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长者不满地嘟囔道:“这是什么怪棋,你若一味跟着我,还下什么!”
诸葛亮无声地一笑,依旧我行我素地模仿到底,棋下得索然无味,连黄衣长者也看不过,轻轻拍了拍诸葛亮:“娃娃,对弈不能儿戏!”
诸葛亮还是柔和地一笑,笑容仿佛被阳光染了亮色,便有那一二分的不可捉摸。
忽然,诸葛亮在右上边角飞出一棋,这突然的变招让蓝衣长者措手不及,他本被诸葛亮的模仿弄得心神懒散,不料顷刻间诸葛亮竟然在不变中陡然变化,这一子如猛虎下山,汹汹气势不可阻挡,那犀利的锋芒犹如巨斧劈开白子的布局,顿时将白子搅得七零八落,终盘白子竟输了八目半。
蓝衣长者连声叹息:“娃娃国手矣,对弈也能用上攻心,我今日算开了眼界!”
诸葛亮谦和地说:“先生棋艺高超,亮侥幸而已。”
蓝衣长者痴痴地盯着那没有撤的棋局,一面看一面赞叹:“开局前已笃定全盘,沉稳有度,不急不躁,能忍所不能忍,谋所不能谋,不世大才矣!”他惋惜地摇摇头,“士元也未必有这般棋艺,这般心胸!”
黄衣长者来了兴趣:“把你侄儿找来,让他和这娃娃下一局!”
诸葛亮听见“士元”,心上陡然一跳,他再看两位长者,越是疑惑重重,大起胆子道:“斗胆一问,二位尊者名讳!”
黄衣长者笑吟吟地说:“鄙人司马徽。”
诸葛亮惊叹:“先生便是水镜先生?”
“区区名号,浮云一般,不值记挂。”黄衣长者洒脱地摆摆手。
徐庶和诸葛亮都激动起来,他们都没想到这半日与他们对弈的长者竟是水镜先生司马徽。司马徽是与庞德公齐名的荆襄名士,一度在襄阳学舍讲经,和大儒宋忠受刘表之邀,同撰《五经章句》,最为士林推拜。
诸葛亮摁住一颗怦然跳动的心,转向蓝衣长者:“这位先生……”
蓝衣长者从棋枰上拈起一枚白子,在指间来回转了转,笑哈哈地说:“我就是欺世盗名的庞德公!”
徐庶几乎从座位上跌下去,他咽下一口唾沫,尴尬地说:“徐庶不知庞公……”他愁苦着脸,实在搜不出什么恰当得体的道歉言辞,索性拜了下去,“请庞公责罚!”
庞德公一把扶起他:“罢了罢了,浮名如云。你说我高风亮节也罢,欺世盗名也罢,皆为浮名,我若挂怀,倒真如你所言是为收名也!”
徐庶又愧疚又感动,深恨自己口不择言,随口贬责高士,险些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
庞德公笑看着诸葛亮:“娃娃,我瞧你不是无事登门之人,可是有事寻我?”
诸葛亮沉默有顷,缓缓地离座,而后郑重一拜:“亮有不情之请,庞公若允诺,亮当顿首感激,若不允,亮也当感佩!”
“何请?”庞德公被激出了好奇心。
诸葛亮深深呼吸,他简单地把诸葛家与蒯家的渊源重述一遍,他并没有说蒯家背信退婚,到底留了余地,只说蒯家提出必须庞德公出面做媒,末了,说道:“亮实在是别无他法,恳请庞公帮我一个忙!”
庞德公认真地聆听着,也不议论,也不插话,只是慢悠悠地在手上掂掇着棋子。
司马徽蓦然道:“蒯家人是不是说请不动庞公,便要退婚?”
司马徽如此洞若观火,诸葛亮倒无法遮掩了,他支吾了一会儿,却秉着不宣人恶言的道德感,没有说出口。
司马徽冷笑:“蒯家那帮势利眼,他们家除了蒯越尚算君子,都是一帮少羞耻无是非的小人,我瞧他们是嫌你家清寒,自以为门第高,又是荆州牧座下重臣,眼皮便翻了天!”
