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终究是牛车,再怎么催也是那副惫懒样子,吱吱呀呀地蹍着地上的粘土,朝着斜阳慢慢地挪向前去。
段方打马上前,弯腰看着车上的阿申,容颜依然如十几年前,只是脸色苍白,萎靡不振,倚在牛车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段方最后只说一句:“回来了。”
“回来了。”千言万语最后都在这一句话里,就像回娘家住了几天的小媳妇回家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段方直起身,拨马走在牛车前面。
阿申看着旁边静静骑在马上的段云洁,轻声道:“阿云也长这么大啦,马上颠簸,车上来坐着吧。”
段云洁觉得自己有眼泪要流出来,终于还是憋住了,下了马,上了牛车,在阿申旁边靠住身子。
傍晚的霞光映在阿申身上,她整个人就像虚幻的一样。在段云洁眼里那样的不真实,好像一不小心就随着这霞光飞散了。
阿申看着段云洁轻声道:“看你活得好,我就放心了。——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说给我听听。”
牛车迎着落日咿咿呀呀地向前驶去,车上段云洁靠在阿申身边。轻声述说着这些年来自己与父亲的故事。
十几年的分别,重逢也只是平平淡淡,这份平淡却是他们曾未有过的。
门州后衙,专门修整了一个小院安顿段方一家。
徐平本想尽尽地主之谊,为阿申的归来接风。被段方拒绝了,说是不想扰动别人,而且阿申身体不适,受不了吵闹。
吃过了晚饭,一家三人坐在厅里说些闲话。段方和阿申说的都是现在的忠州如何景况,兼及如和县和太平县的事情,绝口不提过去十几年。
段云洁偶尔插一句嘴,很快便发现自己的思路与父母二人根本不合拍,便乖巧地不再插话,只是不时附和一声表示自己的存在。
徐平是犹豫了好一会。吃过饭喝了两杯茶,才转到段方的小院来。
梨花通报过了,引着徐平到了厅外,低声道:“官人,娘子身体不适,熬不得夜,你可不要多逗留。”
徐平点头:“我明白。”
梨花又道:“我是蛮人,自小不知你们汉人规矩,有话直说,得罪的地方官人不要向心里去。”
说完这些。才让徐平进了客厅。
见徐平进来,段方一家都起身行礼。
徐平道:“大家不是外人,不必多礼,随便说话。”
坐下之后。徐平把手里提的一个纸包放在桌上,对段方说:“听说夫人身体欠安,我这里有几棵上好的山参,拿去炖个鸡汤,最能补益血气。”
段方起身谢过。
这个年代人参虽然也是名贵的药材,但远没有后世那样大的名气。也就是徐平按照前世的印象,才宝贝一样拎到这里来。按说以他的身份,这礼物显得轻薄了些,不过段方明白他的为人,也不往心里去。
徐平的到来,前面段家人谈的话题便就此中断。
随便聊了两句天气,段方道:“官人,我跟内人商量过了,这两天便交接了太平县的职事,乘着正是好时候,到京城里走一遭。”
徐平吃了一惊:“怎么这么急?再等几个月,你一任做满,与我一起回京城不是更好?路上也有个照料。”
段方苦笑:“你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阿申的身子等不及了。当年我曾答应过她,带她去京城,看一看中原的风光。自改京官,我便该进京陛见,一直事务繁忙便耽搁下来,便乘这次的机会了了心愿吧。”
京官不是大白菜,大多年份中了进士初授官都是选人,徐平是刚好赶上进士初授官特别高的年份,才跨过了这一门槛。选人改京官,除了苛刻的保举条件,每年还有名额限制,基本是每年一百人左右,与三年三四百人的进士名额相差不多。如此郑重的事,改京官的选人必须皇帝亲自接见过,才算走完程序。邕州这里地处偏远,一来一回动不动经年累月,事情才拖下来。
徐平想了一会,才无奈地道:“既然这样,我还能说什么?回去我便吩咐方天岩暂摄太平县,你与他交待就是了。不过临走的时候千万与我说一声。”
段方沉吟:“太平县如今可是上县,方天岩只怕不妥——”
“除了他,也没人了。再说只是暂摄,依现在邕州的形势,朝廷必会派个有吏干的人来知太平,我们也不用管了。”
方天岩进士落第,如果是以前,在广南西路倒也有可能做到县令,可现在邕州财政充裕,他的出身就不足了。
段方想想也是,便不再操那个心。
徐平又道:“既然是去京城,千万去我家里去走一趟。徐家在京城虽说不上是大富大贵,但也是殷实之家,有人照应方便一些。年前桑巡检到京城里改官,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要引以为鉴!”
