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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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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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凝视着扇子,想起他的妻子,那么深的疼从心底泛上来,张狂肆虐起来,在他的眼眸深处催发出酸涩的感觉。
  早知道,当初无论有多忙碌也该送她离开,只因为一时的心存侥幸,竟酿成今日的大祸,此刻自己尚且不知身往何处,更寻不得她的踪影。她会在哪儿呢,会平安么,几万百姓在曹军虎豹骑的铁蹄下无处逃生,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不敢想了,身上打着寒战,他恶狠狠地把自己的软弱咬碎,脑子里扫去一切干扰心智的担忧,专注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几个脸上挂着花的士兵冲了过来:“军师!”
  “找到主公了么?”诸葛亮每说一个字便觉得耗尽了力气。
  士兵喘息道:“适才我们遇着几个百姓,他们说看见主公奔往当阳桥去了。”
  诸葛亮一下子站了起来:“走,立即赶往当阳桥!”
  士兵们因见他受伤,便要过来扶他,诸葛亮推开了他们,他摇摇头:“不用,我走得动!”他撑起一口倔强的力气,捏紧了扇柄,冲在了最前面。
  这一路上少见虎豹骑,多的是逃难的百姓,有的尚能走动,有的却倒在路中央奄奄一息,还有的已死去多时,只睁着窟窿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苍天。
  诸葛亮叹息连连,却也无可奈何,他此刻满怀的心思便是找到刘备,倘若寻不得刘备,纵算他绝顶聪明,也不知前途何在,人生何往。
  脚底忽地一绊,这拦阻的力量扯得他险些摔倒,他抬了抬腿,却仍是被那力量死死扣住,他又惊又急地低头一瞧,竟是呆住了。
  扯住他的竟是一个孩子,正慢慢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面在尸骸上匍匐,一面用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诸葛亮的衣服下摆。
  “别拉着!”随从士兵喝道,几个人便要去掰开孩子的手。
  诸葛亮对他们摆摆手,他轻轻提了一下衣裳,那孩子却像是溺水时抓住活命的浮木,另一只手也牵住了诸葛亮的衣角,一双血肉绽开的手用尽力气攥着诸葛亮,仿佛在攀折灰烬中残存的希望火焰。
  “救、救命……”孩子苦巴巴地说。
  诸葛亮怔怔地停住了,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他像是被某种深埋的情绪触动了。
  孩子睁着流泪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诸葛亮,张着嘴翕动着。
  出现在他泪眼里的是个白衣羽扇的先生,先生的白衣染了泥,皱皱的,还有一溜溜的血痕,先生沉静的脸上有很深的倦容,散发半弯在额头。可先生的目光很柔和,像早晨的阳光,温暖而动人。
  “我、我娘死了,姐姐死了,弟弟死了,他们都死了……你能救救我么……”孩子呜咽着说,他其实并不清楚为什么冒出这些话,只是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诸葛亮犹豫了,救下一个孤弱孩子不是不可以,可他此刻本也是亡命出奔,若是再带上一个累赘,倘若有紧急危难出现,又该如何安置他?可不救,良心却迈不过那残忍的槛。
  有马蹄声滚滚扑来!
  诸葛亮惊骇,在此困境遭遇虎豹骑,身边只有二十来个疲倦之兵,他一介书生,如何能抵挡杀气腾腾的虎狼之师,莫非今日当真要命丧于此?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来不及躲避了,诸葛亮只觉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冲得他连退几步。
  “孔明!”一个半带嘶哑半带激动的声音从马背上飞下来,一个人影不等马收蹄,仿佛捕着了猎物的苍鹰,风一般扑向了诸葛亮。
  诸葛亮大惊,忽而又是大喜:“主公!”
  刘备几乎要哭了,他握住诸葛亮的手,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以为是梦,还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刘备喋喋着,眼泪再也忍不住。
  诸葛亮的一双手被他握得太紧,扯得伤口阵阵撕裂的疼痛,心里却是狂喜的:“主公无恙,亮甚是快慰。”
  刘备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这一次的失败太惨烈了,他不仅像过去无数次失败一样,丢掉妻儿,失去领土和军队,还险些丢掉了他这一生最珍贵的朋友和良师。不,不仅仅是一个具体的人,那是一种力量,一种足够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力量。
  “大哥,军师,赶快上马离开,曹军虎豹骑还在四面搜捕。”张飞策马上前,焦急地催促道。
  刘备慌忙擦去眼泪:“我见到孔明狂喜过望,不禁忘记险情当前。”他挽住诸葛亮的胳膊,“走!”
  诸葛亮回头看了一眼那还在泪眼盼望的少年,到底还是下了决心,“主公,带上他吧。”
  刘备瞧了瞧,他并不犹豫:“带走!”