他哼了一声:“我瞧你大姐不入他们家的门却是福气,这种人家不嫁也罢!”
诸葛亮苦笑道:“大姐既已许了婚事,突然悔婚,一生名节受毁,日后可如何再寻良家子。”
司马徽哑然失笑:“我却是为义愤而忘常情,”他怂恿着庞德公,“老东西,这个忙你帮不帮?”
庞德公拈着棋子不语,唇边含着暖暖的笑,看不出答应还是拒绝。
诸葛亮其实没敢抱希望,毕竟这个要求太出格,让庞德公为隆中的微末小子出头,跌了庞德公的身份,也高估了他诸葛亮的地位。
司马徽催道:“老东西,你帮不帮,你不是想看蒯家人吃不下饭么?宋忠吃不下饭,你尚且不亦乐乎,蒯家若吃不下饭,我瞧你能乐得活过彭祖。”
庞德公“嘿嘿”笑了两声,慢条斯理地说:“刚才那局赌我可是输了,按规矩,可得落水打滚。”
众人面面相觑,都猜不出庞德公忽然提出刚才那一局赌是什么意思,庞德公瞧得众人睁着眼睛发傻,把棋子一抛,笑道:“我输了棋,本该下水,可我想耍个赖。谁替我下水,我便往襄阳走一趟,正好蒯异度还欠我一壶酒,我得要回来。”
诸葛亮大喜,此刻便是让他在水里泡上一天也别无怨言,他利索地把袍子塞进腰带里,可是已经晚了,乍听见徐庶大喊一声,下饺子似的跳入了水渠里,溅起一丈高的水花儿,仿佛是入水的蛟龙,惊得渠里的鱼儿四散逃开。
庞德公和司马徽笑得前仰后合,司马徽捂着胸口,抹着眼角的泪花儿:“徐元直今日这一跳,惊杀世人也!”
徐庶从水里冒出个头,绽放出一个湿漉漉的笑:“本来也该我下水,我只是愿赌服输。”
诸葛亮趴在磨坊边,瞧着徐庶蛤蟆似的漂在水面,外衣全浮了起来,活似没了根基的荷叶,他实在撑不下去了,终于笑出了声。
※※※
月光是天神流下的泪水,有着淡淡的悲哀,浅浅的惆怅。清冷的水波抹着山野的轮廓,让那一片山,那一弯溪流显得虚幻,仿佛孤鸿洒在水面的影子,缥缈而不能触摸。
隆中的蜿蜒山道被月色染白了,两个人影被映在发光的路上,像两束流动的海藻。
诸葛亮弯下腰,掐了一捧草,随口道:“元直家里还有什么人 ?'…3uww'”
徐庶神情落寞地说:“有老母。”
诸葛亮喜道:“是么,改日必当登门拜访。”
“她不在荆州。”徐庶低低地说,“她在我姑姑那里,扬州。”
“为何不接来呢?”
徐庶苦涩地喟叹一声:“接来做什么呢,留在扬州尚能谋生,来荆州,只有我穷困一人。孔明该知道,徐庶尚是杀过人的要犯,是他人眼里的凶贼……”
诸葛亮同情地看着徐庶,月光如水,洗着徐庶哀伤的脸:“元直何必妄自菲薄,亮以为你不是他人眼里那样,纵算当年杀人,想来也是有不可不做的理由。”
徐庶浑身一震,胸中的情绪澎湃起来:“我是为他人报仇,秉着一腔少年义气,为官府所逮,枷锁过市。后为党徒所救,避祸荆州,因我不想做个粗率莽撞的武夫,便想潜心求学,这才千方百计进入襄阳学舍。”
诸葛亮含笑:“我便知元直为侠义心肠,所谓凶恶之徒并非真正的元直!”
