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眼泪涌出双睑,他仰起头,对着瓮口,“咕咚咕咚”喝下满满一瓮酒,酒液流了一脸,满脸荧荧水波,竟分不出那是酒水还是泪水。
诸葛亮也揭开封盖,瓮口对下,猛地尽数饮下。他平日里少见豪饮,此刻竟也把那一切持重都撕剥开了。
两只空酒瓮同时脱手。
“走吧!”诸葛亮推了他一把。
徐庶慢慢向后退却,满脸的泪水被江风吹得凌乱缤纷,他一字字道:“孔明,我会等着看你实现管乐之志,无论我在哪里,我总看着你……”
诸葛亮缓缓地笑起来,那熟悉的微笑和记忆中不差分毫,仿佛往事返潮,仿佛时光倒流,连绵的江涛是记忆走过的声音,在每个哀伤和欢乐的瞬间,都有那微笑犹如永不凋谢的鲜花,长长久久地盛开在心底。
徐庶想起来了,那一年在襄阳学舍,当他第一眼看见这微笑,他便告诉自己,他要让他们成为朋友,彼此肝胆相照,分甘共苦,不离不弃。
后来,他们做了朋友,还是一生最好的朋友。
一生最好的……
“走吧,别回头……”诸葛亮吞咽着泪水,他猛地转过背,再不看徐庶一眼。
徐庶也扭过了头,他迎着江风,像永不回头的一支箭,射向再没有归途的未来。
他踏上小舟,忽然朗声吟哦道:“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这是什么诗?”有人悄声问。
“是李陵送别苏武的诗。”也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声。
吟哦声阔长弥远,缀着每一朵浪花的心尖,有依依惜别的悲伤,有壮士扼腕的遗恨,有终生不复的追悔,更有刻骨铭心的怀念。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念诵之声被泪水打湿了,豪迈而悲壮的力度被咬去了一个角,软弱的哀伤便漏了进去,侵蚀了念诗人的胸怀,徐庶戛然止住,汹涌的泪水吞噬了他的脸。
本倚着船的秀娘听着徐庶的念诵,已是泪如雨下,她原为能跟徐庶同行,本是万分欣喜,此刻却被那离别之情伤动了心怀。她并不懂得徐庶诗里的意思,可她在那诗里听出了惹人落泪的难过。
船桨用力一荡,小舟缓缓离岸,徐庶静静地立在船头,泪水抛入风里。
江风飒飒,扁舟逐浪飞行,渐渐地,成了遥远而不可见的一个小黑点,浪潮涌向前方,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朋友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诸葛亮背对着江岸,挺直的背没有动,甚至也没有发出一声哭泣,他像是建在长江边的水文础石,在亿万年的沧海桑田中铭刻着天地翻转和人事变迁。
他捏紧了羽扇,大步地往前走去,身后是奔流到海的万里长江,以及那永远也看不见的孤帆远影。
第十四章 临危受命,诸葛亮渡江说孙权
徐庶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听见江陵城上空孤雁飞过的悲鸣,恍惚以为自己身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人脸,陌生的城墙,陌生的天空,连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
他此刻规规矩矩地跪得如同一株匍匐的草,小心翼翼地等着一个人的接见,他恍惚以为这个卑躬屈膝的人不是自己,他该仗剑奔走,热血奋争,去那烈火沙场搏击生死。他这一生只为两种人下跪,父母和师长,可今天,他却逼着自己向敌人下跪,也许,将来会一直跪下去,直到他死于荒丘,埋于黄土。
一个笑声从门里飘出来,明晃晃的阳光勾出一个人火红的影子,仿佛一条跳出龙门的红鲤鱼。
“颍川徐元直,孤闻汝名久矣!”曹操跨过了门,用一双手搀起了他。
徐庶勾着头,他像个初见老师的学生,脸上显出窘迫的不自然,下意识地挣脱了曹操挽住他的手。
曹操错愕,忽而一笑:“元直尚以我为敌乎?”
“不敢。”徐庶诚惶诚恐。
曹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富有意味地说:“元直今日叩拜门下,是择主乎,访友乎,抑或寻亲乎?”
徐庶一整衣襟,再次跪拜而下,恳求道:“请丞相归庶老母,庶终生铭记曹公恩德,不敢须臾忘怀!”
曹操这次没扶他了,似笑非笑地盯了徐庶一刹:“若无老母为我所请,元直终生不登曹孟德之门乎?”
徐庶心中一颤:“丞相仁德宽厚,慈悯苍生,庶恳请丞相念及我这一片无可奈何之心,归吾老母,徐庶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能报答丞相于一。”
曹操无声地一笑:“元直果真是纯孝之士,你这番话说出,赢得可昭日月孝子之名,却让世人以为曹操挟持孝子之母,绝人亲祀!”
