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孰真孰假
春来一把扯住萧十郎的袖子,缓缓跪在他脚下。
萧十郎脊背挺得笔直,久久才用力甩开她,大步绕过祠堂中的祭台,翻过后窗出去。他出去之后,那后窗竟然就敞开着,也不曾关上,明显是给春来逃走的机会。
萧氏虽然势大,但倘若萧十郎为春来安排好身份,让她选走高飞,萧氏也未必就能在茫茫人海之中搜到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
春来跪了很久,才弯腰捡起萧十郎丢在地上的衣物,紧紧裹在身上,缩在柱子边,丝毫没有逃跑的打算。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人影又从后窗翻了进来,春来警惕地看着来人,发现竟是萧铉之去而复返,一手抱着薄被,一手拎着个包袱。在春来面前蹲了下来,把被子放在她面前,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竹筒递给她。
春来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接过来,握着竹筒便能感受到上面传来的温热,她拔开塞子,里面传出浓郁的药味。
萧铉之又拿了一个纸包打开塞进春来手里,里面是蜜饯。
沉默地做完这一切,萧铉之才起身准备离开,他方转身,便听见身后的人小声的啜泣,心底不由发酸,站了一会儿,才转身低声道:“别哭了,吃药。”
春来泪眼婆娑地看了他一眼,仰头将竹筒里的药一口气灌了下去,连忙抓起几个蜜饯塞进嘴里。
萧铉之不知道春来是为了谁撒谎,但是他从小和她一起长大,除了身份的天差地别,也算是青梅竹马,她从小到大说了几次慌、犯了几次错、认识哪些人、每天每个时候去了哪里、哪天来的月事他都知道,她不可能毒害他的母亲。
借着窗外的月光,萧铉之能清楚地看见春来浑身狼狈的模样,春来根本算不上美人,仅仅是五官端正而已,要非说哪里好看,就是她笑起来时弯如新月的眼睛。但此时此刻,她狼狈不堪的样子更加不似美人那样楚楚动人,惹人怜爱,她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婢女。
萧铉之面无表情地丢了块帕子给她。
春来捡起帕子塞回他手里,将被子包袱都收拾了一下,才小声道:“十郎,你快离开吧,万一被族长发现了……”
话未说完,手腕被萧铉之一把握住,声音沉怒,“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向我解释?”
春来着急地伸出另外一只手捂住萧铉之的嘴,却被他狠狠扯了下来,一只大手禁锢了两只手腕。
“奴婢……奴婢不能说。”春来垂下头,不敢看他。萧铉之一直都是一个淡薄之人,有些寡情的感觉,看上去和他的母亲东阳夫人很像,长这么大,春来还是第一次看他发火,那隐匿在一片清冷后的沉沉怒火,让她害怕。
她垂着头,沉默。手腕上却是一紧,被萧铉之猛然拉入怀中,春来惊诧地抬头,恰迎上他覆过来的唇。
唇瓣相接,气息吞吐,春来感受到他身上熟悉的冷香,平素清幽得让人无法触摸,此时是无比清晰,脑中却轰然一片空白。
淡淡的药味和着蜜饯的香甜在两人的唇齿辗转间散开。
以萧铉之的身份,能给春来的顶多是一个妾室的位置,还是得在帮她恢复良民身份的前提下,倘若他照顾一下,她能嫁一个不错的人家做正妻,但是他放不下。
一个长长的吻,吻得春来快背过气去。
“春来,母亲三年前让我挑一个人收房,我要的人并非秋喜。”萧铉之轻声道:“是你。”
“春来,你愿不愿意……”萧铉之声音渐渐低下去,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萧铉之的身份、地位、相貌、才学,都是春来这辈子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她怔愣了半晌,才喃喃道:“我是脑子烧坏了……”
萧铉之面上难得绽开一抹愉悦的笑容,“春来,不要固执,你只要和族长说出你所知道的,我必能保下你……”
“我不能说。”春来轻声而急促地道。
萧铉之愣了一下,他内心挣扎了很久,才在这个时候向她表明心迹,春来全家人的性命都系于她一身,再加上他,这个分量难道就抵不上她所要保护的那个人!
萧铉之没有想过自己会遭到拒绝。不是他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超然,而是他们多年深厚的感情,让他深信,春来不会背叛他!
怔愣片刻,萧铉之才缓缓松开她,心中告诉自己,不过是个侍婢,不过是个侍婢而已,萧家最不缺侍婢!
