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瞧了瞧天上变幻多端的云团:“主公,走吧!”
刘备扬鞭一甩:“好,走!”
一行十数人一起快马加鞭,闪电般向耒阳疾驰,他们巡行郡县,轻装简行,既不扰民乘传接待,也不通知地方官吏迎候,总是在某个时刻突然袭击,打得一些素来懒散的郡县属吏措手不及。
一个时辰后,刘备等来到了耒阳,一径朝县府而去。
还未曾进得县府大门,便见门首梐枑前聚着一群人,有举状的,有敲鼓的,有跪地诉冤的,吵得府门口一条街都闹哄哄的,可许久也没见个人来回应。门口守卫的士兵杵得像根棍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半晌,门后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官服男人,他轻轻咳嗽一声,高声道:“县令大人布令!”
吵吵嚷嚷的人声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巴巴地抛上去,指望能听见什么好消息。
“今日不审案!”嗓子仿佛破了,喊出的声音又尖又刺。
“不审案!”人群炸开了锅,一个个拥挤着扑向梐枑,连喊带叫地要冲进去,唬得守卫的士兵排成人墙,憋出吃奶的劲拦住人群。
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后生哭喊道:“大人,我有冤情,指望官府给小的申冤,我在这门口等了三天三夜,咋县令就是不审案!”
“我也有冤!”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揪住一个瘦弱男人的衣领,拎鸡仔似的甩过来,“他欠我钱不还,望县令给小民做主!”
“我没欠你钱,是你想讹我!”那瘦男人虽拗不过胖男人的力气,口里却不示弱。
一时,冤屈的、欠钱的、斗殴的都叫开了,一张张嘴都在嚷嚷自己的冤情,有的吵得急了,本就心存仇恨,干脆拳脚相加。但见县府门口乱成了一锅粥,有的骂,有的打,有的攀上梐枑,有的捡了石头砸在大门上。
那官服男人见群情激愤,沉了脸训道:“你们散了吧,怎可在县府门首闹事,这是聚众谋反!”
“谁说他们聚众谋反!”清清爽爽的声音越过嘈杂的人声,一个绛红身影分开人群走来,梐枑后的士兵想阻挡他,却有十来个虎背熊腰的武士腾身跳出,亮出明晃晃的钢刀,刀光映着士兵的脸,逼得他们纷纷退步,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上了县衙大门的台阶。
“你、你是谁?”官服男人害怕地缩脖子往后退。
“你又是谁?”声音冰冷如利剑。
官服男人吞了一口唾沫:“大胆!居然敢在县府行凶,你想谋反吗?”
红衣男人仰天大笑:“谋反?一会儿说申冤的百姓谋反,一会儿说我要谋反,你只会定这一条罪吗?”
官服男人被他的雄伟气魄重重压住,瞧这阔然气派,这人定然大有来头,那红衣男人轻蔑地瞪了他一眼:“你们县令呢?”
摸不准来人是谁,官服男人不说话,乌龟似的躲在壳里。
红衣男人一脚把门踢开,风一样扫入县衙,掷地有声的喊声在满院里飞荡:“县令在哪里!我倒要瞧瞧这矜贵的官是个什么模样!”
“你、你怎可……”官服男人见他擅闯县衙,把着门哆嗦着想阻止。
“瞎了你的眼,这是左将军!”另一个声音说,官服男人一回头,白衣羽扇,好是俊朗的一张脸。
“左、左……”官服男人吓傻了,舌头也捋不直。
诸葛亮沉声道:“你们县令在哪里?”
官服男人战战兢兢,抖得一身似乎被甩在筛子里,蓦地,扑食似的跳起来,膝盖重重砸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把头磕得山响:“属下不知牧守莅临,死罪不能赎过!”
刘备在院子里踱了踱步子,除了胆战心惊的几个低级僚属,愣没看见县令的踪影。他踢了一脚那官服男人,厉声道:“你是何人,你们县令呢?”
“属下是耒阳县丞。”官服男人磕着头,也不敢看刘备,惶恐地吐着每个字,“县令,县令想是去沽酒了……”
“沽酒!”刘备暴怒地吼了一声,“青天白日,百姓冤情不平,县中公事不理。一县之长,元元父母,竟敢荒疏政务,耽于酒色,他好大的狗胆!”
县丞磕头不已,也不敢回话,眼泪汗水混了一脸,底下差点尿了裤子。
“你们县令叫什么来着?”刘备气得面色发青,说出的话字字似铁。
“庞、庞统……”县丞结巴着说。
刘备一呆,诸葛亮也是怔了,他急声问:“他叫什么?”
“庞统!”这次咬准了音。
诸葛亮大惊,他摇着头难以置信地说:“莫非是士元,他如何做了耒阳县令,我怎的一点不知!”他转了目光去看刘备,那张脸上渗着恍然醒悟的神情。
刘备迟疑了一下:“庞统前日来自荐,正巧你去了江陵,我便让他做了耒阳县令,事务繁多,我竟也忘了……”
诸葛亮一跺足:“主公如何不早告亮,士元经纶大才,怎能让他屈于一县令,岂非将美玉当顽石,暴殄天物!”
