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能在哪儿呢?
余秋里已有些日子在为松辽的找油前景焦虑和着急了。自他上任石油部长后,部里已经向松辽平原派去了一支又一支队伍。康世恩从地质业务的角度告诉他:要想在一个不见油砂露头、不见明显地质构造、又不见任何前人留下的原始资料的“三无”地区逮住“地下大敌人”,就必须不断加强那儿的普查和勘探队伍。余秋里是谁?什么仗没打过?在用兵问题上,他有娴熟的指挥艺术。
那个后来为大庆油田发现作出特殊贡献的西安地质调查处的杨继良,被抽调往松辽石油勘探处途中,石油部机关有人托他带一枚“石油部松辽石油勘探处”的图章,说是那边宋世宽他们正等着用章“开张”工作呢!杨继良兴冲冲地带着公章找到当时还在长春的宋世宽他们。
“呃,宋处长,我把章给你带来了。”杨继良一直是名技术干部,他哪见过“处级”大公章呀?从北京出发的一路上他视这枚“石油部松辽石油勘探处”的大章比自己生命还宝贵。年轻的小媳妇几次在北行的火车上让他帮着照看一下随行的几个包裹,他杨继良双手插在衣袋里就是不理不睬,一副大少爷的架势,惹急了他瞪大眼珠,朝小媳妇吼一声:“你以为我闲着呢啊?”看小媳妇愣在一边,他就悄悄露一下口袋里的那枚红色公章给她看看:“明白吗,知道我在干啥了?”小媳妇讨个没趣,只好自个儿大包小包地独自看管。
“哈哈哈,杨地质师,你的那枚已经要进历史博物馆啦!”宋世宽朝新来报到的杨继良直乐。杨继良被笑得双眼发愣:“咋,你们连公章都可以不要啦?”
“余部长已经把我们松辽石油勘探处提升为松辽石油勘探局啦,他宋处长现在是宋局长啦!”有人告诉杨继良。
“这、这不到一个星期时间就、就……”杨继良拿着那枚他视为生命的公章,怎么也转不过弯来。
“小杨同志,余部长等部里领导每天都在等着我们松辽这边的找油进展,如今松辽大地上的石油勘探一天一个变化。你一年前要是到这儿来,我们石油部的地质勘探人员加起来也就几十个人,现在已经有一千多人了,余部长他们还在不断往这儿派人哪!这说明啥?说明我们松辽方面能不能早日找到油,成为北京方面天天都在盼望的大事啊!年轻人,甩开膀子痛痛快快干吧!”宋世宽一番话,说得初来乍到的杨继良热血沸腾。
杨继良在这之前没有见过部长余秋里,他区区小地质队员,自然不知身经百战的将军是如何指挥一个又一个大战役的。但“公章事件”让他多少了解自己的部长原来真的是“干大事”的人啊!
余秋里那个时候当然更不知道杨继良是何人。而他关心的是如何迅速打开一直在雾里观花的松辽找油局面。所谓“雾里观花”,就是开始外国人一直说,中国“贫油”,后来地质学家们——包括苏联大专家们都说“东北有油”、“松辽前景可观”,再后来地质部何长工先是送来韩景行他们到野外采集到的油砂,再后来是“南17孔”的岩芯含油喜讯,而石油部自己的队伍也相继获得一份份“松辽有油显示”报告,可油到底在哪儿?余秋里要的不是两军对峙前那些侦察员向他报告的有关敌方的捕风捉影的虚玩意。
“‘有预料,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有光明。’这话我不反对,可我更想能逮到就早逮到,逮到了就早吃掉!”秦老胡同夜深人静后,李人俊他们几个副部长都走了,秘书们也一个个在隔壁的房间睡倒时,会客厅里就剩下余秋里和康世恩时,余秋里把脚上的鞋子往边上一甩,双腿盘在屁股下面,拿起烟盒朝康世恩甩过一支烟后,张大嘴巴、仰着头这样说。
康世恩笑了,说:“根据目前已经掌握的第一手资料,以及我跟苏联专家分析的结果看,逮到‘大敌人’是早晚的事,到时候我还担心你余部长吃不掉呢!”
余秋里“噌”地又从木椅上放下脚,光着在地上来回走起来,然后突然停在康世恩面前,大声说:“那我们俩再回部队去,向主席提个请求,让我们俩联手跟台湾的老蒋干一仗!到时把所有的大炮、军舰,都他妈的装满装足我们的油,然后直杀那边去,省得老蒋和美国佬总在那边吵吵嚷嚷的,害得毛主席和全国人民不得安宁。”
康世恩又笑了:“怕真到那时,毛主席还是不会让我们回部队的。国家建设那么快,用油的地方太多,他老人家还不希望我们再多逮住几个‘大敌人’嘛?”
