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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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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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怀、高沛仍是推让,高沛道:“将军盛情本不能推阻,只是白水关内尚还有事待处置,将军也需整装,还是不必了吧。”
  刘备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两只狐狸怕涉水,他仍旧保持着温情的语气说:“整装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与二位将军共叙别情方为刘备至愿,便是费去一些时辰,又有何妨?”
  一方越是盛情邀请,一方偏要推让,杨怀、高沛的疑心越发重了,他们往那葭萌关内投去一眼,一阵裹着尘土的风从关门内荡开来,仿佛抛出来的长枪,总觉得机关重重,陷阱层层,更不敢轻举妄动。
  刘备也着急了,杨、高二人率兵来到葭萌关,只有诓进了城里才好动手,若是在关外动手,一场恶战势必难免。他希望兵不血刃就拿下白水关,既铲除眼线,又能将白水关守军归为己有,偏偏这两只狐狸不上当,他若再强请下去,很可能适得其反。
  “二位将军当真不给刘备面子么?”他把脸沉下了,做出了恼怒的样子。
  杨、高二人却像是敏感出什么,杨怀也把笑意一抹,坚决地说:“对不住了,左将军,白水关内有紧急之事,我们先回去了!”他对高沛甩个眼色,两人双双向刘备拱手告别,掉转马头,便要奔向百步之外的三千铁甲。
  刘备整个儿地呆了,他像是被丢进了冰窟里,脑子冻得僵硬了,瞬间竟忘记要做什么,傻子似的看着杨、高二人离开。
  “二位将军留步!”法正忽然喊了一声。
  杨、高二人扭过头来,法正顾不得了,他对守在城门口的百人部曲队伍厉声道:“还不快动手!”
  也不知部曲们懂不懂法正的意思,更不能透透彻彻地宣示明白,法正被逼着走上了钢索,只有寄望此刻有人能心领神会。可恨庞统率领荆州牧亲兵还守在关内守株待兔,却不知狡兔三窟,一个陷阱捕不住。
  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仿佛有人从城关处冲了出去,又仿佛只是一阵太猛烈的风,一道恍惚的黑影拉着缰绳飞身上马,马蹄一踏,冰冻的土地裂开了般,汩汩的热气冒了出来。
  还没弄明白情形的杨、高二将都愣住了,只看见一匹战马向他们冲来,因速度太快,竟没看清马上有没有人,便是这瞬间的迟疑,便把生的最后抉择转手交易。
  很亮的光从天空劈下,仿佛云上坠落的神翼,哗啦啦的风在那尖锐的翼之后呼啸而逝。
  葭萌关外像被窒息的雾水罩住了,几千人鸦雀无声。
  两颗头颅正在天空转圈,两道鲜血像湿润的扫帚似的,每一次扫过的痕迹总留下缤纷的血沫子。没了腔子的两具无头尸体在马上摇了一摇,似对自己的突然死亡感到迷惑,可也没坚持多久,轰然坠马。
  那突然杀出斩首杨、高二将的人一勒战马,马蹄在血地里淌了一下,他的脸上被溅了血,轮廓都稀释了,看不出模样。
  他将手中血淋淋的斩刀高高一扬:“杨怀、高沛已授首,汝等还不降乎?”
  三千甲兵都懵了,这一切仿佛是一场可怖的梦,守将瞬间丢了性命,他们瞬间失了依靠,恍惚被忽然闷在泥淖里,挣不出头来。
  法正醒过来了,他拍着马冲上来,大声道:“放杖者免死!”
  片刻的停顿,一个接着一个的士兵丢去手中的兵器,“当啷”“乒乓”之声响彻耳际,小半个时辰,士兵们都齐刷刷地放杖,没一个肯抵抗。
  见得满眼里兵器山集,刘备大松了一口气,他打量了一眼那血染战袍的无名小将,心底对他生出了无限的好奇。百人部曲里竟只有他一人听懂了法正的话外之音,这个人心思机敏,危急之时能解纷扰,断大局,更可贵的是勇略过人,果敢不犹疑,刘备感慨起来,又有些喜悦。
  他想起了赵云,若是赵云在,今天出其不意斩首杨、高的一定是他。赵云不在,他却意外地收获了又一个赵云,如果这个未名小将当真能成为赵云那样文武兼备的明识将领,那该有多好呢。
  ※※※
  浩浩之风从葭萌关的中心贯通,像一柄流动的利剑,几乎要将城关劈成两半,顶着这肆无忌惮的风,刘备在城楼上缓缓踱步,心里的感叹却比风还要猛烈。
  终于撕破脸了。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试图弥合道义原则和霸业雄心,无数次因为二者之间的冲突而深陷自责的泥潭,一方面想成就帝王霸业,一方面又害怕背上世人指责。最终雄心战胜了道义,再不用顾忌同宗血裔不可伤,伪善的面纱已被撕得粉碎,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争霸心。
  他一回身,看见斩首杨、高二将的无名小将匆匆走上城关:“主公!”他拜了下去。
  刘备打量着他,这小将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眉毛像飞起的双翼,唇角也在上扬,轮廓的每条线都呈现出往上飘升的弧度,整个人的精魂似乎也在飞起来,那张扬压也压不住,他笑眯眯地问:“你唤作什么?”