段方看了看一直不说话的段云洁,笑了笑道:“官人的心意我领了,一定会去登门拜访。天时不早,阿申身子了不适,我们先回去休息了。这里由阿云陪着,官人闲坐一会吧。”
认真说起来,段方和阿申也没有正式成亲,不过大家都装作忘了这件事,都当他们老夫老妻。
看着段方扶着阿申离开,徐平看看段云洁,登时尴尬起来。
(晚上还有一章,这两天字数少一些,读者见谅。)
………………………………
第146章 分别
一轮新月斜挂在西天,明亮而又带着点清冷,洒下的银辉扑在窗子上,好像抹了一层寒霜。
踟蹰了好一会,徐平才憋出一句话来:“这就走了,好突然――”
段云洁低着头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有好多话跟我说,原来就这一句吗?”
“话太多,在肚子里,吐不出来。”
徐平有点躲着段云洁,看着窗外说道。
段云洁抬起头看着徐平,缓缓说道:“有时候我真地想不通,你是有家室的人,怎么说话做事像个孩子一样。”
徐平抬头一怔:“有吗?”
“没有吗?”段云洁摇了摇头,“今晚我父母重逢,你看也看过了,礼也送过了,还坐在这里不走,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是有话,就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那你又何苦坐在这里?非要让我开门送客?”
徐平看着段云洁,见她并没有起身的意思,知道并不是赶自己走,犹豫了一会道:“我以为你也有话跟我说的。”
“你要我说什么?”开了口,段云洁也少了许多顾忌,“好,我们认识这么久,我觉得你这人挺好的,会做人,会做事,挺喜欢的。”
“就是呀,我也是这么想!”
段云洁脸一板:“那你说呀!徐官人,你是有家室的男人,我跟你说这种话,如果传出去,别人当我什么?”
徐平嗫嚅着不吭声。,一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许在管下纳妻妾,再一个有前世的心理障碍。
总而言之,徐平觉得自己做得挺合理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本来等段方一家到了京城,有大把的时间说这个事,那时不就什么顾虑都没有了?而且这事情还得林素娘点头,最少不反对才好。不然家宅不宁更麻烦。林素娘虽然不怎么爱说话,性子可不是随便拿捏的。
就是妾的身份低,但也不会太委屈段云洁,一旦到了五品,就有贵妾。一样可以接受朝廷诰封,封郡封县也不丢了面子。
自己在这个世界就算再不走运,还能连五品官都做不上?徐平还真不信这邪!现在自己就是纯熬资历也不用等到胡子白了,徐平越想越有道理。
段云洁看着徐平,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爹和阿母相识的时候,与我们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可一分就是十几年。十几年啊,你知不知道,我阿爹辈子都花在等待上了,等回来了。在一起又没多少时间了。我知道,你不会像我阿爹那样痴痴地等,我不会像母亲那样淡然处之。”
徐平静静听着,心里隐约觉得,自己貌似什么都想到了,却好像又想错了什么,但错在哪里却又说不明白。
“徐官人,你给不了我母亲那样的结局,我也不想要那样的结局,所以我一直不开口。但我终究是个女人。我要走了,本来只想听你亲口说一声,认识的这些日子还是挺喜欢我的,你还是开不了口。”
看着段云洁无奈的表情。徐平慢慢有些明白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自己什么事情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段云洁的感受。或许,在女人心里,她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可自己一直压抑着自己感情,过得也挺好啊!
酝酿了一会。徐平才道:“那个,是这样,你说的那些呢,我心里都明白。但你要理解,我也诸多难处,很多事情不能说出来。”
“你不说出来别人怎么知道?”
“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必要说呢?”
段云洁看着徐平笑笑:“那你知不知道,有的人会为一句话等一辈子。”
“傻的吗,一辈子干点什么不好!真喜欢一个人,就该让她过得好,生活得开开心心,为什么一句话一句诗痴情一辈子,必然是衣食无忧的人!像我这种俗人,有时间了也会干点更有用的!”
说完,才发现段云洁怪怪地看着自己,忙道:“我只是说道理,并不是说你!你做事都有分寸,不会这么没头脑!”
段云洁只有无奈地笑:“原来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做事有头脑?”
“当然,哪个会喜欢身边人总是无理取闹!”
