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当然不愿意承担铁厂“外人执权”的责任,但他也不想就此收手,把眼看到手的轮、电二局送还盛宣怀。在收到盛宣怀来电的第二天,他就回电说:“铁厂必须全力维持,又须就铁或就煤扩充新厂,已在官枢前谆切陈明。但借款以矿厂作押则可,由外人执权则万不可。现应先与南皮商明,愿否借款扩充,再议办法,公意如何?”他这么一说,就是让盛宣怀先跟张之洞商量清楚,到底是不是愿意借款扩充铁厂,然后再讨论具体办法。如果愿意借款来办厂,那就又把皮球踢回给了盛宣怀。他的言下之意是,如果张之洞都同意借款办了,那也只能“以矿厂作押”了,要是出了什么后果,那是张之洞的事情了,责任也不能怪到我袁世凯的头上了。
这么一来,盛宣怀拿铁厂作“杀手锏”的打算在袁世凯高明的太极拳那里,失去了力道。他只能眼看着袁世凯的亲信杨士琦戴上了轮船招商局督办的顶戴,他除了借用外人之言,讥讽袁世凯“以卵压石”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到了这个时候,盛宣怀心里已经明白,轮、电归北洋管辖是在所难免了。招商局毕竟还是商办,只是换了一个督办,他虽然满心不乐意,但也还能勉强接受。可电报局是要官办的,这个问题虽然他已经“首肯”,但总归是不大情愿的。电报局也是他经营地最久的企业之一,他本人持有的电局股票就有900股之多,而且从行情来说,电局的股票还是很有升值空间的,股价一直呈上升趋势,所以即使从个人利益得失而言,一旦“改归官办”,巨利顿失,也是盛宣怀不愿意看到的。
为了给袁世凯添点绊,他暗地里找到荣禄那里,说电报改归官办的事,讨论了很长时间了,但迟迟未能实行,这是因为商办电报于国于民都有利,特别是当外国人打进来的时候,官办的电报局一定会被敌人占夺,而商办的电报线却可以照常营业,“如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侵时)尚能设法通电”,而英、法等国也曾试图设置侵犯中国电线权利,都被盛宣怀以“商力坚拒”。至于轮船招商局,“纯是揽载与洋商争利,各国确无官办者,似应仍听商办”;商办轮局应“隶入商部”,不能归于北洋管辖。盛宣怀这种意见陈上去,摆明了是要拆袁世凯的台。如果议定了电报归商办,轮局归商部管辖,那袁世凯就只能两手空空了。
盛宣怀想要借荣禄之手阻止袁世凯的手,但他也知道,袁世凯在荣禄那里也不是无所作为的。所以,他同时又祭起第二个法宝,他提出:如果电局收归官办,一定能够要付现款,这样商人们才不会有太多反对。
为了达到电报依旧归商办的目的,盛宣怀以商民代表和商民利益捍卫者自居,他给左都御史陆伯葵写信说:“从前下走办理轮、电,股份皆我招,日与华商周旋,名为商人之督办,实为公司之首董。气脉息息相通。”他自命为“公司之首董”,既然是首董,那自然要替商民说话了。他说:“众商二十余年之股业,先十余年息甚微,后十余年余利均作造本,亦未将公积悉数分派。”在那艰苦创业的年头,都是商人们在支持投资电报局,他们应得的利润现在还未得到完全的体现。现在情况不同了,利高息厚,公积又多。官家瞅着眼红,就想要收归官办了,这不是“攘商民之利”是什么?好!如果你袁世凯一定要把电报局收归北洋官办,那必须好好补偿商人们,至少要按股票市价加上利息来算。
按照当年的估计,21省的电线总价值为250万两,100元面值股票的市价当时已经达到了150~160元,而且还在上涨之中,中外购买者络绎不绝。盛宣怀把总账当面交给了袁世凯,要他按这个数目付款。他还继续煽风点火,说商界精英们听到电线要收归官办的消息都很着急,那些从150~180元高位入市的人比那些老股民更着急。要是收买的价格不按股票当时市价另加利息付款,那商人们怎么会答应?
