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祎行过了礼,便抱紧书札走上前,因他一心只顾着将手中的文书交给诸葛亮,脚底下却没提防,才迈了三四步不到,那足尖猛地撞在什么硬物上,惊得他向后一跳。若不是下意识地用手一护,手里的文书险些抛了出去。
他平息着惊吓的心情,这才看清楚地上正横着一张硕大的强弩,宛如巨型橐驼豁然张开的大口,齿牙粗劲而锋利。因被触碰,弩弦“嗡嗡”的弹拨声不绝于耳,不知到底要用多大的膂力才能拉得动这偌大的弓弩。
好强劲的一张弩,费祎暗暗惊叹,耳听见诸葛亮埋怨道:“修远,叫你放好,你却偏偏乱扔,差点摔了费司马!”
修远有些不服气地说:“先生,怎么赖我?刚这弩送来给你过目,因太沉,便搁在地上,适才又急着去打水,就暂时搁置了!”
诸葛亮沉沉脸色:“你还有理了,乱扔东西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做事如何这样戆愚,告诉过你多少次,细心细心,都忘记了?”
修远被他一顿训斥,却又没法辩驳,无奈地说:“好好,我知道错了!”他把那盆水放下,弯下腰身,双手一使劲,稳着力气将那沉如铁石的强弩缓缓移走,不过三五步的挪动,却已是大汗淋漓。
费祎这才将公文呈递给诸葛亮,他望望那强驽,问道:“丞相,这便是你所制之连弩么?”
诸葛亮取来小刀,一点点刮掉公文上的封泥,静静地说:“是,原来所制之弩一次可连发十弩,这一次再做损益,一次可连发十二弩。”
他说得极寻常,费祎却听得入神了,连声叹道:“祎一日之内连见两般奇巧之物,大开眼界!”
修远笑呵呵地问:“司马还看见什么了?”
“木牛、流马啊,若非亲眼见到,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等精巧机械,丞相巧思,令人叹为观止!”费祎提及木牛、流马,已是赞不绝口。
修远得意地说:“司马可是没有见过我家夫人的机械呢,先生还是她的学生!”
诸葛亮咳嗽一声,白羽扇掸掸案几上的尘埃:“修远,你没事做吗?那些公署行文和臣僚来信归档没有,你还有时间闲聊?”
修远知道诸葛亮不愿意在人前谈起私事,端了水放在诸葛亮身边,便扭头去归整已堆叠得老高的公文信件。
诸葛亮端坐在案几前,慢慢展开文书,他提起笔在石青的砚台里濡了濡,刚要落笔,却是呆了。
他讷讷地低声道:“这是封谥加恩的请表么,后面几份,”他翻了一翻,“也一样。”
费祎点首道:“是,都是关于旧臣恩荫追谥,还有求增封户爵禄,陛下践祚十年,欲一一加此恩典!”
诸葛亮取过后面的几册文书,果然皆为同一内容,只是恩赐的人不一样,他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些名字:云长、翼德、子龙、士元……名字依然鲜活如初,而故人早埋于黄土,那些往昔的悲欢记忆却要往哪里去寻找。
不见了,他们都不见了,像流逝在梦里的一阵风,来不及抓住他们的微笑,来不及拥抱他们的温暖,就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诸葛亮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胃像掉进了一块四角尖锐的石头里,刀绞似的疼起来。他不声张地深吸了一口气,把那疼痛恶狠狠地忍下去,沉稳了语气说:“先帝在时,只为法孝直赐谥,后来的旧臣或蒙圣恩加赐,或仍缺损,今番一起进上,也是陛下不忘旧臣的一片赤心。但亮以为不宜过度,国家恩荫非寻常赏赐,赏罚皆应得度,若是为彰圣德,而一味赏上加赏,难免恩极则慢,故而不可大开恩荫之门,否则将来又能拿什么赏赐臣下呢?”
费祎以为诸葛亮过于刻薄了,他揣着小心道:“丞相所言甚是,只是朝廷这些年少有大赦,民爵不加,功勋不彰,祎以为是否可权行便宜?”
诸葛亮看出费祎的心思,微微笑道:“文伟以为亮刻薄少恩么?”
费祎被问得低了头,也不敢正面回答诸葛亮。
诸葛亮不追问他,不疾不徐地说:“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吴汉不愿为赦。先帝在时,言其曾周旋诸边,每见大赦启告,以为治乱之道也。若刘景升、刘季玉父子,岁岁赦宥,何益于治?”