刘备被诸葛亮指责得说不出话来,双手翻来覆去地揉搓,口里不信服地说:“若他是大才,如何连一县也治不好,我瞧他徒有虚名,不用也罢!”
“唉!”诸葛亮重叹,“百里之才而担十里之任,大屈其才,才何能伸?用才不当,反怨人才有差,是本末倒置,以根本为枝叶!”
听出诸葛亮有了怨己之意,刘备到底要维护面子,犟着声音说:“纵算庞统有大才干,可他理县不治,致使元元受苦,县事荒悖,论例,该免官系狱!”
刘备语气坚决无情,诸葛亮切切地说:“士元屈才仕县,定是有不得伸展的苦衷,主公不问皂白,而降罪茂才,是欲心寒天下士子,逼得他们离散吗?”
刘备不吭声了,庞统被他贬为县令其实一直是他心中挥不去的阴影,若不是今日这看似偶然的遭遇,他迟早会想起这件事,也会竭力弥补。何必为颜面而失桢干呢,刘备自责起来,他深深地吐纳了一口带着微尘的空气,语调平静地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诸葛亮一叹:“事已至此,虽是用才不当,然士元不治县总是事实,须得找个两全之法,既要让主公得才,又不使士元声名蒙垢!”
“怎么个两全之法?”
诸葛亮垂首默想了许久,羽扇轻一扬:“这样吧,主公暂避,让亮与士元见面!”
※※※
一阵门环响,庞统扶着一个仆从的肩膀闯了进来,脚步蹒跚,头也沉沉的,可这晕乎乎的感觉真是舒服。
苍青的天空在轻轻旋转,满眼的人影模糊着像画布上的水,还有那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通身都有种懒洋洋的舒泰。
美酒的香味还在唇齿间品咂,乍想起酒馆里舞娘白生生的玉腿,抛飞的秋波里好一派烟视媚行的娇柔,庞统打着酒嗝发出了回味的笑声。
他高亢起头颅,手在空中打着节拍,口里唱出散发着酒气的歌声:“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他哈哈欢笑,脚步迈得歪东倒西,晃着手臂大笑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啊哟,我的县令啊,您可算来了!”县丞一迭声喊着,螃蟹似的横着跑来。
庞统乜着醉醺醺的眼睛睨他:“你、你是谁?”
“我的县令!”县丞绽出一脸苦笑,把住了庞的手,“您可醉成什么样了!”
“醉乎?非也,不醉,不醉!”庞统摇晃着身体,想要摆脱县丞的手。
县丞硬拽着他往一边拉:“县令,您可不知,刚才您不在公门,有谁来了!”
“谁来了?”庞统满不在乎地甩开他的手,蹀躞着撞进了衙署里的居室,那门猛被他推开,“哐”地晃了一晃,他扶着门大笑了三声。
他歪歪斜斜地滑进屋里,口里还在吟哦诗句,才走了三步,还没摸去床上躺好,便像是被人浇了一桶冷水,忽然定在原地。
“士元吟《简兮》,为讥时乎?”诸葛亮从榻上慢慢站起,羽扇轻如尘埃般贴着他的下颚,一抹清淡的笑垂在他容色自如的脸上。
庞统晃了晃晕沉沉的脑袋,舌头大了:“你……”
诸葛亮轻笑:“《毛诗》云:‘《简兮》,刺不用贤也。’士元欲以诗喻谁?”
庞统瞪了他一眼,抓起案上的铜卮,咬着卮沿,不管凉热地“咕咚咚”喝下,“当”地重重顿下,斗鸡似的盯住诸葛亮:“诸葛亮,你是来嘲讽我的么?”
诸葛亮面不改色,和融地说:“士元初任耒阳县令,亮也不曾备程仪相贺。今日特来造访,一为尽故友之谊,二庆士元出仕!”
“得了吧!”庞统龇着牙冷笑,“你堂堂诸葛亮,荆州牧的心腹,来贺我一个小小县令,没的辱没了你!”
尖酸的驳斥入耳很扎,诸葛亮却不见半分改容,笑意不去地说:“县令虽小,然为一国根本,多少良吏起于县府,士元却为何鄙薄县令?”
庞统哼了一声:“你不用挖苦我,你们将我打发在这逼仄小县,做个微末县令,便是要羞辱庞士元,把他当作供你们玩笑的傀儡!”他呼地转过头,脸上带着恍惚悲痛的神情,“想我庞统苦读经史,十年磨一剑,自以为能将腹中经纶付于实用,做出一番安邦定国的大事业,可天不遂愿,时不济我,偏偏屡屡受磋,如今还要辱于人下,不知后世百年,谁还记得世上有一个报国无门的庞统!”
