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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尹紧张倒不是怕他,而是要时时刻刻提防对方看似无意地问话,实在很累。
萧颂喝完茶,将杯子轻轻放在几上,再次抬眼看向庄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谈论晚饭吃了哪盘菜一般,“《唐律》有令,杀非死罪三人以上者,罪犯无论首从皆斩。我记得刑部有几个卷宗,武德七年冬十一月四日晚,大雪,颖州张庄;武德八年春,二月,颖州颍上县……”
萧颂并未说具体的案件,只说了具体的时间。庄尹诧异地盯着他,听这些案件,他如数家珍,竟是丝毫不错。之前听说萧颂下江南办案,庄尹特地打听过他的行程,虽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跑到聚水县,但庄尹可以肯定,他没有时间去刑部查阅资料。
萧颂没有给他时间多想,“这些案子加起来,死在庄郎君手里的足足有二十七条人命。”萧颂淡淡笑道:“你犯下的罪,左右都是个死,不过……死也有很多死法,英雄好汉抛头颅洒热血,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口大的疤,萧某实在不想看见庄郎君饱受痛苦和屈辱。”
“无非就是绞刑和斩刑。”庄尹放在腿上上的手紧紧攥起,大拇指上的睚眦扳指将周围压出一片白。
于以前不同,唐律规定死刑处决方法只用绞、斩。
萧颂接过刚刚添好的热茶,撇着上面的漂浮的茶叶,听闻庄尹这话,顿了动作,好心地解释道:“庄郎君倒是很了解刑律,不过萧某做刑部侍郎这几年来,这琢磨不出不少门道。比如这个斩刑,可没有明文规定必须一刀毙命……”
“卑鄙之徒。”庄尹脸色铁青地打断他的话,“你究竟想干什么?”
萧颂抿了口茶,“听说庄郎君不怎么配合查案,想必你也听说过,萧某的名声可不怎么好。”
言下之意就是,落在他萧颂手里绝不可能有活路,但若是好好配合,会考虑给个痛快。
其实关于萧颂地传闻倒也不是很差,只是说他雷厉风行,手段狠辣,身带煞气,这对于作奸犯科之人自然不是好消息,但朝野之中对他风评极好,至少也说他刚正不阿。
“你想知道什么?”庄尹虽然很不想承认怕了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年轻人,但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服软。
萧颂倚着圆腰胡床的靠背,笑容不减,但庄尹胆敢伤了十七娘,不管怎么交代配合,在他手里都不可能会有好下场,然而从他平静的神色中,却看不出半点端倪,“听说前几日在苏家门口徘徊,为什么?”
前些日宋县尉献殷勤,派人去苏府抓可疑之人,虽然不曾抓到人,但却有捕头与庄尹打了照面,也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庄尹扯出一个笑,身子微微向前探了探,满是络腮胡子的脸上浮起一抹淫邪地笑,“苏家俏寡妇的声名远播,要是把她弄到手,不比做山贼强?”
萧颂一双漆黑的眼眸盯着庄尹,直盯到他笑容僵在脸上,陡然爆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哈哈,可以理解。”
就在庄尹以为蒙混过关的时候,萧颂笑声戛然而止,淡淡道:“庄郎君,萧某实在不想强行逼供,但我一片仁心,被人当成了蠢,莫非你怀疑萧某的手段?想亲眼见识一番?”
屋内压抑得令人喘不开气,萧颂威压的气势宛如潮水般绵绵不绝,连两侧站立的衙役两鬓都渗出了汗水。
“放我兄弟一条生路,你想知道什么都行。”庄尹终于缴械投降,这场对峙他没有丝毫赢面。
“这个可以商量,但在我耐心没有用尽之前,请你回答我的问题。”萧颂修长的手指弹去不慎沾上的水珠,放下杯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庄尹,“否则,万一你的那些兄弟在牢狱之中暴毙可就不美了,你说是吗?”
庄尹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从这个正义的刑部侍郎嘴里听到了什么,同时也深深后悔提出这个要求,因为他把自己的弱点全然暴露在这只狡猾的狐狸面前。
“萧家人个个耿直刚正,萧侍郎当真是独树一帜!”庄尹讥讽道。
萧颂不可置否的一笑,未被激起半点怒气。
顿了须臾,庄尹终于开始坦白,“十年前,我在聚水县的牢狱中出资一千两黄金买通当时的几名狱卒,让他们找一个犯了死刑的人犯替换,为了瞒过仵作的验尸,他们尽力寻找与我体型相仿,年龄、相貌相类的郎君,那日,他们带来一个酩酊大醉的郎君,相貌竟与我有三四分相似……”
不知为何,庄尹讲到了十年前瞒天过海的过程。
萧颂敏感地察觉到其中的问题,“那个酩酊大醉的郎君与苏夫人有关?”