徐庶感激地说:“多谢孔明良言,子云:‘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徐庶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同学也不乐意和我相处,诸般坏事也归于我处,我百口莫辩。”
诸葛亮认真地说:“元直非恶人,元直有烈烈肝胆,诸葛亮虽愚拙,也看得出元直之善、元直之纯、元直之真。”
徐庶呆了,一双手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忽然想哭,他哆嗦着声音,呼字眼儿似的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没有什么朋友……我……”
诸葛亮笑了一下,他轻快地向前走去。徐庶不敢说话了,两只手在腿上擦了又擦,像做贼似的跟在诸葛亮身后,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卡得他头晕眼花,憋着一口气也不敢吐出来。
“我到家了。”诸葛亮踏上了虹桥,草庐里亮着灯,桥下的溪水隐没了微弱的声音,恍惚是鱼儿在叹气。
徐庶笑得极勉强:“好,孔明到家,我,我也走了……”
诸葛亮喊住了他:“元直,进去坐坐吧。”
徐庶傻愣愣的,两只手藏在背后,他此时嫌那双手多余,无论放在哪里都别扭。
诸葛亮温暖地笑着:“烦君一路相送,此时夜凉如水,月色如醉,茅屋也有薄酒,若不嫌弃,入草庐对酒赏月,秉烛夜谈如何?”
徐庶觉得一整片天都亮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仿佛是诸葛亮身上飞出的光辉,他注视着诸葛亮像阳光般明亮的笑。他于是也笑起来,却不知不觉沁出泪光。
他觉得自己终于拥有了一个朋友,他不再是襄阳学舍里孤单单的学子,在旁人害怕和质疑的目光里日复一日守着他的孤寂和悲伤,被一切热闹和欢乐隔离开。
他从第一眼见到诸葛亮,便想和这个人成为朋友,那仿佛是他奢侈的梦,可天亮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不是梦,那是甜美得如放在手边的一盏美酒。
多年以后,已是魏国御史中丞的徐庶常常会回忆起那个夜晚。他说,那晚,他拥有了第一个朋友,也是一生最好的朋友。
※※※
两日后,一件奇闻轰动了襄阳,一向清高不入世的庞德公踏进了蒯家大门,他作为隆中诸葛家请来的媒人,为诸葛和蒯家儿女婚事做媒。蒯越和蒯良两兄弟惊得倒履相迎,蒯良自觉颜面扫地,但同时又觉得门楣倍增风光,很快便定下了婚期。第二日,蒯家向隆中的诸葛草庐送去了几大车彩礼,浩浩荡荡的队伍惊羡得隆中农人都跑出来看热闹。人们都在议论也在猜测,清贫的诸葛家是怎么请动庞德公为媒,又如何能让大女儿嫁入蒯家。这成了一个谜,甚或在几年之内一直是襄阳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另一件奇闻也在襄阳学舍安静地发生,那天早上,学子们惊奇地发现徐庶和诸葛亮结伴而行,两人同行同坐,同案同食,起初人们不理解,甚或以为诸葛亮堕落了。后来渐渐发觉,原来在他们眼里凶恶的徐庶也有动人的笑,他说话行事不那么讨厌了,其实也是个彬彬有礼的温和君子。
这两件事都关联着诸葛亮,有明察秋毫的聪明人从蛛丝马迹中抽出端倪,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会成为荆州惹人瞩目的传奇,但到底会在哪一天,也许只是等待而已。
第二十章 莫逆之交,与徐庶互诉平生之志