这一招,盛宣怀打得妙,直接击中了袁世凯的要害。袁世凯也新官上任不久,掌握的又不是经济要权,哪里去弄这么多现金。要是按照盛宣怀的这种收买套路,袁世凯只能把这快煮熟的鸭子给放飞走了。所以,他决定不被盛宣怀牵着鼻子走。他需要排除盛宣怀舆论的干扰,不按照市价,而是按他所确定的比较低的官价收买,于是,他电告盛宣怀说:“电事承嘱二百四十万收回,内意嫌太多,故有估计之命。”至于如何“估计”,三日之后,他又发了一电,详述了估价的办法:“应由杏公(指盛宣怀)先将线路里数、局数、料物产业存数、各线修理年数、商股新旧各若干、各省协拨公款若干,详细示知,以便南北会委查估,至各局员衔名,请开示,均令照旧办事。”
这封电报表明,袁把电报局收归官办的决心已定,而且不打算按照你盛宣怀的办法来收股,而要“估计发价后再行收回”。
盛宣怀应该也料到了袁世凯不可能乖乖就范,所以他又进一步警告说,现在“洋商觊觎,颇想从中攘夺”,如果不按股票市价另加利息付给现款,恐怕股票会被外国人所得,那电报局的权力将要落入外人之手啊。为了加大威胁力度,他还特意电告袁世凯说:“已摘录尊电估定发价,三月结账派利后再行收回,并无抑勒之意,谕令股商毋庸情急,不得将股票售与外人,并札沪道照会各国领事,禁止洋商收买股票矣。”
这下子,把袁世凯郁闷得够呛。姓袁的他纵使有通天野心,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电权外落”的事来。于是,他同时给盛宣怀和张之洞发了一则电报,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解决办法:“估定发价自非急切所能了,三月结账派利后收回,似尚可行。但为时稍久,应须奏明。如香帅(指张之洞)允可,祈即复以便会名电枢。闻商股多有不愿抽回者,愚意收回后,仍准其搭股数成,另换新票。但不准过官本之数,亦不准洋人附股。两公于意如何?”
在盛宣怀的顽强抵抗下,袁世凯不得不让步了。尽管他仍在坚持电局收归官办,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事“非急切所能了”,“为时稍久”。因此提出允许股商在电局收归官办后可“搭股数成”,官、商合办,只是“搭股”不能超过“官本”,同时也不准洋人附股。这样,既可化解筹款不足的问题,又可以排除“电权外落”的嫌疑,可谓一举两得。
盛宣怀一看有望,急忙乘胜追击,紧抓袁世凯没有足够现金的要害,穷追猛打。1903年1月底,他电告袁世凯说:“嗣闻尊处筹款难足,愿令附股一半。当即将钧电摘要行之总董,谕慰股商……闻签名不急四分之一,其中愿领回票价者居多。其说曰,官办之后,一虑多提报效,一虑不能如商办时股票可随时押卖当做现银用也。”也就是说,你要用“附股一半”的办法欺骗股商,以摆脱困局,利用“商本”实行“官办”,股商们可不买账,同意的人四分之一都不到。他们之所以不相信你袁世凯,一是因为电局“官办”以后,因“多提报效”,再也拿不到过去那么多的红利了,二是因为“附股”的股票不能自由买卖,不能像在“商办”时那样“可随时押卖当作现银用”。总之一句话,电报局要“化商为官”不成,“官本官办”没钱,“商本官办”人家也不答应。
与此同时,盛宣怀利用各种关系,打通中枢关节,联络地方督抚,大造舆论,四面围攻袁世凯。王文韶致电盛宣怀称:“电线归公,户部恐难筹款,时局翻腾,尚不知伊于胡底也。”济南周馥在致盛宣怀的电函中,则干脆将“电线归公”一事提高到关系“商民心”的高度,明确表示了对提议“商电归官”之人的不满:“商电归官,不知谁创此议,请公与袁、张二公妥议,以顾大局,勿失商民心。”甚至连主持轮船招商局局务的沈能虎也从上海发来电报,把他的一些“观察”体会上报袁世凯,并向袁世凯密陈平息“远近滋议论”的良策:“电局一切事权专归督办之员已成多年局面,不过以股商资本,不得不以商线为名。实则大权早已在官,只在遴派大员,即是收管其事,亦合命意。倘可约略敷陈,则转圜无痕,远近自滋议自息,并请俯察。”
沈能虎是袁世凯的人,他在提醒袁采取迂回路线。既然电局收归北洋官办招来了这么多的非议,说明条件还不成熟,特别是张之洞也站在盛宣怀这一边,袁世凯不能不在朝廷里多有忌惮。张之洞提出,筹措解决电报局事宜的办法,应该以“不失商权,不夺商利”为原则,而袁世凯的所作所为,正是与这种原则南辕北辙。
面对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袁世凯不得不再退一步。他当即回复沈能虎称“卓见甚佩”。三天之后,也就是1902年12月29日,他正式电告盛宣怀:“香帅(指张之洞)来电,不以官收为然,议由商办。电事太烦,断非疆吏所能兼顾,北洋万难主持,将来必须设电政大臣,方免遗误。”表面上看,袁世凯是认输了,承认电报局的事情复杂,北洋是“万难主持”了,放弃了将电报局收归“官办”的企图。但实际上,他是耍了一个新花招,迂回到盛宣怀背后抄袭。因为如果朝廷专设一个“电政大臣”,那肯定非袁世凯莫属了。他这么做是退一步进两步。电报局还能归他,只不过是控制的方式换了一下而已。
