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英……”声音恬静得像隆中早晨的空气。
又看见那样的微笑了,三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便是被这样的微笑吸引,三分优雅里,一分顽皮,一分沉静,一分深情。
“孔明,你回来了?”黄月英向他奔去,霎时,她竟觉得是时光倒流,她还是伫倚草庐、等待丈夫回家的新妇,他却是指点江山、意气飞扬的隆中青年。
还记得属于我们的隆中岁月吗?竹海涛涛,溪水淙淙,青山隐隐,我们拥有多么年轻的脸孔啊,像花儿般绚烂,像清水般干净。
孔明,你没有走远,我知道的,你只是出门访友了,当傍晚来临,你便要归家。你看见没有,你的妻子在灯下为你缝制冬衣,线迹针痕,都织成了妻子的爱恋。
今年的冬衣我已经做好了,可是,你却没有机会穿了……
她轻轻地抚摸那张微笑的脸,手指一碰,笑脸如水汽蒸发了。阳光渐渐退去,风雨收干了暖热的光线,湮没了纯雪的白。
“孔明?”黄月英向四周张望,没有白衣胜雪,没有深情微笑,天地间一派风雨交加,天空依然沉寂阴霾,阳光被急切的风雨阻挡。
她失神地站在雨中,如注的雨水打在她的身上,仿佛要将她压垮。
她抬手往怀里轻轻一伸,那里卧着一方手绢,身体是冰凉的,手绢却是温暖的,她一字一句地吟哦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记得这首诗,当年在隆中时,她和诸葛亮夜读古籍,偶读得此诗,都爱不释手。他们并非爱这诗的绵绵情谊,而是赞赏其中的从容,那是风雨飘零中的坚强守候。所以她将这诗绣在手绢上,送给了丈夫,也把自己的坚持一并送了出去。
可现在,这手绢、这诗却辗转返回,重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死当长相思……”她呜咽着重复,湿润的手指抚着温暖的信,一团似血似气的热流在周身流转,仿佛被一双手臂温柔地拥抱。
“你要我承担他们吗?”她低下头对怀里的那方手绢说,“我答应你,让他们都能快乐。然后,我再来找你,你一定要等我!”
她露出了赧然的微笑,像个对情人耳语的不知事的少女,俄顷,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挺起身体,仿佛撑起了某种不可坍塌的信念。
走到前厅的时候,她的脸上已不再有泪,沉静如水的表情乍生出熟悉的感觉,恍惚中以为灵魂附体。
她对传诏的内侍颔首,脚步一跨,牵起衣裙跪了下去。
内侍将诏书递到她手里,轻轻一放,叹息道:“夫人节哀。”
黄月英握着诏书,心里沉着一股气息,稳稳地站起来:“谢谢中官体恤。”她慢慢地转过身,心里转出一些念头。她先把诏书放好,缓缓地收整着心情,便又走出门,顺着长廊倒回去,一直走到诸葛亮的书房前。
门推开来,暖意如春风拂面,屋里的两个女僮见丞相夫人来了,慌忙行了一礼。
黄月英朝她们点点头,径直去到里屋的榻边,默然地往那陷在被褥里的女儿望了一眼,登时便觉得眼角发酸。
这哪儿还是她乖巧烂漫的女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没了肉的脸像被抹了水泥,又青又灰,唇失去了血色,只是可怕的白。整个人仿佛一截枯枝,干瘪失水。
诸葛果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她微微睁开眼睛,昏眊的眸子闪动着:“娘……”
黄月英在她身边坐下:“果儿,有哪里不自在么?”
“没有。”诸葛果低低地说。
黄月英看了她许久:“果儿,”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很寻常,“娘要出一趟远门,许有一个月回不来。可你又病着,幸而太后恩旨,接你进宫调养,你……”她说不得了,声带已抖了,却还挂着一丝和悦的笑。
诸葛果黯淡的双眸陡地豁开一条缝:“娘去哪里?”
“娘去汉中。”黄月英艰涩地说。
“去见爹爹么?”
黄月英心里苦得像泡着黄连水,她死命地掐出轻松的语气:“是呢,爹爹班师了,我去看看、看看他。就一个月,也许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你知道,爹爹很忙,娘也不想打扰他。”
“哦。”诸葛果弱弱地说,她静静地停顿着,失色的唇翕动出清亮如水的声音,“娘去吧,告诉爹爹,果儿想他。”
“好。”黄月英颤声道,她把头埋下去,两只手死死地牵住被褥,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
“娘,”诸葛果又轻轻呼道,声音从齿缝里艰难地拔出,“若是你见到姜哥哥,也告诉他,果儿也想他。”
“好。”
黄月英猛地转过身,她装作去给女儿掖被角,把夺眶的眼泪悄悄洒在没有光的角落里,可伤情的母亲却没有看见病榻上的女儿,早已经是泪流满面。
第十一章 魂归汉中念诵百代,埋骨定军绝响千年
刘禅从坐榻上站起来,出神地听着窗外的风雨交作,雨点急切地敲打在窗棂上,撞得窗格子摇摇欲坠,有几滴雨水从窗缝里迸进来,跳到刘禅腰间的衰绖上。
“陛下……”内侍黄皓矮身而上,提醒地喊了一声。
刘禅无精打采地回过头,憔悴的面孔上是两行泪水。
黄皓不由得唏嘘:“陛下请节哀,自丞相殁后,陛下日日哀哭,其情让人感动,可要是伤了龙体,叫我们这些人心疼啊!”他声音哽咽了,举起袖子擦眼睛。
刘禅想对黄皓笑一笑,试了一试,怎么也牵引不出那个表情,只好还是呆呆地说:“嗯,朕知道的……”
他压了压胸口,把胸中的积郁抹匀了一些儿,点头道:“到时辰了,走吧!”
