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了半晌,李胜昌生生压下火气,以比较平和的语气岔开话题道:“萧侍郎在曲江那边也不知有没有新的进展。”
“萧侍郎办案从未出过差错,李中丞且安心吧。”谢静缓缓道。
李胜昌无力地叹了口气,他和谢静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提起萧颂,主要是想提醒谢静,这大暑天的,把人家年轻力壮的推出去到曲江暴晒,他们两个老家伙待在这里算是比较惬意了,要是半点事情也办不成,这传出去能好听?
两人都不说话,李胜昌怕谢静再啰嗦,便跪坐下来,伸长脖子地等着接应的人来。
过了半刻,何寺正领着两排兵卫抬用板子抬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李胜昌一见,蹭地一下蹿了起来,急步迎了上去,“怎么回事!”
“李中丞、谢少卿,张主簿遭袭,已经……”何寺正叹了口气,挥手令人将尸首抬上来来。
李胜昌愣在原地,半晌,谢静问道:“献梁夫人呢?”
“不见献梁夫人,下官已派人去宫门确认过,半个时辰以前,张主簿与献梁夫人经过宫门。”何寺正说着,从旁边兵卫手里接过一张纸,“下官在张主簿遇害的地方发现了他用血写下的字迹,下官令人拓了下来。”
李胜昌伸手接过那张纸,只见上面写两个硕大的字——东宫。
后面仿佛要写什么,但是只有一点,没有再写下去。
“这么说来是东宫所为!”李胜昌怒火冲天,“东宫把献梁夫人劫走想干什么。”
“快快去请张尚书和袁寺卿。”谢静也有些坐不住了,说话的速度也稍显急促。
他们没有派护卫,是因为从平康坊到宫内只有短短的距离,而且人来人往,守卫多不胜数,倘若这样还出事,那可就事情大了!谁也没想到,凶手比他们想象得要猖狂百倍,竟敢在宫内动手。
显而易见,凶手已经视自己生命如粪土。
而这个人,不可能是太子。
“何寺正,先把张主簿的尸体放置到好,老夫这就去禀报圣上,太猖狂了,不信他还敢在宫内截杀老夫。”李胜昌咬牙切齿,甩袖奔往甘露殿。
请冉颜来验尸,是李胜昌想出来的,万一她真的出了三长两短……坊间都传闻,萧颂已经恋妻如狂……他可怎么向萧颂交代啊?
李胜昌本来就是个急躁的性子,此时各种情绪涌上来,全部都化作一腔愤怒,不将此人碎尸万段,不能解心头之恨。
烈日炎炎,大地焦灼,正如此刻宫内所有人的心情。
宫内一早上死了两人,重伤一人,一名命妇被截,生死未卜。除了还在曲江的萧颂等人,三司其余人全部都如被架上了火堆。
天子震怒,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冒着炎炎烈日急急赶赴甘露殿的书房。
禁卫军一时也提心吊胆,全部枕戈待旦,等候上面一发令,便开始搜人。在号称禁卫森严的太极宫内居然发生这种事情,不仅仅是对禁卫军的挑衅,而是对整个大唐的挑衅。
……
花香阵阵,凉风习习。
冉颜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才醒过来。
一睁眼,眼前的景致让她一愣。外面看起来很荒芜,可是这个小院里却百花争艳,收拾得十分干净,在深宫之中,荒芜之处,忽然看见这样的地方,便如误入了桃花源一般。
而她双手双脚被缚住,侧躺在树阴下的一张软榻上。
她挪动了一下身体,忽听头顶上有个声音道:“你醒了?”
冉颜循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合欢树花叶清奇,绿荫如伞,身着一袭未曾染色的宽袖交领布袍的安瑾正侧躺在一根横枝上,修长如玉的手握着一卷书搭在屈起的膝上,湿漉漉的墨发披散,黑羽翅般的长睫,半掩住含笑的灵动眼眸,正闲适而慵懒地望着她。
纵然,冉颜是一个对美并不算太敏感的人,脑子昏昏沉沉之间看见这样的画面,还是有片刻的恍惚,以为自己不慎闯入了仙境。
第419章 因谁而起
微风徐徐,如彩霞绚烂的绒花微微摆动。这样温和的安瑾,太能迷惑人,即便冉颜习惯用理性思维思考问题,此刻也丝毫想象不到,眼前这个如不沾人间烟火的……男子,挑起了长安的血雨腥风,那么的疯狂,那么的……歇斯底里。
冉颜不会说什么风雅的词句,脑海里只有一个相对此刻美景略显苍白词,便是“美到极致”。
或许是因为净身较晚,安瑾身上还是带着许多明显的男性特征,并非一般宦官那样纯粹阴柔的样子。
冉颜移开目光,从软榻上坐起来,“你抓我来究竟想干什么?”