徐庶惶惑地磕下头去:“不敢,庶知丞相宅心仁厚,并非残忍之人。老母当日失陷,幸得丞相备加照拂,庶今日方能造访丞相,求得老母奉养,庶若能与老母同享天伦,皆为丞相秉孝悌之恩所赐!”
曹操朗声大笑:“不愧是闻名荆州的大才,马屁拍得果真有学问,我听着舒坦!”他弯下腰,一只手拍了拍徐庶,“元直,若我让你们母子相见,同享天伦,汝欲如何答谢我?”
徐庶咬着牙,吞下一口苦涩的唾沫,艰难地说:“愿、愿终生为丞相效牛马之劳。”
曹操一把扯起了他,笑道:“牛马之劳过了,我只求能用元直之才,望元直勿要推辞!”
徐庶惴惴地说:“元直愚拙之人,斗筲之才,怎敢累丞相所托!”
曹操呵呵笑道:“元直过谦了,你无需顾虑,但有所求,一并告知,我尽量满足你!”
徐庶得了首肯,小心地说:“庶尚有一不情之请,望丞相恩准!”
“什么?”
“听闻丞相尚获刘将军女儿,其女尚幼,孤弱失怙,丞相能否送她归其父,以彰显丞相仁德之风。”
曹操沉默,蓦然诡谲地笑了一声:“莫非元直尚惦念旧主不成?值此之际,尚为旧主女儿求恩。”
徐庶背心一阵发凉,他稳了稳情绪,诚恳地说:“庶与刘将军识于患难,为刘将军厚遇,其恩重若泰山。今日庶投于丞相门下,若一朝侍奉新君,便即背恩忘义,以旧为仇,如此反复小人何能生于天地间,丞相也不会赞赏徐庶为人!且庶以为丞相送还刘将军女儿,有利而无弊,一则可收远人之心,绥不服,抚不平;二则丞相听徐庶一言而行善举,感激天下微末,纷纷驱走丞相门下。”
曹操一阵大笑:“元直好一张巧口,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么?”
“不敢,庶只为丞相谋。”徐庶谦恭地说。
曹操缓缓地捋着须:“待我想想,有句实话要告诉元直,我便是把刘备女儿送回去,刘备也不会承我的情,我们不共戴天,元直莫非不知?”
徐庶方要再辩解一句,曹操却对他摆摆手,若有所思地问道:“元直有一挚友唤作诸葛亮?”
没料到曹操会提诸葛亮,徐庶错然,轻轻答道:“是。”
“闻说此人有经纶大才,可惜又被刘备叼走了,元直可否书信一封,请他北上?”曹操期颐地说,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爱才之心。
徐庶说不得是该喜还是该愁,他诚实地说:“丞相爱才之心令庶感动,只是孔明既已择主而侍,必不肯改迁,恕徐庶不能写此书信。”
曹操扼腕叹息:“可惜了,刘备这织席小儿却颇能收人心!”他乍然冒出一个念头,想到了便一定要说出口,不顾忌地道,“若是诸葛亮的家人为我所请,他也会如元直一般,北上叩拜门下么?”
徐庶一点儿不犹豫:“他不会。”
“为何?”
徐庶实实在在地说:“因为徐庶之心是为百斛米、一丈绶、三寸印,孔明之心,”他停了停,目光灼热如火,“是为天下。”
“天下?”曹操愕然,他竟自放声大笑,“好,我便要看看胸怀天下的诸葛亮如何与王师对决,我们便在这浩浩长江之上一决高下!”他扬起手,用力地劈下去。
※※※
冬天要到了,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团团雾气总是浮在长江上,凛冽的劲风从江面卷起,带着铺天盖地的冰冷潮湿笼罩在夏口上空。
也许是要下雨了,诸葛亮边走边想,冷风吹得庭院里的树木瑟瑟发抖,光秃秃的枝干摇摇晃晃,似乎不胜其寒。
诸葛亮进门的时候,刘备正歪在棉褥上看书,抬头看见诸葛亮进来,他把书轻轻一合,笑道:“孔明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欲与你商量。”
“亮也有事与主公相商。”
两人彼此笑了一声,刘备握着书想了想:“莫若你我同写一字,看看想的是不是同一件事?”
诸葛亮笑着点点头,刘备吩咐人取来笔墨,两人背过身去,各自在宽竹简上落下一字,写毕,各自把竹简拿来一瞧,刘备写的是“孙”,诸葛亮写的是“使”。
刘备又欣慰又遗憾:“唉,事想到一处,字却不一样。”
诸葛亮摇头一笑:“事恐怕也未必想得一样。”
刘备愕然:“我写孙,你写使,皆为联盟江东之意,何谓所想不一样?”