余秋里耸耸肩,甩一甩那只空洞洞的左袖,自己也笑了:“那倒是。”
这时,秘书手持一份电报进屋:“报告部长,松辽那边来电说,松基一井今天正式开钻了。”
余秋里和康世恩几乎同时伸手捏住电报,兴奋地:“好啊,终于要看结果了!”
“走!”只见余秋里的右胳膊向前一甩,便直奔院子外。
秘书着急地:“部长您干啥呀?”
“回部里去呀!”黑糊糊的院子外传来爽脆的声音。
康世恩拉着秘书,笑:“走吧,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今天晚上让他睡也睡不着了。我们上部里给松辽那边打长途问问情况!”
古城北京,东方欲晓,一轮霞光正透过天安门城楼,射向四方。
一辆苏式轿车越过安定门时,车内传出余秋里的声音:“老康啊,松基一井是我们松辽勘探战役的第一炮,关系重大,这个钻井队是哪儿派去的?”
“是玉门那边调去的32118钻井队。这是我们的王牌钻机了,苏式的超级深井钻机,能打四五千米呢!”这是康世恩的声音。
“不是一共调了两个钻井队吗?”
“是,还有一个钻井队是32115队。这个队的任务是准备打松基二井,过些日子也马上要开工了。”
“噢。这两口基井都很重要,但第一口井意义更大些,我建议派个得力的队长去!”
“好的,我把你的意见马上转告给松辽局。”
余秋里和康世恩在车内的这段对话是俩人正准备赴玉门和新疆等西北油田调查考察之前说的。
搞石油勘探的人都知道,要探明地下生储石油的情况,就先得钻上那么几口基准井。大松辽平原,从南到北,从东至西,茫茫几十万平方公里,一亿万年前,这儿曾是一个风景秀美如画的水乡泽国,气候温暖潮湿,河湖的四周岸头,树木参天,绿阴成林……随着亿万年的地质变化,这里的湖河以及在此滋育成长的生物也跟着沉积在厚厚的封尘之中,折叠成松辽盆地这本叠叠层层的地质构造巨著。基准井的目的就是通过钻探获得这部“巨著”的每一个时代留下的科学符号,也就是说科学家们通过钻探手段取上的岩芯来判断地下宝藏到底有没有、在哪个位置、有多少储量。松辽平原找油初期,根据石油部和地质部的约定,两个部门在地质调查和地震物探方面的工作有分有合,主要以地质部为主,而在钻探和施工方面则主要由石油部的队伍来完成。基准井决定着当时松辽找油的直接前景,加上只有石油部才具备深井钻探的技术与设备条件,因此在两个部门的技术人员确定基准井方案后,石油部迅速调集了两个“王牌”钻井队来到松辽。
这时间应是在余秋里执掌石油部帅印后首次赴四川前后与康世恩共同在东北地区布下的一着战略棋子。
松辽第一口基准井确定在黑龙江安达县建设乡,距安达县城47公里,简称松基一号井。松基二号井确定在松辽盆地的东南部的隆起区域,即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登娄库构造上。这两口基准井说是重要,但当时石油部在松辽前线工作的技术力量少得可怜。像承担基准井研究队队长的钟其权、参与确定基准井位置的地质工程师杨继良他们,都才是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余秋里有些不放心,让康世恩从石油部研究院调了资历相对老一些的余伯良等人过去。后来在关键时刻又搬出了翁文波这样的大家坐镇前线,进行技术决策,当然康世恩在这样的重大技术问题上是跑不了的。
何长工在松辽基准井准备开工之前,向余秋里叫苦,说秋里你虽来石油部几天,但论装备我还得叫你石油部是“老大哥”,说地质部搞普查和打浅井没问题,可打几千米的深井,连台机器都没有。这份功劳你余秋里一个人捞着,我何长工尽管很眼红,但也只能望尘莫及。
余秋里新来乍到,很一阵得意,可当他一问康世恩,心里也有些凉:原来石油部的家底也可怜得很。比如32118队,只有两名正副队长和4个钻井班,其他方面的干部和工人——应该还配有非常重要的钻井、地质和泥浆技术员可都没有。32118队原来在玉门油田,接到命令转赴几千里之外的松辽平原后,同志们下火车一看,要路没路,要运输车没运输车,要吊车没吊车,这咋办?几十吨重的钻探设备怎么才能搬到四五十公里之外的目的地呢?
“愣着干啥?没有吊车还没有肩膀吗?学着我的样——抬!”八路军骑兵连长出身的老队长李怀德将外衣一脱,赤裸裸的肌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石油战士的人拉肩扛是从这个时候就开始的。安达火车站很小,但它的历史不短,俄罗斯人、日本人早在这儿驻足。时过百年后的今年5月,我来到安达火车站时,仍见到俄罗斯人留下的许多建筑原物,特别是那座一度被余秋里作为大庆会战指挥部开会用的车站俱乐部建筑,百年过去后仍然风貌依旧,令我颇为惊叹。40多年前,32118队的石油勘探队员来到这儿,把重达20多吨的钻机和两台同样分量的泥浆泵靠肩膀从火车上抬下时,引起小小安达站不小赞叹:这石油工人就是牛啊!咋都是肉蛋蛋捏成的人,他们就那么大本事?