果不其然,1903年1月15日,袁世凯就被委任为“电务督办大臣”。他随即就派遣他的亲信、原来的直隶布政使吴重熹为驻沪会办电政大臣,正式接管了电报局。这样一来,盛宣怀在与袁世凯的电报局争夺中又败下阵来。加上前面招商局已经被杨士琦掌控,至此,轮、电二局终于都被袁世凯拿到了手里。
第二个回合
第一个大回合,盛宣怀是输了。但是,他怎么能甘心服输?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轮、电二局怎么可能就这样拱手送人?这个回合,他错在一开始就认错了袁世凯的意图。所以当后来袁反戈一击的时候,他有些措手不及。接下来的几年中,他一直在窥伺时机,等待有朝一日,把这两家如自己亲生娃儿一般重要的产业夺回来。
1906年11月,机会来了。慈禧太后在一帮对袁世凯很不待见的少壮派贵族的怂恿支持下,决定改行新官制,袁世凯手头的兵权被削弱了,而他的各项“兼差”也变得有名无实。朝廷新设了邮传部统一管理全国的邮电路政,袁世凯的旧差“电务督办大臣”自然也就被撤销了。
盛宣怀一看形势有利,急忙站出来揭露袁世凯控制下的轮、电两局经营混乱、挥霍严重的问题。并向邮传部施加压力,要求取消“官本商办”,仍旧让两局商办,否则就应该“发还商本”,干脆实行“官本官办”吧,别人也没话好说。
1908年初,邮传部拟将轮、电两局从北洋控制转为真正的国家所有,随后又决定按照每股170~175元的价格收买电报局的股票。同年3月,盛宣怀因为对铁路、电报、轮船等交通、邮电业务比较熟络,因此被任命为邮传部右侍郎,分管电报局。而这个时候,恰好是袁世凯落魄之时,他在朝廷中的地位每况愈下,虽然当上了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却被剥夺了军权,实权是明升暗降。
在这种情况下,盛宣怀改变了“商办电线”的立场,开始主张“电宜官办”了。因为这个时候,他的身份已经变化了,他现在是管电报局的邮传部侍郎,代表着官,而“官办”就等于是他在办了。
但是,朝廷要收买电报局的股票来搞官办的决定受到了股商们的反对,其中粤商领袖、盛宣怀的老友郑观应等人的反对尤为强烈。他们一是要求坚持商办,“联名公禀邮传部,准其遵照商律注册,永归商办,以维商业”;二是提出如果一定要收归官办,股价连利息每股不能少于200元,他们电告盛宣怀说:“电股买价不顾将来利益,商情震骇……乞宫保维持咨部查照泰西办法,大局幸甚!”
身为官人的盛宣怀这时已经完全站到了他的商人老友的对立面上,他当即回电说:“电报归官,根于二十八年。今因推广边线,势难中止。部文规定给价连息一百七十元。初六,沪商先来筹议大概,仍候二十日股东大会议再行决定。弟系首创之人,国计商情,自当兼顾。承示查照泰西办法,容再酌核代请部示。”一个是“电报归官,势难中止”,看来商办是不可能了;一个是“国计商情,自当兼顾”,每股200元的收买价,是否办得到,现在还不能预决,大家伙儿先等等,少安毋躁。
郑观应(1842—1921)
那么股价究竟多少比较合理呢?盛宣怀是算过这笔账的:按当时账册,电报局存有资本银370万余两,合计银元530万元,按总股份220万股科派,每股应为240元;或者按照票价每年派息20元,以常年7厘计算,股票价格要290元。290于170之间的差距还是有点大的。盛宣怀于是折中说:“其有和平之论,则谓照上年票价每股二百元,万不可再减。”对盛宣怀这位手头持有900股的大股东来说,股价自然是多多益善了。但按照他的说法,他也有自己的难处:“若为商股请益,必有嫌疑;如竟照一七奏定,迹近抑勒,实于朝廷兴商之美意稍有窒碍。”从多方面考虑,盛宣怀倾向于按每股200元收赎。于是,他一方面给股商们“定拟给价二百元”的暗示,希望他们按这个数目进行要求,另一方面,他又将了袁世凯一军,说:“电政归官,根于项城(袁世凯)二十八年原议,此次非项城开口,终不能加至二百元。”这是要拿袁世凯当挡箭牌,价格低,商人们骂的是他,价格高,朝廷责怪下来,负责的还是他。
清政府与股商的矛盾很大,争论了一个月后,总算松口,决定增加10元,也就是按照每股180元收赎。盛宣怀感到很不满意,于是就给他的顶头上司邮传部尚书陈璧发电报说:“政府执定加十元为优待,华商执定票值连息不应短少,非特不认优待,直谓情同抑勒。似此两面受挤,何敢再赞一词!”
对他这个大股东来说,按200元一股收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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