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颂站在牢房侧面的阁楼上,依旧是一袭紫袍,慵懒地倚靠在窗边,手中端着的茶盏冒起腾腾热气,弥漫在眼前,却并不妨碍他观察桑辰的神色。
看了一会儿,他闲闲地抿了口茶,唇角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将杯盏搁在几上,转身下了楼。
接下来几日,总算没出什么幺蛾子,过得顺遂平静。
冉颜倒是再没有做过噩梦,偶尔会梦见自己曾解剖过的特殊尸体,于她来说也不算什么。
萧颂时不时地会过来陪她说会话,带她出去晒太阳。她也曾提示过萧颂,苏鸾可能是会武功的,却并未解释原因,萧颂也不曾追问。
而桑辰自从回来以后就直接埋头在自己屋内,整日神出鬼没,见人就蹿。
直到第六日清早,苏府派人过来请冉云生和冉颜过去看戏。这次苏府并未大宴宾客,只请了平日里交往密切的几家过去热闹热闹。
“娘子,您身上有些伤口还未脱痂,可得小心些。”邢娘一边给冉颜理着身上的衣物,一边不厌其烦的絮叨。
晚绿也点头道:“十郎说,再过几日便去洛阳,在洛阳养伤可比在聚水县有意思多了,咱们还能出去玩儿。”
邢娘笑斥道:“就知道玩儿!”
“却也是,我也想去洛阳看看呢。”冉颜原本就有心见识见识这座名贯古今的大城,“只是,我这一受伤,也不知道耽误了十哥多少事。”
邢娘和晚绿还未及接话,便听门外冉云生带着笑意的声音,“我这还未进门呢,便听见阿颜这样窝心的话了。”
自从上次冉云生从洛阳回来便心神不宁,直到今日冉颜还是头一次感觉他恢复如常,心里也松了口气,“十哥进来吧。”
冉云生步入室内,他身着一袭白色圆领胡服,戴黑色襆头,面若朗月,鬓若刀裁,纵然冉颜见惯了他的容貌,却依旧觉得眼前一亮。
“那些生意以前便是由阿耶打理,即便我不在也无大碍,阿颜无需忧心。”冉云生道。
冉颜点点头,又看了冉云生一眼,评价道:“十哥穿得越是素净,越是风姿绰然。”
冉云生诧异道:“是吗?”
晚绿和邢娘都随之附和,冉云生面色变幻不定,不是不高兴也不是高兴,而是有些忧心。
冉云生一向不满意自己的容貌,却从来不曾如此反常,冉颜暗暗在心中记下,却未曾询问。
待冉颜收拾好,两人带上礼物,登上马车,往城东苏府去。
马车一路平稳,约莫过了半刻便到了地方。
比之平时的冷清,今日显然热闹了一些,门口有四辆马车停靠,沐管家早已等候在大门口,看见冉云生下车,大步迎了上来。
第181章 璎珞(1)
冉云生同沐管家边寒暄着,边往院中去,晚绿和歌蓝搀扶着冉颜随后。
从沐管家的言辞中,冉颜得知苏夫人很爱看戏,苏府的前院就有一个戏台,修建得十分精致。
苏府的建筑颇有些江南水乡的风韵,两侧有迂回的曲廊,拐了七八个弯才隐隐听见有丝竹乐曲的声音。
唐朝还未出现戏曲,苏夫人所说的戏,不过是有些剧情的舞蹈表演,并没有对白。
这时候的舞蹈音乐还都只是贵族才能享受的东西,除非自己养舞姬,否则在外面很难请到乐人。从这点看,苏夫人为女儿当真费了不少心思。
随着沐管家进入看戏的小阁,里面早已经坐满了人。冉云生一入室内,众人便纷纷起身,苏夫人首先迎了过来,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贵客临门,妾有失远迎,还请十郎莫要怪罪。”
还是与头一次见面时同样的说辞,但每一次听,都觉得如此诚恳。
冉颜目光在她颈项间的红璎珞上掠过,垂下眼眸,缓缓欠身行礼,“见过苏夫人。”
苏夫人连忙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阁中因着冉云生和冉颜的到来增色许多,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见冉颜后,不禁怔愣。
纵然那张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写满了生人勿近,却依旧赏心悦目。不过,到底是顾忌苏府的面子,他们未曾有什么积极的举动。
冉云生游刃有余地与众人寒暄,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能聊上几句。
“今日小女要献舞,大伙别光顾着说话呢。”苏夫人适时地插话道。
在场的人大多都是长辈,与苏府关系密切,听闻苏夫人如此说,便有人接口道:“听说悯儿如今软舞跳得极好,今日我等要大饱眼福了。”
真正的贵族女子并不会教导女儿学习舞蹈,也有因爱好而学来玩儿的,所谓艺多不压身,却不会有人把它当做一项评估女子才能的技艺。
一众人坐在阁中说话,女眷和男宾中间隔了一张八扇屏风,苏夫人则是在两边来回应酬。
“从前没见过冉娘子,不知……”一名着湖绿底子宝相花纹的中年妇人询问道。
冉颜微微垂首道:“儿是冉氏十七娘,与十哥是堂兄妹。”
“哦?”那妇人眼中喜色一闪而过,面上却依旧平静,不急不缓地问道:“令尊可是冉闻冉郎君?”