“萧铉之告诉我你手里有一封李泰谋反的证据。”安瑾道。
有所求最好,冉颜抬头看他,“你想要那个?”
安瑾手握为拳,支撑着头部,从鼻腔里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哼”,另外一只手中书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膝盖,“你们萧家,倒也人才辈出,献梁夫人一定想象不到,所有的事情都是因萧铉之所起吧。”
冉颜心底一惊,的确,她从没有怀疑过萧铉之,她觉得三司之中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冉颜垂眸,衡量他这句话到底有几分可信性。
这件事情里面,的确掺杂了萧铉之的影子,他只是献了一份李泰谋反的证据给太子,其余根本看不出来有他参与的痕迹。
安瑾似乎看出冉颜的心思,仿如闲聊一般,“萧铉之与你那夫君实在有一拼,他的确没有出谋划策,然而他不动声色地推动这一切,总是能够在最佳的时机将此事继续下去,太子却浑然不觉。”
他书册敲打的动作微微停了一下,“东阳夫人的儿子也果然不差。哈!”
安瑾轻笑一声,缓缓坐起身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那你?”冉颜心觉得反正一时半会也没有机会逃脱,不如将此事弄个明白。
“献梁夫人总是这样临危不乱,我很喜欢,便是告之你真相也无不可。”安瑾道:“萧铉之恰巧需要利用我,而我,也恰巧需要利用他,如此而已。”
冉颜略一贯穿前后,便明白事情的前后。
萧十郎会这么做很容易理解,他一直觉得自己母亲是个寡情之人,然而,在她生命的最终,他才有机会明白,原来母亲只是不知该怎样与他相处。
回想东阳夫人的一生,除了寂寥,便是苦楚。儿子,是她生存的唯一慰藉,她又如何会真的置之不理?
萧铉之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便能了解,母亲私底下对他的保护是多么周全,那份如山般的母爱突如其来,他怕是一时难以承受。
东阳夫人被李恪所杀,这份恨意定然更加难以阻挡。
萧铉之想借由太子的手,除掉李恪,也就顺理成章。但是萧铉之不是朝廷官员,平时想见太子没那么容易,所以与太子之间的沟通,都由安瑾来传递。
“是萧铉之告诉你他母亲还有一班旧部?”冉颜问道。
“不错。”安瑾道。
“这么说来,你引我去密道,是萧铉之故意安排?”冉颜皱眉,她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是倘若这一切都是萧铉之一人策划,那他也太可怕了。
“萧铉之?呵!”安瑾微微挑起眉梢,便是一片风情,“萧铉之只是告诉我那批力量可用,那帮蠢货居然妄想控制我,呵,我……没有自由,却也不是任谁都能控制。”
说到最后,安瑾眸中杀气毕现。一直过于平静的神情,也有了些裂痕。
安瑾明显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想说什么,不会被人左右。冉颜到现在为止已经问过许多次,却还是摸不清他抓自己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他似乎不想杀她,也并不是想从她这里索取什么东西,这样她心里有些没底,不由想旁敲侧击,“安瑾……”
“不要叫这个名字。”安瑾冷冷打断她的话。
园子安静下来,蝉声阵阵。片刻,安瑾才道:“段昀在。”
这是安瑾的本名,但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人记得,也不会有人在乎。
“我们段家,只剩下我这一脉香火,那年家族遭难,全家人拼死将我送出来,送到长安……这个连娼妓胡姬都有一席之地的京都,却容不下我!”
那一刹,冉颜似乎有看到有晶莹的水珠从那双灵动的眼眸滑落。
安瑾用书遮住脸,声音微哑,“是不是很无用?”