他亦痴亦狂,张着手仰头长声悲叹,两行热泪滚下,他倔强地狠狠一揩,抬了目光去看诸葛亮,却发现诸葛亮竟毫无反应,反而漫不经心地拿起书案上的一册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士元果然刻苦,”诸葛亮啧啧叹息,“亮在隆中时,众多故人中,士元读书最多,学业最精,亮自叹弗如!”
庞统听得莫名其妙,怎么忽然话锋转到了读书,他竭力想从诸葛亮的脸上发觉端倪,却只看见湖水般的幽静深邃。
诸葛亮缓缓翻动竹简,曼声念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薄者厚,未之有也。”
他抬头一笑:“君子立身修行,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荀子曰,‘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士元以为如何?”
庞统愣了神,隐隐觉得诸葛亮话里藏话,可骤然间却想不出他意指何方。
诸葛亮将书简轻一放:“一身之不修,何以平天下,”倏而,他目光凛凛,“一县之不治,何以定国家!”
庞统犹如被当头一棒,打得他骨骼疼痛,他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说:“你此话何意?”
诸葛亮神情严峻:“士元自负经纶,然出仕一县,上不能辅社稷,下不能安百姓,又说什么做一番安邦定国的大事业,岂非笑谈!”
血“呼”地冲上了庞统的脸,他怨毒地盯着诸葛亮:“诸葛亮,你不要瞧不起人!”
诸葛亮淡淡地笑了一声:“怕我瞧不起,士元便拿出些本事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安邦定国的才干。在这里空口说白话,把自个吹得天下无双,这是乡下老农也会的把式!”
“好!”庞统重重一拳捶在案上,击得灯盏笔墨竹简蹦跳得老高,“你给我等着,一个月之内,我若不能使耒阳大治,我就提头去见你!”
诸葛亮似喜非喜地笑了起来,羽扇轻一挥动:“我一个月后再来!”他既不多坐,也不多语,自顾扬长而去。
庞统待在屋里,许久地没有动,醺然醉意被勃然的好胜心撵走了,蓦地,大喝一声:“来啊,把这几月的卷宗都给我摆进来!”
※※※
一片半黄的落叶从天空垂落,贴上了司马懿头上的幅巾,像是簪了一朵花。他举手轻轻拈去,低低地笑了一声,随之握了一握,掌心发出“咔嚓”的碎裂声,心头油然而生毁灭的小小快感。
他扬起手,碎末纷纷飘下,像是掐灭的灰烬,没有一丝复生的希望。他拍了拍手,掌心仍残余着因捏碎落叶而硌出的糙痛,这让他觉得痛快。他喜欢这种痛并快乐的复杂,这就像残忍地杀了一个人,再为他痛哭流涕地修墓养家小,又无耻又慈悲,世人或痛斥此等行径的虚伪,他却深为着迷。
屋子里已等了一个人,瞧见司马懿进来,白净的脸上浮起亲切的笑,仪态翩翩不失法度,举手投足间显出韶润清令的贵公子气度。
“公子!”司马懿慌忙参礼。
曹丕将手里的一卷书轻轻递出来:“前番借了先生一册书,今已阅毕,特来归还。”
司马懿诚惶诚恐地捧过书:“公子礼重了,一册书而已,还不还尚可再论。便是归还,遣下人送来则可,何必亲自登门。”
曹丕眯着眼睛文雅地一笑,他和雄阔张扬的曹操太不一样。曹操无论走到哪里,都像一轮辉煌灿烂的太阳,那种灼灼逼人的气度挡也挡不住,而曹丕却像是漾在一池碧水里的月亮,冰凉的清辉显得幽邃而莫测。
“也不是这话,还书亲自登门并不算过礼,再者,也想见见先生,畅叙情怀耳。”
司马懿何等聪慧,早看出曹丕登门实为有事相求,他自被曹操强辟公门,几年间,小心谨慎,并不敢争露锋芒。曹丕慧眼识人,看出司马懿非泛泛之辈,故而相与为善,两人起初以文学相交,曹氏父子好尚诗文,皆写得一手好文章,曹丕亦是工诗文。曹操诸子皆好以文广交才学士子,其实这只是个华丽的幌子。丞相府人人皆知,明是以雅好辞章而纳同道中人,实则各立山头,招纳人才,以为他用。曹丕也正是打着以文会友的名号广纳可用之才,他识得司马懿的睿智明达,踩着父亲的门槛登入司马懿的正堂内,后来渐从文学转而为其他,天长日久,便有了腹心之语。
“父亲欲西征马超、韩遂,不过一旬便将出行。”曹丕怅怅地说。
曹操西征一事,司马懿哪里会不知晓,曹操遣钟繇、夏侯渊征讨汉中张鲁,大军往汉中开拔中途便要经过关西,不想竟惊扰了凉州马超、韩遂等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