虽然冉颜很不想承认,却只能道:“正是。”
顿时,其他几名妇人神色各异。冉氏在江南算是名门,但在座的每一个也都家世不凡,与冉氏联姻虽然高攀了点,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往日听闻冉氏的娘子郎君都生得好模样,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才觉所言不虚。”另一名着橘色藤蔓缠枝花纹缎衣的妇人咯咯笑道。
冉颜回以淡淡一笑,“夫人过誉。”
橘色缎衣的妇人也不容别人插话,立刻回道:“我娘家姓盛,夫家姓丁。”
“盛夫人。”冉颜规规矩矩地颌首,算是正式见礼了。
其他人也不甘落后,湖绿华服的妇人紧接着道:“我夫家姓徐,娘家姓房。”提起娘家,房夫人笑道:“说起来,从长安嫁过来之后,便极少回去了,想着若是再过些年,我年纪大了,更加受不住长途跋涉,便定了十月回去探亲。到时候可得去扰一扰你,十七娘可莫要嫌弃呀。”
冉颜也只当她是客气几句罢了,便回道:“十七定当恭迎。”心里却想,她娘家姓房,不会这么巧,与房玄龄同宗吧。
其余人也都自报家门,冉颜一一见过礼之后,便算认识了,盛夫人和房夫人分外热情,从衣食住行无一不问,让她有些吃不消。
硬着头皮忍了一会儿,直到盛夫人开始询问:“十七娘平时都有什么消遣?”
其他人也都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冉颜抿了口茶水,淡淡笑道:“琴棋书画我都不太精通,平日就喜欢摆弄些药材,配些毒药来玩儿。”
众人都怔住,房夫人笑道:“十七娘说笑话,你们却也当真。”
其余人附和着笑,心里却委实觉得冉颜没有丝毫说笑的意思。
冉颜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戏台,发现好像那些舞姬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便没有再说什么更吓人的话来,便转移话题道:“瞧着快要开始了。”
但大家转过头,看见的却是一片散乱的场面,都觉着冉颜是故意转移话题,正要说话,却听苏夫人温和的声音道:“都是亲朋好友,准备得随意了一些,诸位莫要嫌我怠慢啊。”
冉颜看了她一眼,觉得今日的苏夫人除了娴雅之外,多了一些灵动。
随着台下侍婢的击掌,一阵流水般畅快的琴声响起。
阁中挂着水晶珠帘,只能透过帘子去看戏,盈盈点点的反光极美,但总有着想拨开的冲动。
演的是一出传奇,名叫《古镜记》,有些类似于《聊斋志异》的故事,用舞蹈演绎出来可谓雅俗共赏,但冉颜着实没有什么艺术细胞,加之没有听说过《古镜记》,所以剧情进展到一半,她竟是什么也没看懂。
约莫过了一刻,这一出戏终于落幕,冉颜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相对而言,她宁愿看小姑娘扭来扭去。
约莫歇了小半盏茶的时候,轻快的曲调响起,对面竹帘卷起,冉颜瞧见了一个娇小的红衣女孩,水袖偏偏,腰肢弱柳。冉颜微微怔了怔,第一次瞧见苏悯儿的时候,只觉得她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这时候看起来却有了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味道。
冉颜不自觉地看了苏夫人一眼,她今日依旧是一件宝蓝色的华服,只是衣物上的花纹是云纹白鹤,朱唇微微弯起,眼里尽是宠爱之色。
苏鸾的相貌与苏伏相比显得太平凡,五官也大不相同,唯一相像的便是那对修长的眉。
苏夫人似乎察觉到冉颜的目光,微微侧过头,冲她浅浅一笑,便继续专注地看着苏悯儿翩翩舞姿。
冉颜的注意力回到台上,珠帘轻轻摇晃,水袖缓缓落下,屏风隔壁的郎君们哄然叫好。
苏夫人冲对面的苏悯儿招了招手,小姑娘笑容如晨露般通透璀璨,弯着月牙儿一样眼,蹦蹦跳跳地下了戏台,往这边过来。
冉颜今天本就是冲着苏夫人过来,那日匆匆一瞥,她察觉到苏夫人颈上挂着的红璎珞有异样,便专程确认一下。
既是已经得到了答案,冉颜对旁的事情又兴趣缺缺,一时有些无聊。
阁楼的木梯上传来“蹬蹬蹬”的声音,很快出现了苏悯儿红扑扑的小脸,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扑进苏夫人怀中,“母亲,我跳得好不好?”