  众人齐齐上马,响亮地呼喝一声,向当阳桥方向拥尘而去。
  ※※※
  火焰的光映照在半面坍塌的土墙上,墙砖东一拉、西一溜撒了满地。墙角躺着一个死人,肚子上中了一刀,半截肠子掉在大腿上,血淋淋的发出难闻的腥臭味,惹来一只饥饿的秃鹫,一口一口地啄食。
  甘夫人扒在土墙上悄悄向外张望,远远地能听见隐约的惨烈喊叫声,猛见着墙根下脏腑洞穿的死人,吓得一骨碌缩了回去。
  黄月英半躺在地上,她费力地抬起手:“夫人,有人么?”本想坐起来,可身体沉重得如同压上了千钧重担,说句话都要耗费很多力气。
  甘夫人烦闷地摇摇头:“没有……”
  她们同乘一车,行到半路曹军杀来,殿后保护家小的赵云拼死护卫,却抵不住曹军势大,她们和赵云被狂潮似的骑兵冲散。不仅如此,连糜夫人和抱着阿斗的保姆也一发找不着了,只剩下她们两人相互搀扶着躲避刀锋,但一路仓皇,却分不清个东南西北,见前方有面土墙,实在疲累无计,只得躲了进来。
  甘夫人想着阿斗不知生死,不禁呜咽着流了眼泪。
  黄月英知道她的心事,劝道:“夫人毋伤怀,公子吉人天相,说不定已被赵将军救护了!”
  甘夫人抹着眼泪:“但愿如此,可怜我们两个失散,也不知还能不能见着阿斗……”
  黄月英微微叹息,眼望着满天乌云在天空翻滚,冷清清的风吹得浑身寒战,腹中隐隐地疼痛起来,她抚住肚子,想要控制住那钻心的痛,可疼痛仿佛和她作对一样,反而加重了痛感力量,刀搅般在肚子里来回折腾。
  “夫人……”她虚弱地说。
  “怎么了?”甘夫人见她满脸虚汗,心里发了慌。
  黄月英喘着气说:“我、我要生了……”
  甘夫人大惊,她连忙凑过来,愁苦地说:“可怎么得了,荒郊野岭,连个稳婆也没有!”
  “我也不想,可是,可是……”黄月英几乎要哭了,她在心里苦苦地念叨:小祖宗啊,你千不该万不该这个时候出来,这哪里是能降生的地方,四面刀兵未去,危机重重,如何就这样性急。
  甘夫人祈求道:“忍忍……”
  黄月英大口地呼吸着,疼痛让她全身颤抖:“对不起,真的不行……”
  甘夫人叹气:“都是天意,罢了,我毕竟生过孩子,我为你接生!”她撩起外衣,咬牙撕下一大块衬裙,垫在黄月英身下。
  她握住黄月英的手,鼓励道:“用点力气,别怕!”
  黄月英深深呼吸一口,把所有力气朝着一个点凝聚,用一下力气,稍稍歇一会儿,再用力再歇,力量和疼痛在较着劲。有时这个占了上风,有时那个压住势头。
  有隐隐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急切的马蹄声,难道曹兵找来了?
  黄月英在疼痛中也自警觉:“有人、有人……”她半撑起身体,“夫人,有人来了,你快跑吧,别、别管我了!”
  甘夫人凝了眉头:“什么话,你什么都别想,把孩子给我生下来!”
  每个毛孔都在痛,黄月英觉得自己要死了,她只是机械地在用力,而身体仿佛根本就不是自己的。
  “要出来了!”甘夫人提了声音。
  马蹄声更近了,是曹军来了么,她们原来是在和死亡竞赛,一面催促着新生,一面抗拒着死亡。
  甘夫人轻叫了一声,顷刻是孩子的啼哭声,那哭声微弱而苦涩,似乎在对苦难的世界发出卑微的控诉。
  黄月英像水一样摊着,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甚至不能去看看孩子。
  “是个女儿!”甘夫人用衬裙包住,慢慢地挪到黄月英身边。
  黄月英无力地偏过头,她的女儿正蜷在一张白布里,像只没皮的小老鼠,脆弱得似乎一阵微风就能将她摧折,她皱着鼻子,撅着嘴巴,她一出生,呼吸到的空气竟是属于战场的血腥味。
  “我的女儿……”黄月英没力气抱住女儿,眼泪簌簌滚落。
  天上的浅灰云层压得低了,在没有星月的夜晚,微明的光从天空的一个角落洒落,那是苍天的眼泪么?
  马蹄声在断墙外戛然而止,甘夫人紧紧搂住孩子,紧张地盯着那模糊的身影,是曹军么?别伤害刚出生的孩子,她才来到这个世上,不该夺走她的生命。
  黄月英忽地来了力气,从地上“腾”地坐起,她伸出双臂,护在甘夫人和孩子身前,近乎悲怆地说:“放了我的孩子!”
  天上漏下的微光照在那人脸上,他前倾身体,一手扶住残垣,眼里露出了又惊又喜又哀的神色。
  黄月英认出来了,她百感交集地喊道:“元直!”
  徐庶跳过断墙:“你们怎么在这里!”
  甘夫人大松了一口气:“我们和赵将军走散,无处可躲,便藏在此处,没料想妹子居然产子……”她轻轻蹲前一步,抱着孩子给徐庶看。
  徐庶又喜又悲:“是女儿还是儿子?”
