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阳连连点头,却见黛玉扑哧的一下子就笑了:“你真是读书都读傻了!你给爹爹写封信,让艾举人住到京里咱们家不就成了?前几天我接到家里的信,孟姨娘还跟我说了呢,她把家里两个临街小院子都打扫出来,准备专门让一些我们老家来赶考的举人们住呢!艾举人虽不是苏州人,可好歹都是江南的,说起来是爹的校友,还听过爹的课,也算半个学生呢!住到咱家里不是正好?”
许阳愣了,咦,还可以这样?但是又觉得有些别扭:“这样是不是太麻烦舅舅跟孟姨了啊……”
黛玉佯怒道:“这会子你倒说什么麻烦不麻烦!那我时不时的请一群同学来家里玩是不是也麻烦到姑姑了?哼,我把这里当自己家,你倒不把我家当成你自己家了……”
许阳被这一通你家我家自己家的说法绕的头晕,连连求饶:“妹妹快歇歇,喝口水,说的这么快,当心噎着!你知道我不太懂这些东西的……我不是听说好像举人们进京挺忌讳跟官员打交道的么?”
林黛玉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爹又不是这一期的考官,忌讳什么?京里做官的,但凡不是穷的叮当响,哪个遇到亲戚同乡的入京赶考不关照一下呢?这也是人情啊!”
许阳这才一下子醒悟过来,这年代中国人重视人情比后世更甚的!不管是同乡还是同窗走到外面都算是比较亲近的关系了,在外面遇到绝对不可能视而不见的。更别说艾达令这样听过林如海几天课的学生呢?严格来说这一届去赶考的崇雅的举人们几乎都勉强算是林如海的学生呢,就没听过他的课那还是学弟校友呢?!
事不宜迟,赶考的举子这阵子就要陆续上路了,于是许阳急忙跑去给艾达令商量这事儿。要么说艾达令这人豁达呢!一点都没扭捏,直接就说如此甚好,先谢了许阳,又问道:“咱们崇雅这次去上京的足足有三十多人,有十几个是有地方投奔的,另外有几个又不熟咱们也管不着。跟你我要好的有三四个本来要与我一起到京里再找住处的,不知道林大人的宅子有地方么?有的话不如一并安排了!不然厚此薄彼,说起来反倒不美。”
许阳便笑:“我正是这个意思!只是与他们几位毕竟没有你那么熟悉,贸然开口反而不合适,还请艾兄与我一去去问问才好!”
艾达令自然没的话说,便又骑了老驴领了许阳挨个去拜访了一圈,果然有两位十分感激,二话不说就应下了,另一位有些不好意思,可一想到三年才这么一次机会,这时候不是脸皮薄的时候!没个好地方住考试状态不受影响才怪呢,更何况科举的最终目的还不是当官?有机会亲近二品大员,傻子才往外推呢!于是略微客气了一下便也红着脸答应了,自然是连连感谢。当然依然是那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许阳关系近的,就没有那等不知好歹假清高的夯货。
许阳回家跟黛玉一说,黛玉觉得这样没问题,她家在京里的宅子她离京的时候去溜达过一圈儿,她知道宅子里有对着外面开门儿的两个小院儿,每个院子正房厢房加一起也有十几间房,很是敞亮,离正院儿又远也不会影响到父亲起居。苏州来投的举人再多也不会超过十个,毕竟非亲非故也不是谁都能直接跑到二品大员家里攀老乡的!这边安排四个人过去,就是再带上几个下人也无所谓,反正是赶考的,又不是家里亲戚,每个人安排个院子……有干净舒适的地方待考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于是许阳跟黛玉各自给林如海写了信,说清楚了这个事儿,在这些人出发前就安排把信先送到京里了。又与许陌说了这事儿,许陌挺开心的,来的时候他整整坐了四十天的船,都快憋死了!这下子有了同行的伴儿,还都是举人,一路上可以谈诗论画,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十六章
虽然季山长退休了,不过许阳依然三五不时的跑去崇雅蹭课,他如今名气够大,人缘够好,没人管他蹭课的事情——新山长刘光学是季山长的学生林如海的师兄,会找许阳的麻烦才怪呢。
兰济和每旬都到崇雅讲课,竟比林如海还来得勤。他是真正大公无私的人,异地为官所以学校里没有任何他的小辈亲朋,纯粹只是因为在一处为官便想为当地多做点事情,巡盐御史并不管民政,无法直接造福百姓,那就索性多教教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吧!
