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只是,想起徐州……”诸葛亮的声音在寂静中听来有些哀伤。
烛火矮了身子,烛光渐渐如洇了墨的一脉清水,那墨缓缓地漫上了诸葛亮的脸:“五年前,我随叔父从家乡阳都南下扬州,不幸遇着攻伐徐州的青州军……这一路上,遍地尸骸,那场景太惨了……死去的大多是无辜百姓,他们本想逃出徐州,寻个安生之所,却把命丢在刀兵之下……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尸体横在山野间,泗水里,根本来不及掩埋,只能被野狗叼走……我不知道那段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一合上眼便看见死去的人,每一张脸清清楚楚,时常噩梦连番……”
诸葛亮怅怅地呼出一口气:“我那时就想,天下为什么会有诸侯征战,无辜的百姓为什么会死,我想了很久,几乎想到头痛欲裂。有时想通了,有时又想不明白了,这么想呀想,恍惚摸着点门道……我想是因为天下不太平,无辜百姓才会惨遭屠戮,若是太平盛世,他们都安居乐业,没有流离失所,也不会有刀兵之祸,可致太平多难啊……”
徐庶听得动容,竟不知自己是满面泪光,只觉着面上冰凉如刺,他静静地问:“你想致太平吗?”
诸葛亮无声地笑了一下:“元直是否以为诸葛亮太狂傲,穷居乡野的寒微农夫,竟作此虚妄之念,张狂而不知好歹!”
徐庶摇摇头:“不,胸怀天下者,方能以天下为己任。我也看得见天下扰攘,黎民受苦,若非四海鼎沸,徐庶也不会远离家乡,弃母而孤身。只是世人昏昏随流,得过且过者多,挺身奋争者少。孔明有大悲悯大仁义,甘愿舍身赴难,兢兢勤勉而求索大义,历来成大功大德者皆具非常之才,兼非常之志。假以时日,你一定能匡正糜烂,裨补残损。若是孔明有朝一日能立身致太平,徐庶愿为孔明执鞭!”
诸葛亮又是沉默,唯有轻柔的呼吸宛若无形的细线,在寂夜中战栗,他一字字念道:“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
徐庶听出诸葛亮是在背诵《史记·管晏列传》,他没有打断诸葛亮,只是安静地聆听着。诸葛亮的声音轻宁而绵长,像那飘在空中的一根琴弦,压着虽然澎湃然而不争的情绪。风吹来,雨淋来,那声音却还在看不见的时间深处回荡。
历史的面孔在吟诵中翻了过来,兴亡废弛,盛衰倾覆,王侯的蟒袍,将相的甲胄,都在每一字的倾吐里喟叹,恍然如千年不灭的款款深情,那深情犹如阳光,刺破了历史的冷酷躯壳。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
诸葛亮放慢了语调:“知我者,”他缓缓地看住徐庶,最后两个字咬得极着力,“元直。”
徐庶震住了,他用颤得没了语调的声音说:“孔明欲为管仲乎?”
诸葛亮悠然地笑着,黑暗中他的眼睛灼灼如星:“亮欲为管仲,君……”
徐庶截断了诸葛亮的话:“君为管仲,庶则为鲍叔,纵算他日艰难险阻,亦当不离不弃,倘若有机缘,我愿为君举荐齐桓公……”他说得很激动,眼泪倏忽涌出。
诸葛亮大声地笑起来,他忽然调侃道:“管仲夺鲍叔之财,元直有财分与诸葛亮乎?”
徐庶也跟着一笑,他故意在周身摸了摸:“可惜,世事颠倒,而今鲍叔要夺管仲之财!”
两人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黑夜里一切都被压制了,朋友的笑声却撕开这压制,阳光般明亮光辉。
※※※
浓重的阴影直射入宫门,刘协打了个哆嗦,那阴影却不是偶尔飘过的一片重云,反而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他身前三步才停下来。厚鞋底的登云靴在光洁的地板上蹭了蹭,声音很轻,却很刺耳。
“陛下!”曹操的声音像墙外霍霍磨着的一柄杀猪刀。
刘协连曹操的脸也不敢看,他把脖子压低了一点儿,让自己的目光停在领口的藻纹上。
“车骑将军董承谋逆,臣请陛下下诏诛灭!”曹操恶狠狠地说,口气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说是请旨,其实是逼宫。
刘协咬着牙,上下牙咯咯地敲打着,他觉得身体很冷,那种寒冷从曹操的身上一波波涌来,他是一只没有反抗力量的小蚂蚁,凄凄惶惶地苟活在曹操的暴戾阴影下。
宫门外脚步声杂沓而至,两个执金吾揪着披头散发的董妃大步走进来,一把丢在殿堂上。
曹操刻毒地看了一眼浑身抖成一团的董妃,脸上没有一丝同情,他仍然用冷酷的语气说:“陛下,董妃与其父勾连谋逆,请陛下下诏惩处!”