诸葛亮取过两片竹简,用羽扇轻轻托起,点了点“孙”字道:“主公写孙,为绸缪联盟江东,共抗曹操,奈何我方刚在当阳败了一仗,士气颇有低落,而曹操势大,其锋锐不可当。风闻江东孙权驻军柴桑,或有观望之心,联盟之心不明,敌人之力太强,故而徘徊,可是这样?”
刘备点首:“正是!”
诸葛亮又指指“使”字:“亮书‘使’,虽也暗指联盟,然亮却在思虑该派谁去结盟东吴。如今曹操大军南压,形势危急不可迟延,此去江东乃为联盟抗曹,而抗曹并非易事,我们虽有鲁子敬荐盟,而东吴庙堂情态不明。因之,若遣人不当,不能说服东吴,则形势大变,我们虽暂处夏口,如何能抵挡曹操的虎狼之师?”
刘备恍然:“孔明以为该遣谁为使?”
诸葛亮把竹简放下,躬身道:“亮愿请缨赴东吴结盟!”
刘备惊住,他摆手道:“不成不成,江东路远,形势微妙,万一仓促起变,孔明该如何脱身,我又如何救得了你!”
万难之时,刘备却依然体恤,诸葛亮不由得感动:“主公毋忧,江东虽疏离,然非荆棘之地,况有鲁肃斡旋,亮定能无事!”
他见刘备仍在犹豫,又劝道:“此去东吴,一为结成两方之盟,共御强曹,二为坚定东吴战心,使其不于中道改诺,若遣使不当,则联盟不成,怎可轻忽!”
刘备长久地没有说话,直到窗外急躁的风声撞响了窗格,檐下响起一片铜铃声,他才像从睡梦中惊醒般回过神来。他望着诸葛亮,很慢地说:“罢了,烦孔明往东吴走一遭,只是百事小心!”
诸葛亮道:“亮此一去,望主公敕令云长苦练水军,旬月之间,大战将起,不可疏忽。”他略一顿,压着举重若轻的声音说,“亮以为长江一战是为扭转全局的关键,我们或可趁此夺取荆州!”
刘备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动,嗓子冒着干柴烟,吐了吐,只是发烫的气息。他忽然明白了险中求胜的道理,也许和曹操这一仗真的是他命运的转捩点,他可以抛开让他烦恼却丢不开的道义包袱,以讨逆的名义拉起争夺天下膏腴土地的辉煌旗帜,从此拥有自己的领地,迈出隆中对的第一步。
哦,隆中对,那么光灿灿的一个目标,是他这一生不舍追求的梦想,便是被死亡扯住了脚步,他仍然奋力向前奔跑。
他的心里滚烫得像烧着一盆大火,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他把所有的狂热念头都摁下了。
门外有人叫门。
“什么事?”刘备漫不经心地问。
“江北来信!”门下回答。
“江北来信?”刘备诧异,“传进来!”
门下推门而入,捧着一封函了口的信进来,恭敬地交到刘备手里。
刘备抠了封泥,揭开盖信的检,捧着信简从头一个字往下看,慢慢地,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笑里含着愁,愁里含着悲。
“怎么了?”诸葛亮问道。
“曹操,把我女儿送回来了。”刘备错愕地说,仍然如坠梦里。
曹操果然将刘备的女儿送来夏口,用一叶扁舟,三五随从,从沔水登船,顺流东下,驶入连通沔水与长江的夏水,在夏水中一荡百里,东向行到夏水的入江口——夏口。
如辰,当这个刘备的小女儿见到父亲时,却是一副痴傻呆愣的模样。她看着刘备仿佛看着一个从未见面的陌生人,看见持刀的士兵便浑身发抖,几度慌不择路地要跳入江里,成了半个傻子,给饭吃则吃,给水喝便喝,平时抱着枕头哼曲儿,也不认得人,只念念叨叨说要去找阿姐。
刘备落泪了,他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失败后弃妻儿,可他觉得,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
诸葛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苍冷的风掠过肩头,在房间里打着漩涡,将垂地幔帐高高地掀起,他看见那少年长跪在书案前,正在一册一册地理书,每一册都细细卷好,还用干手巾擦干净,整整齐齐地摞在案头。
他微微一叹,轻轻走了进去:“你不用做这些事。”
少年一惊,他慌忙放下手中的活,深深地拜下:“先生!”
这个礼太大,诸葛亮扶起了他,对面一照,却见那少年手上缠着白绷带,额上还敷着药膏,他体贴道:“好好养伤,待伤好了,我托人送你回家。”
少年着力地擤了一下鼻息:“我没有家了,爹娘,姐姐,弟弟……都死了,都死了……”他使劲地眨着眼睛,泪水不肯相让地泛出来。
诸葛亮油然生出恻然之情,他温声道:“别的亲友呢?”
少年摇摇头,用力把眼泪吞下去:“没有了……”
诸葛亮为难了,他出于怜悯之心救下这个孤弱少年,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