  “魏延魏文长。”声音很响亮,仿佛号角。
  刘备默默记住:“很好,我有个疑问,你今日如何听懂了法正的话?”
  魏延年轻的面孔飘荡着自信的笑:“因我知主公不会回荆州,既是不回荆州,又召来杨怀、高沛,必是有诓而诛杀之意。”
  刘备惊异:“你如何知道我不回荆州?”
  “主公率荆州兵甲西入益州,在此险隘重关历经一年经略,今日忽要离去,他日努力皆付流水。主公不做无用之事,不行无妄之举,况且荆州并无非赴不可的急难,故而延以为主公必不回荆州!”
  刘备大奇,他又打量了魏延一番,这个年轻的将官像放飞的纸鸢,直入高天,掣云而行,所以他看得往往比其他人更远更广阔,于是这独具慧眼促成了他的张扬。有人会欣赏,也有人会厌嫌,可若是被明睿的君主用之得当,他将会成为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
  “魏延!”刘备拿定了一个主意,“我若遣你为先锋将官,随黄忠将军同攻涪县,你可敢担当?”
  魏延不做那谦虚辞让的伪装模样,他向后退了一步,拜下去的同时信心十足地说:“魏延敢!”
  刘备刹那大笑,他抬起魏延的手臂,调侃道:“魏文长,锋芒太露,当心铩羽!”
  魏延笃定地说:“有主公坐镇指挥,有三军齐心协力,魏延定会攻克关隘,摧城拔寨,为主公拓展基业!”
  刘备笑得更欢畅了,他一点儿也不讨厌魏延的张狂,这年轻生命的澎湃力量像向阳的锦绣繁花,开得烂漫肆意,火一般燎原生长。他鼓励地握握魏延的肩膀,最后只叮咛了一句:“学会藏锋。”
  
  第三章 心机不密关羽误事,一朝得志刘备失言
  
  一场大雪后,天地间的温暖被冻住了,到处是僵硬的躯壳,屋檐下掉着僵硬的冰凌,树梢上垂挂僵硬的冰晶,路上横着僵硬的雪块,人也变得僵硬,行动起来像生了锈的机械。
  关羽吱嘎一声推开门,他探了探头,诸葛亮不在,屋里只有一个修远,正坐在书案边一卷卷归类文书,时不时折过身,往炭炉里加一块炭。
  “军师呢?”关羽问。
  修远见关羽来了,忙请他进来,垂头丧气地说:“先生病了。”
  关羽一惊:“病了,要紧么?”
  修远没精打采地拿起一卷文书:“胃疾,疼了一晚上,还忍着做事,早起脸都白了,实在熬不住……我催他回屋休息了,唉……”他说起来心疼得厉害,眼圈也红了。
  关羽叹息道:“唉,军师这是操劳过度,把病熬出来了!”他不假思索,“我去看看他。”
  修远慌忙喊道:“关将军,先生这会儿一定睡着了,你再等一会儿吧,让他多睡睡。”
  关羽知道修远是想让诸葛亮多休息,他点点头:“好。”
  “关将军是有事寻先生么?”
  关羽笑了笑:“也没什么事,益州战事顺利,心里痛快,我寻军师说一说,”他坐下来,左右无事,索性帮修远整理文书,一册册摊开来翻开,随口道,“这几日让军师歇着吧,有什么要紧事可去寻我,或者张将军、赵将军。”
  修远苦笑:“关将军,你不是不知道先生,他是事必躬亲的脾气,大到军政要务,小到吏民生计,上到廊庙争执,下到乡里冤讼,哪一样不都得亲自过问。这几个月以来,荆州乡社由公家为农田新修水车,这么冷的天,他还亲自下去一一指正。他这个人,就是劳碌命,闲不住的,你不让他做事,他还得跟你急!”
  关羽惋叹了一声:“军师得学学张翼德,那莽汉很会装糊涂,大事不管,小事不理,能躲事一概躲事,轻易不做事。若做事,一定是有好处甜头,不然便是装死也不动窝!”
  修远听关羽损人居然也是用一本正经的口气,不禁笑逐颜开。素来在他人眼里傲慢不可亲近的关羽其实内心很温润,害怕他的人往往诋毁他的不近人情,与他走得近的人却赞他敬重君子,心怀慈悯,极好相处。
  他本要回应一句,忽地发现关羽的脸色沉了,像忽然被一口黑锅扣在脸上。他觉得奇怪,偷偷地观察了一番。关羽手中握着一册文书,指甲狠狠地卡着韦绳,像要拉断绳索,那似乎是今天早上才刚刚送来的公文,诸葛亮还没有批复。
  关羽忽然站了起来,黑着面冲到门口,对外边侍立的亲随催道:“来啊,唤公子刘封!”