刘协战战兢兢地掠了一眼董妃,女人惨白的脸上是大颗大颗的泪,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痴痴地看着皇帝,目光里有绝望,也有最后的期盼。
刘协的心痛成了一团,他用哀求的语气说:“曹卿,董妃已有身孕,可否赦免?”
曹操微微低下身体,以便让刘协看见他脸上刻薄得让人战栗的笑,他吊起嘴角说:“留此逆种,为其母报仇乎?”
刘协浑身一抖,他苦苦支撑的帝王威严在曹操面前溃不成军,于曹操,他永远只是坐在前台的傀儡。
一个执金吾拔下刀,手肘一转,刀把狠狠撞向董妃的肚子。董妃惨叫一声,捂着肚子栽翻在地,一线血从身下缓缓流出,痛苦的惨呼一声连着一声,渐渐地声音低弱,董妃只是痉挛地弹着双脚,仿佛被掐死的一条虫。
曹操扫了一眼瘫软了的皇帝刘协,毫不动容地背过了身,他从怀里扯出一张白帛,高高地扬了起来:“陛下,衣带诏在此,陛下可愿一瞻!”
刘协抽泣着,被泪水熬得模糊的视线里是曹操刀刃似的后背,那一只挺立的手像是挥在空中的铡刀,白帛飞舞展开,一个个名字仿佛鱼儿吐出的泡沫,纷纷爆开了,他看见其中一个名字被划了一个怨毒的红叉,似乎是“刘备”。
“臣再请旨一道,征讨徐州刘备!”曹操用硬如生铁的语气说,两只手紧紧扯住衣带诏,掐得一双手骨咔咔作响。
第二十一章 六年离散,诸葛兄弟他乡终相逢
刘备又败了。
他第二次占据徐州,又第二次失去徐州,上天仿佛在和他开一个绝大的玩笑。打了败仗不丢人,天下没有常胜将军,丢人的是曹操顶着南来犯境的袁绍几十万大军,掉头不顾,率军轻进徐州,三下两下就把他刘备打得落花流水。刘备知道,自袁绍克定北方四州,曹操便和袁绍剑拔弩张,双方迟早会有一战,曹操之所以不顾袁绍而冒险进攻徐州,不过是想把后方扫荡干净,他才好全力和袁绍对决天下。
刘备其实打心里佩服曹操,雄才大略,敢为人之所不能为,他也从骨子里恨曹操,不仅仅因为曹操让他失去了归依之地,更为曹操搅烂了他的梦想。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汉朝皇室的烈烈风骨,兴复汉室,克承正统是他辛苦征战的终极目标,可曹操却击碎了这目标,他不能容忍践踏汉朝宗庙正朔的逆臣,他对曹操的钦佩远远无法抵去因为正朔之感而产生的敌意。
正为这正朔感,他才和董承受了皇帝的衣带诏,私下密谋诛杀曹操。可密谋还只停留在唇齿言谈,他便因情形危急寻计离开许都。这一离开,朝中祸事陡起,衣带诏泄露,董承一干人血溅宫闱,曹操亲自率军征讨徐州,把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堡垒拆得七零八落。刘备觉得自己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他依然无兵无地,漂泊天涯,无有归处。那少时远大壮阔的志向,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真的想返回涿郡老家,去草原上放牧牛羊,了此一生。
原野上的风大得要将人吹起来,远方的天空燃烧着一片流动的红,仿佛是下邳城的火光,刘备郁闷地叹了口气,他忍着悲痛的心情清点着残兵败将。
张飞横抱着丈八长矛倒在草甸上,睡得正香,幸得他拼死保护自己杀出重围,铠甲上染满了斑斑血迹,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的。
孙乾坐在地上直喘气,外衣破得不成样子,他是爱好精致的士子,却数次浸染战场风烟。
麋竺眼里泛着泪光,轻轻抚着长剑叹息,他为了自己弃官破家,矢志不渝,从无悔意;旁边的是他弟弟麋芳,叽哩咕噜不知在念叨什么。
平日好讲荤段子的简雍也失了兴致,没精打采地抱着一壶酒闷闷饮下,喝多了仍是无话,这位自小便和自己周旋随从的朋友面上看着倜傥不羁,其实最是古道热肠。
唯一不在的,是关羽。
还有他的妻女,他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弃妻子而逃,他总是失败,失败了又总是顾不上妻子,乃至成了许都朝中的笑话。人家都指着他的脊梁骨骂:这个人假仁假义,危难之际,连自己老婆孩子都忍心丢弃,会是什么好东西!
刘备也觉得自己很没用,他这一生注定对不起的人太多,幼时率性胡为,对不起父母师长,成年了征战屡败,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随他千山万水周旋的兄弟和属吏。
百无一用刘玄德!他恨着自己,骂着自己,也恨着骂着这不长眼的世道。
张飞忽然醒了,他睁着圆鼓鼓的眼睛,意识还停留在那可怕的梦里,他喃喃道:“大哥,我梦见二哥死了……”话没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刘备责道:“别自己吓自己,云长没有音信,便是,”他哽了一下,毕竟不忍心说出那个残酷的字,结巴着说,“那样,了么?”