庄尹叹服地看了萧颂一眼,垂下头道:“不错,那个郎君正是她的夫君。当时苏家便是聚水县的大户,我不知道一千两黄金竟然让那几名狱卒如此豁出去,连苏家的女婿都敢杀。先付了一半黄金,事成之后又约定在埋尸的地方交付另一半钱,当时他们去了三个人,一个叫泽三,一个叫冯兆,一个叫王四……”
……
十年前聚水县城西。
刚刚入夜不久,泽平治和冯兆扛着一包麻袋猫在树林里,等了半晌,树林里忽然出现十几个持剑黑衣人。
泽平治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的杀意,立刻道:“今日我等只带来一半尸体,如果我们天亮还没回,便有人拿着另一半尸体去衙门报案,要死大家一起死。”
黑衣人动作果然顿了下来,庄尹从一株粗壮的枯树后走了出来,哈哈笑道:“他们没有恶意,强盗嘛,匪气重了点。”他瞥了一眼麻袋,“打开看看。”
泽平治飞快解开袋子,从中倒出半具尸体。看见这具从两腿中央被劈成两半的尸体,连杀人不眨眼的庄尹都止不住头皮发麻,为了活命,他们可真的什么都能干地出来。
“把金子抬出来!”庄尹吩咐道。
正在此时,旁边的草丛中微微一动。
庄尹冲最近的一名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飞身入了草丛。
“啊救……”草丛里传出凄厉的呼救声,只叫了一半边被人止住。
须臾,黑衣人从草丛里抓出一个青灰衣衫的少年,那少年看见泽平治三人的面容,脸色煞白。
“这小子知道我们事情,必须杀了灭口。”泽平治立刻道。
庄尹虽是劫匪,却带着行侠仗义的念头,一般只对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员和奸商下手,不屑危害普通良民。他心中对泽平治等人的做法实在厌恶,便反对道:“不可滥杀无辜。”
说罢转向少年道:“你剜眼盟誓,不许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我便做主饶你性命。”
聚水县本就不大,相互之间至少也会面熟,泽平治等人自然不放心少年活着,不过少年是刘汶,聚水县有名的才子,他们做狱卒,平时三教九流都有接触,总有把柄可以拿捏刘汶。
“后来,我才得知替换我死的那个人竟然是苏家的女婿,当时便做了个假局,让苏家人误以为沐郎君与别的女子私奔去了。”庄尹如今尚有愧疚。
苏家是大户人家,家丑不能外扬,没过一段时间,便传出沐郎君病逝。因为沐郎君是外地人入赘到聚水县,平素也很少出门,具体什么情况,旁人也不得而知。
萧颂听完庄尹的叙述,停顿了一息,扬声道:“来人!”
跑进来的是冯县令和宋县尉还有两名捕头,萧颂瞥了他们一眼,道:“抓捕悦来客栈老板泽平治,以及涉及本案的另外几个人。”
“是!”冯县令殷勤地答道,而后连忙让宋县尉部署。
庄尹看见几个人忙乱狼狈的样子,忽然笑出声音,他看着萧颂道:“某以为自己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官员面前低头服软已经够孬种的了,眼下却看见一群真正的窝囊废。”
冯县令真想指着庄尹鼻子大骂:你他妈的不过是被逼供一下,我们一家老小都等着吃饭呢。官场上如履薄冰,你一个土匪懂个屁。
心中暗自骂得爽快了,冯县令也就懒得与他计较,还是办好上级交代的事情更加重要。
萧颂未曾接话,只淡淡一笑,修长的手指规律地敲着桌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向外走去,经过庄尹身边的时候,笑道:“萧某也去拜会拜会苏家的俏寡妇。”
“她不是凶手。”庄尹有些着急,言语笃定道:“我怕那些人对她不利,早就在苏府周围安插了人手,她不可能出去杀人。”
“我说过她是凶手吗?”萧颂懒懒地丢下这句话,吩咐衙役道:“带他回牢房!”
第175章 血溅素衣
萧颂披上蓑衣,却未如他所言去拜访苏府,而是策马去了悦来客栈。
雷雨中,马蹄声并不明显,只偶尔听见从水中蹚过的声音。
“萧侍郎!”