“好!好!”苏夫人连道了两声,然后让苏悯儿给众人见礼。
苏悯儿叔叔伯伯地唤着,显见在场都是熟人,待行礼到了冉云生面前,不禁怔住,呆呆看了冉云生半晌,喃喃道:“郎君好似仙人。”
阁中静了一息,旋即纷纷大笑,有人打趣她道:“悯儿长大嫁给冉郎君可好?”
苏悯儿立时红了脸,又禁不住偷眼看向冉云生。
冉颜忽然明白苏夫人为什么会请他们来参加这样私人的聚会了,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可是冉云生都近二十了,苏悯儿会不会小了点?
对于这样玩笑性试探的话,冉云生也以玩笑回了去,“我再等上六七年,可就成了老郎君了。”
苏夫人眼色一黯,却很快掩了过去。
看完戏后,时已至午时,苏府备了筵席,请众人过去用膳。
一般歌舞筵席大都设在晚上,但因苏府没有男主人,不便留客,所以将时间挪到了早晨,也因此少了很多趣味。
不过冉颜知道,苏悯儿得到了她这个生日最好的礼物,便是冉云生。纵然他不属于她,在这一天遇见,亦是美好的事。
“十哥,我们回吧。”宴席快至尾声的时候,冉颜小声对冉云生道。
冉云生也正有此意,便理了理衣襟,直身坐起,向苏夫人道:“苏夫人,在下还有些事情,不便久留,这就先行告辞了。”
“今日多谢十郎赏脸来替小女贺生辰,妾身感激不尽。”苏夫人微微躬身。
冉云生连忙阻止道:“苏、冉两家一向交好,来贺苏娘子的生辰实是应该,苏夫人千万不要如此见外。”
苏夫人笑着客气了一两句,便令沐管家送客。
冉云生起身与众人一一告辞,冉颜也随在他身后,挨个行礼。
出了苏府后,冉颜看着冉云生郁郁的神情,不禁道:“十哥,拒绝便拒绝了,为何神色不愉?”
冉云生靠在马车上,苦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怜悯。”
冉云生靠在马车上缓缓闭上眼睛,眉宇之间不自觉地有些皱起。
他近些日一直心神不宁,冉颜亦没有再打扰他。
到了他们暂住的院子门口,一下车,两人先后下了车,看见了幻空等在门口。
“冉郎君,有个娘子来找你。”幻空见到冉云生,连忙道。
冉云生先是一怔,脸色陡然间惨白。
冉颜不由大奇,问幻空道:“知不知道身份?”
幻空仰头想了一会儿,“她认识邢娘,见着邢娘就晕过去了。”
第182章 璎珞(2)
听说那位娘子是认识邢娘的,并非是他想到的那个人,冉云生面色渐渐缓和一些,微微松了口气。
虽然都是极为细微的动作,却未曾逃过冉颜的眼睛,她半开玩笑地道:“十哥不是在哪里惹了桃花债吧?”
“你还不了解我?”冉云生瞪了她一眼,抬步往院子里走。
冉云生模样出色,为人又十分温和有礼,因此对他有意的娘子多如过江之卿,但他向来洁身自爱,从不与人不清不楚,纵然常常去妓馆应酬,却至今未曾乱交。
按照冉颜的想法来分析,冉云生应该是那种追求精神上的契合远远多于肉欲之人。
过了内门道,面前豁然开朗。
院子里几棵银杏树下亭亭立着一名绿衣女子,她垂着头,墨发如瀑在背后松松结了一个髻,发梢还滴着水,似乎刚刚沐浴过,阳光透过黄色的杏叶斑驳地落在她身上,莹白如玉的肌肤愈发炫目。
女子听见声音,抬起头来,清冽的目光落在冉云生身上,张了张嘴,声音却哽在喉咙里。
冉颜分明看见她的口型是:十郎。
冉颜认出来人,朝她微微颌首见礼,“齐六娘。”
齐六娘神情恍惚地回了礼。
冉颜便识趣地领着幻空和晚绿,歌蓝离开。
冉云生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心头揪紧,冷漠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看你一眼。”齐六娘一向没有什么感情的声音,此刻带着许多种情绪,复杂得令人辨不清楚。“阿耶给我定了一门亲事。”
静默了许久,冉云生才道:“是吗,恭喜你。”
“我不愿意。”齐六娘掳住冉云生的目光,紧紧盯着他,面上浮起一抹红晕,却如释重负地道:“我从前觉得身不由己,与你说了许多混账话……可是,当婚事定下后,我觉得其实所谓的禁锢也不过如此,只是我不敢抛弃罢了,十郎……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说到最后,她声音里带了乞求。
齐六娘是齐氏的骄傲,被捧在如云如月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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