张飞腾身而起,用力一挺长矛:“不成,我要回去寻他,纵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刘备气得一拳击在张飞的胸膛:“混账!不许说死!”他几乎在咆哮,直吼得青筋暴涨,吓得本来恹恹的属吏和士兵都提吊起一颗心,以为主公被打击过头,疯了心智。
张飞懵了,他很少看见刘备发火。刘备经常训斥他们,可也是半气恼半温存,从没像此刻一般,憋着气力地劈头呼喝,仿佛变了个人,凶残得仿佛被抢走了猎物的野兽。
那一番发泄似乎耗尽了刘备的力气,他倦怠地叹了口气:“有我在,你也罢,云长也罢,都不许死。谁敢先死,我将来去了冥府,不认他做兄弟!”
张飞张了张嘴巴,忽然泪水倾巢,他把长矛用力一掷:“大哥!”抱住刘备粗门大嗓地大哭起来,勇冠三军的张翼德也有失态如孩童的时候,众人虽诧异,也觉得辛酸。
刘备却笑了:“老三,人多呢,都在看你。”
张飞顿时失了声,慌忙躲一边去抹掉眼泪,他对周围紧盯着他打量的士兵又是瞪眼又是斥责:“看什么!老子没哭,老子只是嗓门痛,喊一喊通风!”
众人本自神伤,被张飞这戏剧性的一哭一赖,心上的哀痛抖落了尘土,纷纷露出笑脸,连最为伤怀的麋竺也把泪抹干了。
刘备见大家心情渐亮,因说道:“诸君,而今也不必讳言,败局确是已定,曹操势大,徐州暂时夺不回,还当思谋下一步打算。”他一一注视着僚属,艰难地说,“我们去哪里?”
张飞冲口道:“依着我的意思,曹操讨厌哪里,我们便去哪里,老子和曹操不共戴天,他之敌便为我之友!”
刘备瞪他一眼:“小孩儿耍脾气,这是说大事!”
孙乾道:“主公,乾以为张将军所言并非不可采纳,实际上却是一条出路。”
刘备愕然:“此话怎讲?”
孙乾顺手捡来一根草秆,在地上划出一条横线,横线上写了一个“袁”字,横线下则是“曹”字:“曹操之所以亲自率军征讨徐州,是为安定后方,只有除去后顾之忧,他才好腾出手与河北袁绍一战。袁氏号称百万大军征曹,兵锋直指官渡,袁、曹之间必有一战。曹操忌惮主公,更忌惮袁绍,如今主公兵败,袁绍便是曹操的大敌!”
刘备明白了,他盯着那条横线默然思索:“公祐此言甚是,只是,吾今兵败,若北依袁绍,麾下无尺寸甲兵,他何肯收纳?”
孙乾诚笃地说:“袁绍好收名誉,主公为天下英杰,穷极相投,慕义而归,袁绍何得不乐乎?袁绍视曹操为仇雠,两家如今屯兵河上,正待一战。兵锋交戈前,主公背曹操而投袁绍,是为减曹之力而增袁之力,有此两者,袁绍必然欣然相迎!”
刘备明白自己没有选择了,除了北依袁绍,他真的找不到地方落脚。天下偌大,可都是别人的地盘,他是永远飞在天空的不归候鸟,寻不得一根树枝栖息。
他漠漠一叹:“那就,北依袁绍。”他正色望着僚属,“谁愿北上致意袁绍?”
孙乾整了整破损的衣衫:“乾愿往!”
※※※
雨后的隆中是透亮的明玉,山野村葛沐浴在清爽的空气里,天地间的戾气被雨水冲刷干净,阳光泼下来,拥住一畦畦绿油油的稻田。
诸葛亮坐在田坎边看书,书放在膝上,看得累了,便仰头看天,不刺眼的阳光落在眼睛里,一抹说不出的忧伤像流水般从眼里淌入了心里。他有时还会想起徐州的天空,巍巍泰山是那一爿青天的支柱,东西奔走的河流是广袤大地的血脉,映着天空的脸孔。
徐州,遥远得像一场梦。时间太长,走得太远,徐州成了墙内秋千索上开败了的海棠红,他却在墙外久久盘桓,一辈子回不去原来的地方。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背上被人敲了一下,诸葛亮头也不回地说:“徐元直,手太重,伤了我的骨头,你给我钱治病?”
背后是朗声的大笑:“诸葛亮,你背后有眼睛么,怎知道是我?”
诸葛亮自信地说:“旁人没有元直这手劲,每回皆有伤筋动骨、摧枯拉朽之痛!”
徐庶笑得跺足,他绕了上前,把一只陶酒壶放在诸葛亮跟前,诱惑道:“陈酿好酒,我好不容易摸来的,如何?”
诸葛亮拧开盖子,凑近了一闻,赞道:“果然好酒!唯有徐元直此等酒徒方能寻得如此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