初夏的夜里四处虫鸣声,似水月光,亮如白昼。萧铉之漫无目的地往高地高地上走着,手中还拿着被褥和方才带过去的东西。
祠堂一面墙后走出一人,负手看着萧铉之萧瑟的背影,眉头紧锁,却正是萧颂。
“你觉得方才他知道我们在吗?”冉颜随后走了出来。
冉颜的意思是,萧铉之是不是知道有人在监视,所以故意做戏来洗脱自己的嫌疑。冉颜并不愿意怀疑别人的感情,但案情之下,必须理智看待一切。
毕竟从表面上来看,他的性子与东阳夫人太相似了,既然东阳夫人可以是个阴谋者,他也可能深藏不露。
“我小时候在本家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还算了解他的性子。十弟从小便不太合群,也很沉默寡言,但不失真性情,我更愿意相信方才他只是真情流露。”萧颂醇厚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令人分外安心。他回身伸出手,冉颜便将自己的手递进他的掌心。
两人牵着手返回宅邸。
萧颂在官场上混得久了,说话习惯性地保留一线,从不会说满,他方才言辞之中也只是说“更愿意相信”,而小时候的性情也不能代表现在。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根本不算回答了冉颜的问题。
冉颜也不曾继续追问,她有自己的思考能力,不需要他把一件事情非得说得透彻。
从在长安开始。
太夫人过世,然后就有人迫不及待地下手了,显然这个人之前是相当忌惮太夫人的。但是她杀凌襄,嫁祸独孤氏,究竟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抹黑独孤氏,让萧颂因有个德行不端的母亲,而不够资格接任族长?
然后他并不认为如此,这个计划显得十分仓促,漏洞百出,很有可能是在偷东西的过程中不慎被凌襄撞见,或者凶手找凌襄问什么事情,凌襄发现其意图,然后被杀人灭口。凶手自觉得行迹败露,所以临时决定自断臂膀,洗脱嫌疑,但又不甘心白白搭下去一个棋子,所以临时拟定一个陷害的计划,反正棋子都要废了,就当是碰运气的废物利用。
也有可能是主使派去的人,自觉大势已去,所以临死扑腾一番。
只是那人居然用金丝楠木盒子来陷害独孤氏,可能是不知道太夫人的遗嘱,也可能是知道得不详细,或者根本就知道,但一时找不出别的东西作为由头,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针对的东西,并不是这个金丝楠木盒子。
会是什么呢?
紧接着,到了本家,萧颂时时提防有人对冉颜下手,结果重大怀疑对象却遭了毒手!这与凌襄之死有没有关系?倘若杀死凌襄的主谋是东阳夫人,那么给东阳夫人下毒的又是谁?她自己为了洗脱嫌疑?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人想除去东阳夫人?
春来宁死也要护着的人是谁?是否就是想除掉东阳夫人的凶手?
冉颜怀疑萧铉之方才是在演戏,也不是毫无根据的乱猜,指不定与外人勾结的就是萧铉之,而东阳夫人只是从犯呢!
回了寝房,冉颜躺在榻上想象无极限,但凡能推理说得通的方面她都想了一遍,然后根据自己所知道的资料一一排除可能。
冉颜根据凌襄尸体上的暴力痕迹,和屋内搏斗痕迹,以及周围侍婢的供词来看,冉颜几乎可以肯定,凶手是男性,并且是凌襄比较熟悉的人,要不然就是职业杀手……
冉颜想到这里心中一跳,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到萧氏内部,但其实也有可能是那个位高权重的主谋亲自派人来搜东西,被凌襄撞见,所以果断杀人灭口,然后联系内应将此事抹平。
冉颜越想越有可能。她在大唐只认识一个杀手,就是苏伏。苏伏现在效命于李泰,而李泰正是在重点怀疑对象之中!
想到这个,冉颜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她正辗转反侧,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拽入怀中。
萧颂未曾睁开眼,将下颚抵在她的肩头,声音沙哑含糊地问道:“怎么了?”
冉颜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与东阳夫人勾结之人是李泰?”