  修远讶然,他知道关羽一向与公子刘封不和,关羽忽然召唤刘封,只怕是有什么不可预料的纠纷发生,可诸葛亮又卧病在床,不合去找他来解围。
  关羽一言不发地回来坐好,面色却极难看,丹凤眼半阖着,唇边轻轻挂着一抹寒烈的冷笑。那正是他每次暴怒前最常见的表情,修远也不敢问,躲在一边闷声整理文书,心里却打着小鼓。
  门开了,刘封果然来了,他乍见到关羽铁塔似的坐在屋里,吓得差点想拔腿就跑。他原来以为是诸葛亮寻他有事,来了却撞见瘟神一般的关羽,一语不发,三魂七魄已惊飞了一半。
  关羽看见他,客套话一句也不说,径直将那册公文丢去他面前:“自己看看!”
  竹简撞着刘封的胸口掉落下去,直撞得他险些闭过气去。他忍着那躲避不开的屈辱,下力气将文书捡起来,有气无力看了几行,却像是突然看见鬼脸,惊怖之色在脸上渐渐生长。
  那是镇守江陵的孟达写给诸葛亮的告情文书,孟达自被刘璋遣为使者派来荆州,便与法正一样,为刘备的君主风范折服,从此不肯归依旧主,心甘情愿地留在荆州为新主守卫疆土。刘备遣他去镇守江陵,把江北重地交于他,可见其倚重之心。
  这份文书里说公子刘封在江陵强占民田为私苑,百家民户联名告到江陵公门。孟达颇为踌躇,不知该如何处置,又想为民做主,又想维护公子颜面,不得已请诸葛亮定夺。
  关羽也不等刘封辩解,骂道:“你干的好事!越发地没了王法,敢侵夺民地,人家都告去公门了,你父亲的脸让你丢光了!”
  刘封抖了一下:“二叔,不是……”
  关羽打断了他:“不是什么?你没有侵占民田,人家会告去公门?休得在我面前狡辩,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父亲不在,你便可横行无忌,频频扰民,多少年了,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他狠狠瞪了刘封一眼:“既身为刘氏子嗣,就该拿出子嗣的风度和大体来,不要一心只谋私利。你父亲如今取得的这点基业得之不易,多少年才有个根基,由得你这么败,败得到几时?”
  “侄儿不敢败坏父亲基业……”刘封小声地辩解。
  听刘封似有不服的怨气,关羽蓦地升起一股火:“你还没败?非要我一条条数出来么?远的不说,便是这半年以来,你干了多少荒唐事?整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稍不合心,便任意笞打属吏,我为你压下去多少是非?若不是看在你父亲面上,你早死了十次了。你还不收敛张狂,及时改正,若铸成大祸,纵是你父亲也不能饶了你!”
  关羽的训斥犹如打在脊梁骨上的长鞭,瞬间打得他肝胆俱裂,魂魄飞散。刘封又羞又气,可哪里敢回顶一句,憋着一肚子的委屈,还得温顺地伏低了头。
  “侄儿知错了!”
  关羽不肯相饶:“知错便要拿出知错样子,立即动身去江陵,把侵占的民田还回去,挨家挨户地给农户道歉!”
  刘封极不情愿,他好歹是荆州牧公子,却要低声下气去给乡里泥腿子道歉,跌了他的身份不说,也损了荆州牧府的威风。
  关羽看出他犹豫,哼了一声:“你不乐意么?好,你不乐意,我便把讼状呈递给荆州牧公府,由得他们按国法处置!”
  刘封被这番威胁噤得血脉倒流,敛出乖巧说:“侄儿焉敢不遵从叔父教诲!”
  “还不快去!”关羽声色俱厉地催迫道。
  刘封被吼得直打哆嗦,他向关羽行了一礼,歪歪扭扭地跑了出去。
  关羽的火却还没有消,重重一拳捶在案上,恨道:“孺子!”那一声炸雷似的怒喝,惊得一直默然不敢言的修远一颤,他躲着瞥了一眼关羽被愤怒烧得红亮的脸,像窥见了云深雾罩里的雷神。
  ※※※
  修远在门口偷偷地探望,诸葛亮已经醒了,脸色还有些发白,眼窝沉淀着驼色的翳,双颊向下拉出的弧线勾勒着他的疲惫。他靠在床上出了一会儿神,到底闲不住,顺手翻来一册书,方看了几行,抬头间竟然一笑。
  “修远,你站门口作甚?”
  修远惊诧,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把门推开了,他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磨蹭着踱了进来。
  诸葛亮瞧他神色有异:“有急事?”
  修远摆着手:“没、没有。”
  诸葛亮是玲珑心,寻常的一个眼神便能让他捕捉出蛛丝马迹,他正色道:“有事就说,不要隐瞒,若是耽搁了大事,你担待不起。”
  修远支吾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知道瞒不住诸葛亮,憋了一会儿,到底把关羽训斥刘封的事情说了一遍。
  “先生,你说这事算大事还是小事?”修远小心地说,生怕自己是乱嚼舌根,在背后传人小话。
  诸葛亮重重地一叹:“唉,关云长,你好不颟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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