“在逆境里,死是解脱,活着才需要勇气。”冉颜道。她顿时也明白了,李德謇为什么会被卷进此事里,是他把安瑾献给太子的。
当初安瑾只是教坊的伎人,司乐,还叫段昀在。虽然身份卑贱,但至少他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完整的男人,纵然脱离贱藉对孤身一人的他来说,难于登天,但是他内心还可以抱有希望,即便为这个希望奋斗一生最终也无法如愿,那他就算死后去了九泉之下,也有底气去见先人了。
然而,就连这一丝卑微的希望,也不过是奢望。
一切都从那次庆典开始,到入东宫结束,他的世界轰然崩塌,从此只有无尽的黑暗,无尽的绝望!连李承乾的宠爱对于他来说,全部都是噩梦。
七年前。
那次宫廷庆典上,是李德謇偶然间看见了才艺超群的段昀在。
李德謇那时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见过的俏佳人美郎君多不胜数,尽管段昀在的容貌经过了遮掩,还是被他一眼看出来。
段昀在那时还是个少年,有些女相,被李德謇误认为是女子,在一两次刻意的接触之下,终于发现他是个男子,惋惜的同时,也深深被他的才学折服。
因此也屡次帮助过段昀在,那时他心里很感激。觉得像李德謇这样名门子弟,能够纡尊降贵的,对他有一定的尊重,实在很难得。因此孤僻如他,也与李德謇渐渐话多了起来。
与李德謇相识一年以后的某天,李德謇告诉他,有一个机会也许能够脱离教坊。
段昀在心中高兴,连忙问是什么机会。
李德謇说:太子近来颇喜音律,只要能获得他的赞赏,我届时在他耳边说几句好话,他一高兴,帮你脱离贱藉,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他思虑了许久,最终决定搏一搏。
在李德謇的安排下,十五岁的段昀在便出现在了太子李承乾的面前。
李承乾果然很醉心音律,并且极为欣赏段昀在的才艺,每每便招他到东宫演奏,有时候兴起,还会问他许多关于音律上的问题,再后来,便不仅仅问音律,还会问段昀在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喜欢读什么书、是否懂诗词……
段昀在把自己的表现拿捏得恰到好处,除了音律突出之外,其他方面都表现出一般的水准。李承乾也如预期那般,越来越看重他。
然而与此同时,段昀在也发现一个令他惊惧的事情,李承乾看他的眼神温柔、宠溺,全不是正常男人看男人的感觉。
但段昀在并不能确定,也曾经隐晦地与李德謇提起过此事,但李德謇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未曾回应。
自那以后,李承乾召了两次,他都称病未去。
时隔一个月以后,段昀在以为李承乾又生有了别的喜好,便渐渐放松下来,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教坊不会招收年纪太小的伎人,通常情况下是十二岁到十六岁之间。而十六岁之后,伎人便要开始参与表演,也就意味着,没有很长的时间给他们练习。
所以在教坊中,对于还未艺成的伎人来说,是十分辛苦枯燥的,但段昀在的琴艺几乎已经与习教不相上下,也十分的博闻强记,所以相对来说要轻松许多。大多数人每天要记曲谱记到半夜,但他不用。
不过为了不显得太不合群,段昀在常常与其他人一样,在曲谱房内待到半夜。
夜漏更深,曲谱房内还是灯火通明。
段昀在皱着眉头垂眸盯着自己面前的曲谱,他的脸颊上点了许多斑,但依旧难以掩藏他出色的容貌。
“昀在,习教让你去丙琴室。”忽有人高声道。
段昀在道了一声谢,便合上书册,从曲谱房走了出去,沿着长廊疾步往丙琴室走去。
廊上挂了竹骨的圆灯笼,外面糊的高丽纸,明亮如月。
“老师。”段昀在站在门外唤道。
屋内响起了脚步声。段昀在心中微微诧异,平时习教的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怎么可能亲自过来给他开门?
刚想完,门便被拉开。段昀在强忍着不曾抬头,直视习教这么鲁莽的行为,只会惹怒他,以后的日子怕是会很难过。
他把身子躬下去更低,“老师。”
话音方落,猛地被人拽了进去。他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待站定之后,飞快地抬眼看了拽他的人,不禁愣住。
李承乾正带着满脸戏谑地笑望着他。
“殿下。”段昀在连忙躬身行礼。
李承乾伸手扶起他,“都说了不许这般多礼,把头抬起来我瞧瞧。”
段昀在迟疑了半晌,还是微微抬起头,很快便又垂了下去。
第420章 隐爱
头顶响起李承乾的声音,“前些日我听说你病了,急得茶饭不思,奈何宫里头那些老家伙把我管的严严实实,今日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你现在可好些了?”
“多谢殿下惦记,已经好了。”段昀在躬身答道。
李承乾高兴道:“那就好,我刚刚去了你的寝房,才知道你们居然要那么晚才可以睡,我今晚要偷偷出宫,你陪我一起去吧。”
段昀在心中一喜,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李承乾一眼,他觉得如果能趁机逃走,就算一辈子浪迹天涯也好心思一转,便道:“谢太子殿下。”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你要是喜欢,我以后每次出去玩都带上你,习教这里你不用担心,我帮你说。”李承乾上前拉住他的手,便要往外走。
段昀在用力挣脱,“殿下身份尊贵,不该如此。”
他说出这话,李承乾久久没有回应,他思虑片刻,抬起头却对上李承乾含笑的眼眸,“你不喜欢我抓着你的手,我就不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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