他当先向宫门走去,身后跟了一群素服麻衣的内侍,都手持白幡,神情哀戚。
宫门一开,风雨狂吼着扑面冲击,大雨如从天空洒下的黄土,击打得宫室楼阁战栗发抖。屋檐下的铁马在狂风中噼里啪啦地乱响,声音紊乱,不成音律。
“雨下了快一个月了……”刘禅走得很慢,风雨阻遏,领路的内侍也不敢疾行。
黄皓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说道:“小奴听民间传闻,说是天为丞相悲泣!”
“是吧,相父过世,山河动容!”
“还有呢,称丞相是季汉栋梁,他之仙逝无异于山陵崩,唉,让人好不难过!”黄皓唉声叹气。
“山陵崩?”刘禅收住了脚。
“是啊,所以天才塌陷一个角,大雨不停呢。更神奇的是,丞相过世的那晚,一颗星星落到渭水里,大家都说丞相是星辰下凡,为天下苍生升平而投生于人……”黄皓喋喋不休,越说越起劲。
“行了!”刘禅喝止了黄皓的话,他泪痕斑斑的脸上忽生出冷冽的笑。
他微微仰头探向风雨,几滴雨水在他的额头飘逝,他一字一顿地说:“山陵崩,帝王之死,好喻意啊!”
他长长地苦叹一声:“你就是死了,也能让人这么惦记,如果此刻死的是我,谁能记得我呢?相父,我多想你能活过来,告诉我,没有了你,我就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了吗?”
皇帝的声音模糊而低沉,被肆虐的风雨声掩盖,没有人真的听清。那些疼痛的语言在瞬间消遁,像落入地面的雨水,只在空中滑过水的痕迹,便匆匆地坠落。
他嘲笑地拍拍自己的脸,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黄皓道:“那个李邈,还关在廷尉府牢狱中吧?”
“还关着的!”
刘禅凝眉道:“前次朕判他磔辜之刑,是不是太重了?”
半个月前,李邈进言皇帝,称皇帝不该为诸葛亮素服发丧,因为诸葛亮病逝实为国家大喜。诸葛亮在世,身杖强兵,狼顾虎视,威胁朝纲,如今一旦殁去,宗族得全,西戎静息,是乃大小为庆。皇帝听罢,愀然作色,下令廷尉拘捕,判了磔辜之刑。
这事本来板上钉钉,如今皇帝却有此一问,黄皓琢磨着想来皇帝是在听了“山陵崩”的民间传言后改了主意,赔着小心说:“李邈诽谤丞相,居心险恶,诚为可恶,不过嘛,他无非是口舌之罪。而且丞相新亡,为亡者故,不宜有杀伐!”
刘禅默默想了一想:“那你认为怎么才好?”
得此一问,黄皓若蒙恩旨,皇帝自从诸葛亮死后,居然常常问他以国事,他明显感觉皇帝是在寻找没有诸葛亮后的另一种支持。
这个皇帝,或许真是太孤独了。
他也不敢贸然武断,谨慎地说:“小奴哪里敢为陛下谋断,陛下认为磔辜重了,就改一改吧,轻一点的刑罚还是有的!”
刘禅随口就说:“那就判枭首吧!”
“陛下不打算赦了他?”黄皓以为皇帝要一步步减刑,抢先给皇帝出了个主意。
“赦他?”刘禅冷冷地啐了一口,“赦了谁都不能赦了他!”他一甩袖子,蹚着水快步离去,慌得黄皓小跑追赶。
黄皓大惑不解,为何皇帝在对待诸葛亮的态度上矛盾重重,前一刻还猜忌疑心,后一刻却拼了性命维护。
这个怯懦的皇帝哦,到底藏了一份怎样的心思。
略走了小会儿,便见脚下延伸出几十级台阶,这时,台阶下却急急跑上一人,那人也没带雨具,冠带朝服淋得透心湿,润润地贴在身上,像黏糊糊的蚕丝。
“陛下!”他在台阶上跪下,也不顾地面冰凉,潦水纵横。
刘禅透过雨幕辨识那人,原来是董允,他淡淡地说:“何事?”
“臣来此迎候陛下!”董允大声地说,声音竭力地想要从滂沱雨幕中穿透。
刘禅斜着眼睛睨他,冷冷地说:“你是来催朕的吧?”