刘备从曹操府出来,那种噩梦般的惶遽感觉仿佛鬼影,贴着他发颤的脚踝,汗已在衣衫内泛滥成灾。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一片温热的湿润,他终于确信自己还活着。
天边的火烧云像巨兽张开的血口,贪婪地吞噬着清明天色,势必要将整个天下咽下,血口里喷薄出的血腥气息从远方呼啸而至,刘备呆呆地凝望那逐渐向自己靠近的血色,打了个激灵,把脸转了过去。
沉闷的雷声在远山逡巡往复,余音袅袅如长烟不绝,雷一直在敲打天垂,雨却迟迟下不来,空气中只有黄尘四起,迷了行人的眼睛。
许都的傍晚重烟锁楼,薄雾临台,一派穿不透望不尽的缥缈,整座城仿佛被编织在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里,网中套着无数条闷死的鱼。
从没有哪个时刻让刘备像现在这般迫切地想要逃离许都,他甚至怀念起涿郡那单调乏味的天空,想念家乡那棵蓬蓬如车盖的大桑树,想念他早已失了模样的旧友故交。他是如此渴望埋骨桑梓,他现在觉得躺在涿县的田野里睡觉,便是一种快活至极的幸福。
一个声音跳了出来,三分戏谑,三分率性,三分试探:“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刘备不寒而栗,他恍惚以为曹操还在与他对酌,那杯中酒泛出的腻光在眼前晃来晃去,真像砍在头顶的刀光。
今日曹操突然邀他入府叙话,两人青梅煮酒,畅论天下英雄,刘备一面揣着小心迎奉,一面提防着曹操。曹操突然冒出这一句话,吓得他双箸落地,幸而天有迅雷,他才讪笑着掩饰而过。
曹操下这个判断是什么意思?刘备略一思索便觉得可怕。曹操权倾朝野,势压公卿,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权力对决一触即发。曹氏耳目遍布朝野,皇宫宿卫皆为曹家亲党,莫说是公卿,便是皇帝平日说话行事也极小心,曾有一些臣僚只因对皇帝陈时策,被曹操以各种理由诛杀。
刘备为了躲避曹操的猜忌,在曹操面前装了两年的庸人,平日装聋作哑,大事不问,小事不管,躲在家里种田养猪。许都百官都笑话他是田舍翁,朝服有一股子牛粪味儿,有好事者还玩笑着向他讨要新鲜蔬菜,他也乐哈哈地包裹相赠。连皇帝也知道左将军刘备好农田,朝廷每有恩赏,往往特别赏给刘备种子豕豚。
可这份藏拙难道逃不过曹操的眼睛么?刘备自以为自己做得已很卑顺了,深居简出,不交朝臣,除了种田便是读书,还不敢读太惹眼的书,有鉴古知今之用的史书轻易不碰,案头摆着的常是张飞从书市里搜罗来的志怪小说,活活要把自己往不学无术的路上驱赶。这不,今日一见面,曹操便问:“玄德读的什么书 ?'3uww'”
曹操,真的太可怕了。
刘备怀着重重心事回到家,也不去内堂休息,却坐在院子里的田畦边发呆,双手握着一把三齿钁,也不刨土,也不浇粪,失了魂一般直直地盯着菜地。
田里的菜长得已很葱郁了,有芜菁、韭菜、苜蓿、生姜,一簇簇吐纳着芬芳,似番茄般红的晚霞翻过墙垣,为菜地蒙上了凉悠悠的一片红布。
关羽、张飞悄悄地溜了进来,张飞忍不住,粗着嗓门叫道:“大哥!”
刘备像被电击了,手中的䦆一松,“哐当”便掉落下去,回头看见是关张,才松了一口气,埋怨道:“翼德吓杀人也,日后说话小声些!”
张飞笑道:“大哥的胆子忒小了,战场之上,万马嘶鸣,铠仗交错,也没见你变色,在自己家安坐,大声呼之则失颜,怪哉!”
刘备捡起铁䦆,闷闷地说:“你知道什么,战场上拼的是明刀明枪,生死唯凭一勇,坐卧家中,甲胄已释,刀兵已放,才有大危难!”
关羽却是个懂事的人,他看出了刘备有心事,关切道:“大哥,今日曹操寻你过府,可是有什么事?”
刘备苦巴巴地摇头:“休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