老实说,兰济和并不是一个适合当老师的人,他的课比起林如海真的要严肃许多,往往一个时辰下来脸上连一丝儿笑容都不露。但是毕竟多年为官,再刚正不阿也是颇懂一些官场门路的,品级摆在那里,见识自然就广,学生们上他的课固然大气儿都不敢喘,但是也真的各个受益匪浅。
兰济和的官声是很好的,虽然他不管民政,但是扬州是商业重镇,盐商聚集,盐商大多是巨富,在扬州的影响真不小,崇雅的举人便是自己家不做生意不是盐商,可是要么与盐商有往来要么与盐商有亲戚,有几位干脆盐商家的子弟。兰济和不牢油水秉公办事,谁又能不知道?他要做的事儿就盐政那么一块儿,所以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很容易就看出来了。
所以虽然也有人因为兰济和油盐不进颇有微词的说他假清高的,但大部分正经凭本事做生意的盐商是真的对兰济和没话说!崇雅的举人们便是觉得他没有林如海那么可亲,可是为人为官,真是当得起国家栋梁这几个字!
这日正好又有兰济和的官课了,许阳早早就跟大家一起跑去礼堂占了位置等待,可是一屋子百十人左等右等,过了大半个时辰也没等到兰济和过来。便有几位坐不住了,悄悄出去打听,不过是,有一个举子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说:“了不得了!兰大人被圣上下旨缉拿了!全家都要押解进京受审,刚才听人说竟然被那钦差派兵士围了春薇,硬是逼着春薇的山长把兰家姑娘给送了出去……”
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在座的都很尊重兰济和,如今朝廷来人抓他,学子们又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不惊讶不慌张;可是这些人大多家境优越,有几个就有姊妹或是小辈儿在春薇上学,谁家的女孩儿不是千娇百宠的,怎么经得起这般的吓?顿时一些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的打听兰大人是出了什么事儿,但是这时候皇权至高倒没人敢去闹什么,而小半儿的人都急忙往外走,准备去春薇安抚自家的姑娘。
许阳觉得头都在嗡嗡的响,顾不得许多,赶紧跑到崇雅的马房牵了马,跃身上马,向春薇赶去。远远的看见春薇门口很多人,挤进去看到春薇的山长姜夫人一脸怒容,正在跟一身官府的知州郑致和说着什么。
“这天底下还有王法么!纵是兰大人有罪,涉及亲眷,也总该等放了学,再不然送个信儿进来也行,竟然直接派兵围了学校,若不是郑大人赶得及,怕就要冲到学校里拿人!满学校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他就敢这么干!这也是朝廷的四品大员!”
郑致和脸色也不好看,但还是劝慰道:“山长莫要生气,莫要生气,想来也是上头催的紧,周大人才乱了方寸!”
“催的紧?谁敢催他周国舅!”姜夫人真是被气坏了:“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的干系,就那么生生的锁了去……”兰梦如是她得意的学生,姜夫人心疼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许阳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在冒汗,但是还是强压下不安与焦虑,先在闹哄哄的人找了起来,不多时果然看到了自家来接妹妹的车,便赶紧走上前去让春纤儿进去把小姐领出来。一会儿林黛玉果然戴了锥帽,领着两个丫鬟走了出来,许阳也不多言,赶紧让人打帘子把黛玉送上车,匆匆赶回家去。
回到家里,黛玉摘了锥帽,许阳这才发现她的一双眼睛都哭红了,小姑娘呆愣了一阵子,忽的放声大哭:“兰伯伯怎么会是贪官呢?再没有比他家更简朴的了,兰姐姐的统共就那么一个金镯子,都带了两年多了也舍不得去炸一炸……”
许阳听得更是难受,兰家的朴素他早就亲眼见过,春薇的女学生里兰梦如是出身仅次于黛玉的,可是她的钗环首饰却是整个春薇最少的。并非兰大人对她不好,恰恰相反,他很疼女儿,每天都抽时间给女儿讲课……要不然兰梦如的学问怎么那么好?只是他们一家都简朴惯了罢了。或许有的人是沽名钓誉故意装穷,可许阳知道起码兰大人不是,他是真的一心为公,这是许阳与许多人都亲眼见到的。就是在扬州当地,也没人能说出兰大人的不是,当日许阳去给胡宝堂的老太太画像的时候,他们的当家人胡四狗那个老滑头都直言:“表里如一到兰大人这样子,我们这些见惯了贪官的生意人不得不佩服。”连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贪官?