萧颂刚刚下马,冯县尉便满脸惊魂未定地迎了上来。
萧颂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太多的惊讶,随手将斗笠丢给旁边的人,接过衙役递来的油纸伞,一边往客栈内去,一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是……”冯县尉觉得自己三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干脆道:“您进院子便一目了然。”
萧颂大步迈入客栈大堂,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顿时扑面而来。
屋内点着十余盏灯笼,情形一览无余:桌椅墙壁上染满了鲜血,地上散碎的断肢残肉浸泡在鲜血里,零零碎碎,几乎辨不出是身体的哪个部位。
此事并未出乎萧颂的意料,他甚至早早地将周围布置好,只等凶手前来杀人。
在庄尹还未交代事情真相之前,他已经作出了部署。凶手的行为带着明显的报复性,如果没有深仇大恨,不可能如此疯狂凶残。在这类案件中,他从来不吝惜付出那些该死之人的性命。既然有如此的深仇大恨,他乐意给凶手创造机会,顺便收网将其捉拿归案,两全其美的事情,还省得刑部一系列麻烦和刽子手一把子力气。
这一切只是他出于谨慎,未想凶手真是杀人杀红了眼,居然真敢闯进来。
萧颂环视一圈,交代人看好现场,便随着地上血液的拖痕穿过大堂,大步向院子走去。
走出雕花门,院子四周游廊的灯笼光线幽幽,勉强照亮偌大的院子,廊上站满了持刀的衙役,团团围住一名大雨中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她脚下的尸体已经被剁得看不出人形。
她静静立着,一袭素衣,墨发脑后结成马尾,如瀑般从后背直垂到臀部以下,手中握着一把砍柴的板斧,肩膀极细微地颤抖。白色的裙裾上被血水染成一片绯色,在雨水冲刷之下,形成或深或浅的痕迹,宛若妖娆的彩墨。
“你不顾一切地杀了他,还有两个人逍遥法外,怎么办?”萧颂撑着伞,踱步到院中。
冯县尉刚刚张口,却被萧颂一个抬手阻止了,只能无奈地令几个武功高强的捕头随身保护。
一袭素衣听闻萧颂的话,微微挪动脚步,雨水和着血滴从裙裾边缘滴落,在积水里绽开圈圈涟漪。
她转过身来,凌乱的发丝下,露出一张惨白瘦长的脸,颊上血滴殷红,漆黑的眼眸仿佛照不进光亮,毫无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着,在冷夜里呼出淡淡的雾花。
“铃娘。”萧颂语气舒缓,温和地提醒她回答。
罗铃望着他,惨然一笑,声音仿佛随着嘴唇在颤抖,“你为什么……不早来聚水县,你为什么不晚点来?”
起先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几乎听不见言词,到最后忽然暴吼,吓得那些捕头立刻拔刀挡在萧颂前面。
如果萧颂早些来插手此案,也许就不用她一个女子这样拼尽全力地去杀人,如果他晚点来,她就能把所有该死之人都杀光。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扰断了她的计划!所有人都明白罗铃的意思。
只要萧颂不来她就能肆无忌惮的作案?冯县尉脸色有些难堪,这话分明是在说他们聚水县衙门的官员都是草包。
冯县尉偷偷抬眼看了萧颂一眼,见他似乎不曾在意,才稍微松了口气。
“剩下两个,我会帮你解决。”萧颂不是妄言,虽然唐律上规定杀死无死罪者三人才判死刑,可是肢解尸体也是死罪,之前庄尹说他们把尸体劈成了两半。
罗铃静静盯着萧颂刚毅的脸,久久,久久,面上静静绽开一抹笑,和着血,犹如在深不见光的密林里绽开的一朵曼珠沙华。
咕咚一声闷响,沉重的板斧砸落在院中铺的石板上。
“带她走。”萧颂缓缓道。
两名捕头压着毫无生气的罗铃向客栈外面走,萧颂仔细地观察院中的情形,挥手令仵作前来验尸。
萧颂撑着伞仔细勘察现场,约莫过了半刻,余光瞥见那个埋头验尸的老仵作,心中一顿,不禁低喝一声,“白义!”
顿了片刻,冯县尉小跑着过来问道:“萧侍郎,您有什么事交给下官去办吧?”
萧颂皱眉,沉声吩咐道:“令人仔细排查院中是否有凶手遗留下的线索,看守好大堂,里面的一切都不许乱动。”
冯县尉老脸一僵,他这段时间一把老骨头快被累散架了。自从萧颂接受这个案件之后,他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没有一刻闲着,原本以为凶手抓到就成了,没想到还要查什么物证,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虽多有腹议,冯县尉可不敢触怒这尊长安鬼见愁,连连应着,令人排查去了。
萧颂戴上斗笠,翻身上马,打算返回县衙之后连夜审案。
一袭紫衣一匹黑马,在黑夜中犹如闪电一般划破雨幕,从冉颜暂住的小院门口掠过,直奔向县衙。
但不过眨眼间,一人一骑又返了回来,扬起斗笠,看着小院里透出的灯光,跳下马,伸手叩响门扉。
“谁?”门内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萧颂。”萧颂闻声便知道那是桑辰,他就住在门房附近的屋子。
桑辰低呼了一声,非但不曾开门,反而一溜烟地跑走。
萧颂听着远去脚步声,判断出桑辰的动作,不禁蹙起眉头,这个桑辰还是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