的,其余人都是住客。
“这个人是被冻死的。”冉颜沉冷的声音道。
刘青松看着冉颜冰冷的神色,不禁打了个哆嗦,看来他故意只摘除自己,惹怒了这位祖宗,想到若冉颜真成了萧颂的夫人……刘青松的心顿时一片冰凉,他以后的日子可是水深火热啊。
“冻死?”秦捕头见冉颜衣饰不俗,却也不敢嘲笑,但他心里着实不以为然。这人流这么多血,怎么会是被冻死,而且这才八月天,就能冻死人?
冉颜走上前去,扯过刘青松的袖子,硬拽着他靠近尸体。
就在众人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冉颜忽然拉着他的广袖擦拭尸体的后脑勺,“看见没有,这血根本就是后倒上去的。”
“冻死的尸体呈卷曲状,皮肤苍白,外露肢体皮肤束毛肌收缩,出现‘鸡皮疙瘩’,身体私处缩小。人在遭遇寒冷的时候,身体会自动进行调温,经历过寒冷的人都知道,有身体会被冻到麻木没有知觉。”冉颜环视一周,见有人不断地点头,亦有人附和,又继续道:“一旦身体温度无法调节,一直处于热量流失的状态,反而会产生身体发热的幻觉,有时会自己脱下衣物。”
这种现象,在法医学上称之为“反脱衣”现象。
冉颜俯身用刘青松的袖子包着手,稍微检查了一下尸体,“方才面色萎黄,少得热气则两腮红,口有涎沫出,其涎不粘,此是冻死症。尸温……较低,一般尸体温度降到与周围气温相等约为一昼夜的时间,秦捕头不妨过来探一探,这具尸体的温度明显低于现在的气温,如果是死了一昼夜以上,尸体腐败比现在要严重得多。而如果尸体是被冻僵了,就会停止腐烂,影响仵作判断死亡时间。但是想冻死一个人,加上尸体稍微解冻,再做出这么详密的计划,至少也得一夜的时间,刘医生,您说是吧?”
第154章 芙蓉色
冉颜最后一句话,问得缓慢而阴沉,刘青松干干笑道:“正是正是。”
秦捕头沉吟一下,问道:“他脑后的伤,是死后被人砸伤?”
“有头发覆盖,暂且不能判断。但他身上已经出现尸斑,说明血已经沉淀分解,也就是说即便还能流血,也肯定不能色泽如此鲜红,并且量如此之多。”冉颜如实答道。
有人疑问道:“可是这个天儿也冻不死人啊?”
刘青松为了让冉颜泄火气,连忙抢答道:“富贵人家不是有冰窖?有些客栈酒楼不也有冰窖?谁说一定就是天气冷才能把人给冻死。”
“来人!”秦捕头大吼一声。
有个捕役疾步走过来,拱手道:“在!”
“把他们说的这些个……额,验尸……都找纸笔记下来。”秦捕头吩咐道。
那个衙役为难的一会儿,凑近他压低声音道:“头儿,我们都不识几个字啊。”
“在下来代劳吧。”人群中有个士子模样的年轻郎君向前几步道。
秦捕头打量他一眼,拱手道:“有劳。”
掌柜立刻吩咐人准备纸笔,这年轻郎君跽坐在几前奋笔疾书,将自己方才听见的都一丝不落地写下来。
“这位娘子,死者面色微红,难道不是醉酒?”秦捕头依旧有些疑惑,一般人死后不都是面色青白可怖?怎么可能还有泛红?
众人也都听冉颜讲验尸听得津津有味,一时也都忘记她只是个年轻娘子,遂都纷纷附和着问道。
“怎么可能是醉酒?一者,他身上根本没有酒味,二者这根本就不是红晕,而是冻死尸体上的尸斑。”冉颜也不在意众人面上的惊讶,继续道:“这种尸斑称之为芙蓉色。”
记录验尸的年轻郎君,不禁顿笔,不解道:“芙蓉色?如此可怖之状,为何有个雅致秀丽的名字?”
冉颜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醉芙蓉颜色不定,一日三换,早上初开花时花冠洁白,并逐渐转变为粉红色,午后傍晚凋谢时变为大红,因此又称三醉芙蓉。冻死者始验时,面色萎黄,待到稍稍经受热气,两腮红,面如芙蓉色,这与三醉芙蓉岂不相同?”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还是有名头的。
刘青松听得十分认真,他以前是中医,只是略知道一些法医学常识,后来才在大唐学习的验尸,因为他懂得人体解剖结构,所以他验尸技术在大唐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然而却是远远比不上冉颜这个有千具尸体解剖经验的法医。
学习验尸,也是被萧颂所迫,刘青松对验尸之类的工作并不十分感兴趣,甚至有些厌恶,但现在听见冉颜讲述的这些,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兴致了。
堂内静默了久久,一会儿便有人小声议论起来。毕竟古人畏鬼神,对待死人敬而远之,对待了解尸体的人,敬佩归敬佩,却也不怎么喜欢。
秦捕头也有些反应过来,“娘子是……”
“我也是名医生,只不过看的病人、死人多了,对人自然就了解。”冉颜觉得刘青松那招很好用,便照搬了过来,顺便来个落井下石,以报刘青松不仁之仇,“刘医生是没看出来,还是故意端架子?”
不管是哪一种,也足够众人鄙视的了。
刘青松立刻就抱上了大腿,笑眯眯地道:“当然是没看出来,要不然怎么能劳动师傅您出手。”
冉颜觉得自己对刘青松的脸皮估计太保守了,这脸皮哪儿是脸皮啊!直接堪比长城壁。
刘青松这么一搅和,众人多半只惊叹冉颜的年轻、医术高超和知识广博。
冉平裕则是有些怔怔地看着冉颜,记忆里的那个出自荥阳郑氏的嫂夫人,也是这般的气度非凡,无论是何等大的场面,她永远都是那般娴雅端庄,现在的冉颜虽然眉宇之间少了几分灵动,但这份气派端的是像极了她。
“真不愧是郑氏的血脉啊。”冉平裕喃喃道。
冉平裕与冉闻是同父兄弟,身份也比冉闻低了不止一点两点,但说心里话,自小到大,冉平裕还真的没把这个兄长看在眼里。且不说处事手段和德行,光是他那气量和识人的眼光,都让人不敢恭维。
冉韵亦忘记了一开始的惧怕,看待冉颜的眼光又有了些许不同,她万万没有想到,以前她最看不起的,觉得懦弱的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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