许阳难受的要死,他眼前似乎有浮现出那灯火阑珊处轻轻转过来的那秀丽的面庞,而后那粉面桃腮又被兰济和刚正坚毅的面孔所替代……忽听得黛玉说:“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兰姐姐一面……”
这辈子,这辈子……许阳忽然觉得热血上涌,若今日见不到,这辈子是不是都再见不到了?许阳猛地站了起来:“妹妹,你好生歇着,我出去一下……”
因为有京杭大运河的存在,一般与京城来往都是坐船,偏这个时候北方的河道已经上冻,怕是押解的军士也不会坐船了,该是走旱路。
许阳打马飞奔,一路冲出扬州城,又走了二十多里,天擦黑的时候终于远远的看到了一队人马正在个破庙外休息。因钦差周海华在扬州还有其他的事务,所以先让军士押了兰家一家先行,这倒是方便了许阳,他找到带头的军官,只说自己是兰大人故交家的儿子,只求见他一面,实在不行若能见他家夫人或者姑娘一面也好,说罢偷偷塞了那军官两个银锭子,那军官人倒不坏,悄悄收了银子,看许阳一脸凄苦便猜到了几分:“这么明晃晃的,许多人看着,你去见兰大人也不是回事儿,不过既是故交,你便偷偷的瞧他一眼,倒是可以跟那位兰姑娘说几句话!她那样子怕是要想不开,你去劝劝吧!”这军官一则确实是好心,二则他也真是不想路上再出事儿,况且他又有了好处,不过是个小姑娘,让他见一面能怎么样?
军官便带了许阳进了破庙,许阳一眼就看见兰济和,他带了镣铐,双目紧闭的坐在一堆火前,一身狼狈却依然是挺直了脊梁,身边围了几个正在打瞌睡的穿的比较体面的男子。许阳看着心酸极了,想喊一声兰伯伯,却被那军官使劲儿拽了下衣角,强忍了眼泪悄悄的退了出去,又偷偷往破庙旁的一个小屋走去。
许阳一进屋,便愣了,他以为起码会有兰太太在兰梦如身边,却不料这小间里只有兰梦如一人。这破庙本就不算严实,兰梦如是直接从春薇被带走的,白天天气要暖很多,她穿的并不厚,身上披了个斗篷却仍冻得瑟瑟发抖。此时她正抱着腿缩成一团坐在地上,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许阳,登时愣了。
那军官小声说:“我在外面等着,你快些说话,太久了让人见了不好……”说罢便退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门。
“是……许哥哥?”兰梦如有些不确定的问。
“是我,兰妹妹,我来送你们。”许阳看她一脸的泪痕,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眼神儿很是飘忽,便试探着问:“兰伯母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我妈走了……”兰梦如呆呆的说:“就在早上,钦差上我家抓人,我妈一口气没上来,就……”话没说完已经是泣不成声。
许阳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平日里虽然算不上能言善辩,但也绝对不是木讷不会说话的人,可是此时此景,他却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了对方。
许阳呆呆的看兰梦如哭了一阵子,看她抖的更厉害了,便说:“兰妹妹,恕我失礼”扭过头,就着披风的遮盖,许阳把外袍脱了下来,里面却是件夹了棉花的短袄,许阳出门总是骑马,风吹的厉害,所以还没结冰他就已经穿上了棉;也是为了骑马,运动方便,外面虽是长衫,里面夹棉的衣服却是上下分开,并不穿很长的棉袍。许阳脱了那棉花上衣,又重新把外袍罩上,把那棉衣递到兰梦如手上道:“此去京城,只会越来越冷,好歹添一件棉衣,虽大了些,好在是短衣,总能凑活当个半大的衣裳穿……这衣服我昨天才穿上的,你别嫌我脏……”
许阳跪下来把棉衣塞进兰梦如的手里,却见她接了棉衣只是发呆,眼中竟是没有一丝生气儿,竟是一幅万念俱灰的样子。许阳狠了狠心,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说:“你便是现在死了,又能怎么样?也只能让兰伯伯更伤心!他若是伤心了,一狠心跟你们娘几个去了,那真是死了也是白死,到死也要背着贪官的骂名!”
外面传来那军官敲门的声音:“小公子快些,时间再久了就不方便了……”
许阳放低了声音道:“就算你一家人都死光了,你也得好好活着,只要你们兰家还有一个人活着,兰伯伯的冤屈就还有得到昭雪的希望,可你们都死光了,还有谁会帮你们一群死人出头?你死都不怕了难道还怕活着么?”
许阳说完这几句,便松开手站起身,慢慢向门口走去,却忽然听见兰梦如在背后说:“我记住了。”许阳在门边站住,身后便传来窸窣的穿衣声,却又听见兰梦如轻声道:“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会好好的活着,许哥哥,保重!”
许阳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再不敢回头,只扶了门框道:“兰妹妹,保重!”
第十七章
许阳奔回到家,已经是子时初刻了,他脱了棉衣骑马疾驰了好一会儿,心情又抑郁,回来便有点不舒服,他不想让许太太担心,便让丫鬟浓浓的煮了一大碗姜汤灌了下去,上了床倒头便睡,闷了一头的汗,仗着他这些年锻炼的底子,第二天也就没什么事儿了。
让许阳意外的是,接下来的几天,不管是许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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