董允叩了个头,没有说到底是不是。
刘禅每每见到董允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这个石头脸石头心的大臣让他数次颜面扫地,几乎没有帝王的尊严。如今,居然敢来催促皇帝了,他心头不愉,强忍了愤懑,不慌不忙地说:“急什么呢?”
“不是急,是送丧之礼繁复,都需陛下亲自主督,因此要早去。而且今天各地来的人多,虎贲队在清场维护,陛下若去迟了,人群都涌过来,出了差池臣等担待不起!”
刘禅一振:“来了多少人 ?'…3uww'”
“刚才有四五万呢,天不亮就在张仪楼守候,这会儿或许还来了些也未可知!”
“都是来观瞻送丧礼仪的么?”
“是!”
刘禅蓦然间古怪地一笑:“真好哦,山陵崩,乃为万民悼亡!”
这古里古怪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董允心里突然一阵发颤,抬头之时,皇帝却已经走远了。他没敢停顿,忙冒着雨步步相连地跟在皇帝背后,径直走到了蜀宫外。
宫门口站立了两排人流,一排是亲贵百官,一排是侍卫扈从,顶上撑着十来面硕大的华盖,遮住了倾盆大雨。卤簿仪仗风仪规整,素铠的虎贲队持握瓜钺戈戟,高扬的白幡在风雨里摇曳,昏黄的光线里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隔得再远也能看见。
“陛下到!”司仪官高声引赞,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跪拜行礼。
刘禅撑着黄皓的肩膀登上了御辇,华盖流苏被风撩到他的脸上,让他的一颗心都在发麻。
雨水连绵如开了闸般,倾洒得天地浑浊一片,混沌的视线里,似乎能看见成都城中川流的人群。重重屋瓦房椽上都斜插着一面魂幡,白色的素服、白色的魂幡都在风雨里飘荡,浪潮般涌向西方的张仪楼,好像连那风也在向西吹。
众人跪在雨地里,等着皇帝敕命起驾,可是皇帝一直没有说话,任凭文武百官、王亲贵胄顶着瓢泼大雨。众人膝盖跪得生痛,凉丝丝的寒意渗过衣服,透进血液里,冷得寒噤不住,又不敢打喷嚏,拼命掖了气息在鼻子里。
皇帝在车辇里一动不动,眼睛里空洞无物,像是在想什么凝重的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茫然地发呆。
跪在百官之首的蒋琬实在忍不住了,他跪前一步,声音不高不低,却亢然有节,就那么慨然呼出一声:“陛下!”
刘禅机械地转过头,冕板垂下的十二串玉瑱晃晃悠悠,直晃得人眼睛发花,他有气无力地说:“朕有点不舒服,就不去送丧了,且由蒋琬代朕行权,亲送司仪丧官……”
一语恰似激起巨浪,惊得这些人都是一悸。如何皇帝临到事前才改主意?既然龙体抱恙,何不早说?偏要让众人在雨地里傻等。
蒋琬正在思量怎么作答,董允却捺不住了,瓮声瓮气地说:“陛下,果然身体抱恙,可寻太医诊断。但今日是送丧仪往赴汉中,乃我季汉宰辅大丧之礼,陛下可否勉力一往?”
“陛下身体不舒服,你还要让他冒雨送丧,如此不体慰帝心,哪具忠臣之相?”黄皓颐指气使地说,鞋底踩了踩,溅了几滴雨水扑到董允脸上。
董允一见黄皓,心中便生火气,亢声斥道:“臣子与陛下说话,哪有阉人乱言的道理!先帝明训,有阉人敢乱干朝政者,杀无赦!”
黄皓气得面红耳赤,却无言以对,董允太过刚直,尽管他是皇帝的宠侍,董允却不买他的账,屡次不惜犯颜斥责黄皓,让黄皓甚是忌惮。
刘禅懒懒地一笑:“朕的内臣干不干政,朕自己知道,倒不劳董休昭操心了!”
皇帝的讽刺顺风打在董允身上,像瞬间掀起的一袭浪潮,湮没了所有亢然的火焰。
“回宫吧!”刘禅什么都不解释了,刷地放下了车帘。
御辇折转返回内宫,丢下跪在茫茫风雨里的百官。
董允和蒋琬对视了一眼,他们都在这个时刻深切地感受到,没有了诸葛亮,皇帝开始飞速地改变。他将自我的任性变本加厉,再也没有人可以劝诫这个固执的年轻人了。凄凉风雨中的蜀宫在冷意飕飕中瑟瑟发抖,黏湿的落叶残花沾了重水,无力飞上天空,只能逐水飘零。而世间的一切都在飘零,包括这个国家。
没有皇帝导引,百官只好自行前往,匆匆从雨地爬起,急忙赶到了张仪楼。青色的城楼下人头攒动,近五万人如潮起潮落,延伸到半里之遥,都是远近赶来的老百姓。无数白孝服白魂幡撒去雨里,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