  “女儿!”甘夫人说。
  “女儿好,孔明就该有个女儿!”徐庶兴奋地笑道,想起黄月英战场生子,不禁感慨万千,又伤感地闪出泪光。
  紧张一去,那维护女儿的坚强坍塌了,黄月英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衰弱得再也不可能说一句话。
  “妹子!”甘夫人急呼。
  黄月英对她含笑摇头,可因为太虚弱,连摇头也是很慢。
  “我带你们走吧!”徐庶不假思索地说。
  他也顾不得男女有别,背起黄月英,甘夫人抱着孩子,他将二人扶上马,一拉缰绳,牵着马朝前急急而去。
  “元直如何会来这里?”甘夫人问。
  徐庶低低地说:“我来找我娘……算了……”他沉郁地摆摆手,宁愿不要说,说了反而提醒了他的伤痛。
  甘夫人模模糊糊地懂了,徐庶的母亲也失散于乱军中,他为子纯孝,因此不避刀锋折回寻母,却路遇她们两个,反而舍母救人。她甚是感动,本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又怕勾起他的伤心,只得怀了满腹心事闷声赶路。
  夜色沉沉,四野都是血肉模糊的尸骸,血染红了旷野衰草,脚踏地面,鞋底常常被血粘住。
  夜并不平静,空中是老鸹的凄惨鸣叫,地面是忽起忽落的兵戈杀伐声,有时候颠踬得厉害,却原来是踏在死人的身体上。
  夜空下的大地像座巨大的坟墓,残破的躯体撒了一地,很多人都死不瞑目地瞪着无情的苍天。一股股尸体的恶臭在空气里揉来揉去,憋闷得让你连害怕都成了种习惯,接着便麻木了。
  暗淡天光零星洒下,他们趁着晦暗光芒焦急赶路,路上常有茫然逃奔的难民,也能让他们吃上一惊。这么惊惶地走了许久,直到天边微微发亮,既没遇上曹军,也没遇上刘军。
  有杂沓马蹄声擦着地面飞奔,声音急促杂乱,奔腾若从山涧落下的激流,将千岩巨石击了粉碎。
  “是曹兵?”甘夫人紧张地问。
  徐庶沉了一口气,手提长剑拦在马前,他不回头,而声音却沉定有力:“夫人,你们先行!”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晨曦光芒从天幕后慢慢渗透,一缕冷风乍起,将那遮挡阳光的云层吹散了。
  一骑临近,却像是刚从血里出浴,手中一杆银枪上也是血痕斑驳,怀里鼓鼓地似乎揣了个包袱,一面奔驰一面朝怀里的包袱看。
  “是赵将军!”徐庶大喜,挥手大声呼道,“赵将军!”
  赵云抬起鲜血淋淋的脸:“呀,元直!夫人!”他来不及下马,捧着怀里的包袱高声道,“夫人,公子在这里!”
  甘夫人愣了一下,直到赵云奔得近了,她才慢慢地意识过来,无数的感受仿佛阵风涤荡心胸,陡地哭了出来:“阿斗,阿斗……”
  众人都自百感交集,却听得身后铁蹄杂沓,一线黑尘压着地平线滚滚而来,赵云忙道:“快走快走,有追兵!”
  徐庶顾不得了,他猛地一拍马尾,驮着甘夫人和黄月英的坐骑泼风般疾驰奔走。赵云从马上伸出一只手,徐庶拉着他的手腕,纵身跳上马背,刹那间,四人两骑拥尘狂奔,身后是影子般穷追不舍的虎豹骑。
  追兵的马蹄声声如索命的呼喝,扯住凄厉的烈风从耳际一掠而过,回头间,却是尘埃如幕,蹄声如雷,那穷追之心是燎原之火,不可遏止。避刀兵的四个成年人,两个为弱女子,另外两人早已疲惫至极,便是擅与万军作战的赵云也是数战疲敝,血染征袍,倘若再来一场恶战,只恐便为敌人刀下之鬼。
  “有救了!”赵云忽地高呼。
  前方一桥横陈,桥上有一人一马,却原来是张飞。因对方正在奔跑中,看不清来人面孔,他催马上前,一面疑惑地打量,一面持矛准备一战。
  “翼德!”赵云拼尽力气呼喊。
  张飞惊喜过望,他正待要叙话,却见两骑之后是追尘而至的虎豹骑,倒吸了一口冷气,迅速地让过一条路,不遑多说:“快过桥,大哥在桥后!”
  两骑越过张飞,鼓起最后那点奋争的力量,催着马踏桥梁,犹如两道闪电没入了桥后的茂密丛林间。
  浩浩荡荡的虎豹骑如狂躁的浪潮,奔涌到当阳桥前,却似被壁立千仞的苍岩阻挡,戛然止住了势头。
  当阳桥头立着一人一马,刚冷的阳光在他头顶散成了生出锋芒的花朵,影子从身后倒涌而出,犹如一把利剑,毫不畏惧地插入了虎豹骑的阵列里。
  他策马向前走了两步,长矛向前一伸,目光中是睥睨天下的骄傲。
  虎豹骑都勒住了马蹄,拿不准这人意欲何为,以一人之力妄图阻挡骑兵锋芒,他是太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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