“嗯。”萧颂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旋即给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依旧带着睡意的声音,低缓沙哑地道:“你是怀疑苏伏吧……我第一个就怀疑他了,即便是他又能如何,你倘若想让他活,我便能让他活……又不是通敌叛国……乖,睡吧。”
冉颜肯定不知道萧颂说这话的背后是多么咬牙切齿,以他的性子,真的指不定会暗中除掉苏伏,不过“阳奉阴违”之事,他永远做得这么毫无破绽。
只是他也有顾虑,冉颜不是好糊弄的,倘若她知道自己这么干,会不会与他决裂……
睡意蒙眬中,萧颂轻轻亲了亲冉颜的额头,心中只有几个字——攻心为上。
作为一个男人,连自己老婆都搞不定,光想着去杀别的男人是不行的,还是先把自己老婆的心拴住才是真的。
第333章 长安来天使了
翌日清晨,微风和煦,空气微凉中带着幽幽淡淡的兰花香,沁人心脾。
冉颜刚刚起塌,还未曾梳妆,便有人过来请萧颂去祠堂。
萧颂还在睡,自从太夫人去世之后,他几乎都没有合眼过,每天至多睡一两个时辰,再加上扶棺回乡,一路辛劳,好不容易才睡得踏实,冉颜有些不忍心唤他,但是一个人站在哪个高度上,就必须有等同的能力,否则早晚会崩溃,而萧颂无疑是能抗住压力的。
“夫君。”冉颜轻轻推了推他。
“嗯?”萧颂翻了个身,待稍微清醒了两息,便坐起身来。他这些日睡得不沉,方才有侍婢过来传话的时候便已经醒了。
冉颜把屏风上的素衣取下来,帮他穿上,“想来是要处置春来。”
这样的早晨,冉颜这番举动,让萧颂心底变得柔软,浑身轻松了许多。
坚强得太久,好累。
从前他孤身一人之时,根本不会感觉到辛苦,所有的事情都是对比出来的,有柔才有刚,有乐才有苦。比之从前,他明显察觉到自己深藏在内心,被层层包裹下不可触摸的软弱,但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现在。
萧颂把脑袋靠在冉颜腹上,享受自家夫人的贴心服务。
“萧钺之,我发现你有醉死温柔乡的潜质。”冉颜一边给他套上外袍衣袖,一边取笑他道。
“霸王有红颜相送,有什么不好。”萧颂带着些许睡意,小声咕哝。
冉颜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豪气干云、光明磊落、力举千斤,你占了哪点儿?”
“哪点都没占,但是我肯定比霸王宠爱自己的女人。”萧颂伸手搂住冉颜纤腰,在她胸口上蹭了蹭,在冉颜恼羞成怒之前,果断跳开去,“我先走了!”
冉颜恼怒地盯着他冲到廊下穿了屐鞋,临走时还回头冲她眨了一下眼睛,而后理了理衣襟,如往常一般沉稳的模样走出院子。
冉颜忍不住微微一笑,自语道:“真能装。”
冉颜最不喜虚伪之人,但如今总觉得自己对待萧颂的衡量标准与衡量别人不同,或许只因“信任”两字,他愿意在她面前卸下伪装,所以觉得他的伪装也不算令人难以接受。
“娘子,郎君还未净面呢。”晚绿端着水进来,皱眉小声道:“若是被旁人知道,要说郎君不敬祖先了。”
冉颜莞尔,想必萧颂会自己解决的,他再怎么样,也算是个重孝悌之人,更何况他也不会留着把柄给别人说话。
“别管他,帮我梳头吧。”冉颜把梳子递给晚绿。
梳洗过后,冉颜便令人去祠堂打听情况。传回来的消息没有出乎冉颜的意料,也让她唏嘘,春来依旧宁死不招。
冉颜心里觉得很奇怪,命人细细把春来的反应都说了,结果当真发现一丝端倪——她的态度,明显比昨天更加坚定!
昨日春来听见萧颂说把她全家都交送官府时,面上那种震惊、恐惧,冉颜记忆犹新,为什么才经过一晚上,她就铁了心不吐露任何消息?
以己度人,冉颜自认为自己还算是一个行事果断之人,倘若今时今日自己处在春来这种境况,攸关到亲人性命,恐怕仅仅一个晚上难以下定决心。
“春来家里还有什么人?”冉颜问那本家的侍婢。
侍婢垂首答道:“有她父亲,继母,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冉颜颌首,让晚绿赏了侍婢些钱。
别人生的总不如亲生,冉颜现在的身份正与春来有几分相似,她与高氏势同水火,春来想必也不好过,倘若春来的父亲也像冉闻一样,舍弃又何须一昼夜的思考?
只不过春来是敦厚老实的,且古人认为身体发肤都是受之父母,即便没有养育之情,还有生身之恩,必然是有什么影响了春来的决定。
快至午时,萧颂才从祠堂回来。
待他用完午膳,冉颜才问:“结果如何?”
“还是不肯说,人暂时还关押在祠堂。”萧颂顿住,漱了口,接过晚绿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拭唇边的水渍,接着道:“不过,昨晚与春来私会的那个人居然真是十一郎。”
冉颜未曾答话,等着他继续说。
“十一郎昨日外出,却未曾带任何一个侍婢小厮,我命人去他平时习惯去的酒楼找到了换下的衣物,他交代那掌柜的要丢掉,但小二见是好衣裳,便私藏了,上面沾了松香,鞋履上也沾染了后山的红泥。”萧颂往后面的靠背上倚了倚,舒服地叹了口气道:“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
“你就不想下水摸一摸鱼?”冉颜抿了一口茶水,看向他。
萧颂淡淡笑道:“水太浑了,看不清鱼,我可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