运输、安装,两个月的蚂蚁搬骨头精神,一座钢铁钻塔耸立于千里平展展的北大荒草原上,震撼了那儿的百姓。41米高的铁塔,现在看起来也就是半座普通住宅楼房的高度,可那会儿的松辽大地上人们似乎像看到了一个巨人出现一样,多么好奇和振奋啊!
7月9日,骄阳似火的日子,头顶万里无云,地上锣鼓喧天。32118钻井队举行了隆重的开钻仪式,大队长一声令下:“松基一井——开钻!”飞旋的钻机顿时隆隆响起,沉静的北大荒上从此没有宁静过……
“报告!”长春石油部松辽石油勘探局局长办公室的门口,来了一位充满朝气、全身戎装的年轻军人。
“请进。”
正在伏案批阅前线发来的一份份报告的宋世宽抬头见向他毕恭毕敬行军礼的年轻人,疑惑地:“你是……”
“原人民解放军少校军官、转业军人包世忠前来松辽石油勘探局报到!”
“你就是包世忠同志啊!好好好,来得正是时候。”宋世宽就爱看到一身雄赳赳气昂昂的军人。他笑呵呵地对包世忠说:“我们两个的名字里都有一个‘世’字,知道为什么吗?”
15岁就参加抗日游击队、21岁是四野营长又刚从硝烟弥漫的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包世忠被眼前这位笑呵呵的中年领导问住了:“首长,这个……”
宋世宽哈哈大笑起来,说:“那是因为你参加过小八路,我当过老红军,我们俩一生下来就有一个解放全世界的共同任务!所以爹妈给我们的名字里都添了个‘世’字,你说对不对?”
包世忠一下被这位第一次见面的领导的幽默所感染。“是!首长。”包世忠又一个军礼。
“听说你的家眷就在本市?怎么不先回家看看?”宋世宽亲切地问。
“报告首长,听说这儿要找到油田啦,我着急呀!请首长快给我安排工作吧!”
不知怎么的,才见面两分钟,宋世宽就喜欢上了这位少校转业军人。
“首长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性子急,闲着就难受。这不我刚从部队转业就赶上了全国人民都在大跃进,我可不能回到家里睡大觉去!首长你放心,我参加过许多大仗,像攻克四平、锦州战役和朝鲜战场上的鸭绿江保卫战等我都参加过,我喜欢打硬仗!”包世忠像是怕首长真让自己回家休息似的,急着掏出一心窝的话。
“好啊!”宋世宽大喜。只见他稍加思索,便说:“我们马上要打一口基准井,就像打仗一样,要取得一个大战役的胜利,就先要拔掉敌人的第一个据点,这找油也得先钻个窟窿,基准井起的作用就是这。派你上那儿去怎么样?”
“行,只要有工作做就行。我一定在那儿当个好钻工。”包世忠说。
“哎,不是让你去当工人的,是让你当队长。”
“当队长?我哪能成嘛!首长你……”本来就天热,房子里连把扇子都没有。包世忠急得满头大汗。
宋世宽递过一块毛巾,做了个摇摆的手势:“你不用说了。在你来之前我们就看了你的材料。正好余部长和康副部长要求我们加强基准井的钻井队领导,而承担一号井的32118队老队长另有任务,所以我们决定让你去那儿。这是组织决定。”
包世忠一听“组织决定”四个字,就再也没有推辞:“是,首长,明天我就去钻井队报到。”
宋世宽高兴地送这位雷厉风行的新队长出大门时,突然发现这位雄赳赳气昂昂的年轻人走路时怎么像地质部的老部长何长工那样跛脚呢?宋世宽后来才知道,少校转业军人包世忠原来是个战功赫赫的三等甲级残废军人。宋世宽有点后悔派这样一个同志上当下最要紧的前线,但勇士已经启程,那是不可能叫得回的。
包世忠来到32118队时,松辽基准一井已经开钻,他从零学起,一直到熟练指挥整个钻机的操作和战斗,但石油部和地质部乃至中央都很重视的松基一号井并不理想。从盛夏到深秋,包世忠和队友们苦战数月,于11月11日完成设计钻探进尺1879米。战斗英雄队长的包世忠看着一箱箱圆柱状的岩芯被地质师排列有序地放在钻台旁边,那些夹带小鱼、螺壳和树叶等化石物体的奇妙石头,如同天书般地吸引着他。包世忠每天美滋滋地看着这些宝贝儿,脸上总是露着笑容。但勘探局的技术人员告诉他:这个井基本失败。
“为什么?”包世忠有些急了,“我们哪儿做得不对?还是质量不合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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