看着徐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段云洁只是笑着摇头。
男人总以为女人喜欢自己能干有条理的样子,女人总以为男人喜欢自己活泼可爱时不时闹点小性子,或许都没有错,有时却又都错了。
看段云洁的样子,徐平才感觉到今天的话题有些无聊,便向段云洁分析道:“你看,你希望我说喜欢你,我怎么说?你在我管下,事不成我岂不是搔扰良家女子?事成了更麻烦,管下纳妻妾,总是个把柄!”
“原来我大宋的官员就没有在管下纳妻妾的了?”
“怎么说呢,总是少,做官如履薄冰,那份辛苦你不明白。”
“这话,你也就是骗骗自己罢了,说出去谁信?再者说了,就不是这种事情,你也不见得能痛快答应。”
徐平自己也知道官场上哪里会像他想象地那样守规矩,但如果大家都守规矩,他才可以凭借自己的优势向上爬。
男人也有自己可笑的梦,一如徐平对大宋的官场,对段云洁的感情。
但徐平自己并不觉得,对段云洁坚定地说:“不是这种事,我自然痛快答应!怎么说我也是一方主官,数十万人的命运操于手中!”
“好啊,那就说点别的。我的母亲如果不是被甲峒扣留,早就能够回来跟父亲团聚了,也不会落下这一身病。说起来,这次决定提前去京城,父亲也是希望那里有名医,能够起死回生。”
“放心,定然能的。我家在京城还识些人,能够帮忙。”见段云洁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善,才想起家里有个主持的林素娘,急忙道:“甲峒可恶!”
“甲峒扣人,是因为要送给交趾王做皇后,他们一样可恶!徐官人,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一件事,今天就求你一次,把甲峒和交趾灭了吧!”
一字一顿地说完,段云洁静静地看着徐平。
徐平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第147章 渌州被攻
看着阿申和段云洁乘座的牛车缓缓离去,段方骑着马缓缓跟在身后,徐平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天上的太阳又圆又白,阳光很亮却不温暖。路边的竹林依然是绿的,不时伸出来的枯叶却透着一种冬天的萧索。
徐平转过身,意兴索然地返回衙门。
总觉得满腔豪情壮志,可段云洁说出让他灭甲峒平交趾,徐平却无法点头。甲峒不在话下,可交趾,徐平实在说了不算,又怎么能如何回答。
他记得昨夜段云洁的无奈:“你以为我不会求你什么军国大事,因为我是个懂事的女人。但我就是要问一问,听一听你的回答。”
“我只能说我记在心里,可我回答不了。如果有一天我真地灭了交趾,肯定因为你曾经这样对我说过,但绝不是仅仅因为你对我说过。”
枯黄的落叶在地上翻转,茫然无头绪。
岭南的冬天或许没有中原的严寒,但这种萧索肃杀的感觉却并无二至。
春生夏长秋收,冬主杀,徐平站住脚步,看着东边谅州的方向。
有的时候徐平感觉自己像一只勤奋的蜘蛛,貌似威风凛凛四处纵横,实际上一直在一张大网里而不自觉。
蜘蛛没有破网而出的勇气,却能够吞掉缠在网上多时的猎物。
明道元年十二月初十,丁未日,桑怿逆袭广源州援军于七源州外,擒南衙王侬智聪,斩级二百余,余众奔溃。
同日,思琅州举兵反广源州,驱逐本地侬家族人。
次日,田州发兵讨广源州,兵临勿恶峒。
至此,广源州大势已去,只等着桑怿列兵广源州寨下。擒杀贼首。
此时的广源州虽然在邕州和交趾、大理闹得声势浩大,但终究还没有对大宋内地造成威胁,朝中讨论得不多。为免意外,徐平交待桑怿。除了黄师宓和黄玮兄弟尽量生擒回来明正典刑外,其他人不拘死活。由于前世记忆,徐平还特意交待了要留意一个叫侬智高的九岁孩童,不要让他走脱。
与此同时,交趾援助甲峒的人马也陆续到达。战事焦点移到了东线。
穷奇河边,一队交趾土兵正在扎帐篷。
一个光着半边膀子的壮汉一边扯着绳子一边骂道:“直娘贼,让我们来帮甲峒的忙,却打发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河那边,看,河边不远就是个村寨,为什么不让我们到那里住去!”
另一个懒洋洋地道:“快住了口吧,甲知州可是被对面的大宋吓破了胆子,说什么北谅州是大宋封的,不要轻易去撩拨。”
“放她娘的屁!”光膀子大汉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