诸葛亮永远都占据着道理的巅峰,没人能说服他改变信念,费祎觉得自己做了一番徒劳的努力,那些质疑根本就不该说出口。
“丞相所言甚合治国之道,祎愚拙。”费祎老老实实地说。
诸葛亮也不再多说,握住笔稳稳一落,文不加点,须臾已是一气呵成,吹了吹墨汁淋漓的公文,推到一边,在阳光下晒干墨汁。
诸葛亮又翻了翻剩下了几册公文,后面几乎没有太紧要的事需立做处分,他微微一笑:“如今朝政平稳,亏得休昭、公琰、文伟诸人忠悃虑深,尽心辅佐陛下,俾北伐大军后方无虑,当记大功!”
费祎乍听见诸葛亮赞扬他,慌忙拜下去说:“祎不过尽本分罢了,哪里当得起丞相这样的美誉!”
诸葛亮默然一笑,弯腰把手探进脚边的那盆清水中,拧干盆里的一张手巾,摊开了握在手里。
“先生,你让我来吧,怎么自己动手!”修远大呼小叫地跳了起来。
诸葛亮将手巾搭在脸上,声音从帕子后发出,有点模糊不清:“这么点小事不用忙活了。”
费祎看得奇怪,诸葛亮这个时候洗什么脸呢,却看那盆清水,恰如一块静止的冰块,没半分暖气,他更是迷惑了。虽然时值春天,但雍凉之地尚还有寒气未去,用冷水洗面就不怕冷气浸骨,惹了病痛么?
诸葛亮擦好脸,把手巾丢入盆中,看见费祎满脸诧异,他一笑:“见怪不怪,我是用冷水提神!”
费祎恍然大悟,诸葛亮昼夜颠倒,宵旰操劳,困乏了只好用冷水涤面,俄顷,他不无伤感地说:“丞相,你又一宿没睡吗?”
修远抢到话头,气咻咻地说:“何止是一宿,自兵出祁山,先生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累得七死八活的,劝了也不听……”他还想喋喋不休地发泄不满,却被诸葛亮责备的眼光逼得一颤,不情不愿地把后面的话吃进了肚子。
费祎又是伤情又是钦佩,他恳切地说:“丞相勤政虽为季汉之福,但长此以往,贵体难撑,万望保重身体。兴汉大业任重道远,非鼎盛之精力不可担当!”
诸葛亮略带感激地对他笑了笑,白羽扇抬至下颌微微一摇:“多谢文伟善言了,不过目下正是两军相持的关键时刻,待得与魏军这一场大战之后,亮或者可以暂歇两日!”
费祎惊奇地问:“我们要和魏军大战了吗?”
诸葛亮看了看姜维,姜维也含了笑看他,两个人会心地交换着眼神,诸葛亮摇着羽扇说:“司马懿在上邽吃了一场败仗,必定深沟高垒,不轻易出战,只需引得司马懿出来,必定有此一战!”
“如何引他出来?”费祎好奇地问。
诸葛亮轻快地一笑,闲适地说:“文伟熟读史书,该知春秋时晋楚城濮之战,初一交锋,晋文公则退避三舍,一则报答楚王当年助其复国之恩,二则为引成得臣上当。后来成得臣骄兵冒进,晋军摧锋突击,于城濮大胜楚军,终成文公春秋霸业,文公信义昭著,既应了诺,又得了盟主地位。去年司马懿兵犯季汉,幸得天降甘霖,三路魏军退出蜀道,为秉礼尚往来之古训,我们打算送给司马懿这一份大礼!”
诸葛亮一席话娓娓道来,似在说历史故事,却又似内藏深意,费祎听得不明所以,仍觉得是在雾水里探路,迷迷糊糊只是看不清楚,他迟迟疑疑地问道:“那该如何引他出来?”
诸葛亮眯着眼睛看向帐外络绎而过的士兵,狡黠地一笑:“等粮草用完之时!”
费祎更加困惑了,军队出征重在粮草辎重充足,没有辎重做后盾,临阵对敌则成了空谈,如今诸葛亮居然说等粮草用尽则和魏军大战,他的心思到底是怎样地曲折繁复呢,让人好生费解。
他疑窦丛生地向上一觑,诸葛亮深邃的目光望向了被帡幪遮住的半爿天空,他清俊如玉雕的脸上是谜一样的微笑。
※※※
“驾!”一骑快马疾驰在山林间,扬起满天满地的尘土,马上的士兵虽已是轻甲便装,却是热汗淋漓,因要忙着赶路,也没时间褪下盔甲,只知一味奔跑。
他驱马一刻也不敢停留,在马上仰头看见远处的累累营垒。附近的斜坡上逶迤着一小队人马,领头的黑盔将军策马远眺,背后一名士兵怀挑一面黑绸滚边的大旗,“司马”两个烫金大字闪闪发亮。
“大将军!”他赶马飞奔上坡,待到了那将军面前,单手一撑马背,敏捷地跳下马,翻身跪在那将军马下。
“呃?”司马懿见到此人,懒懒地应了一声,他旁边几位将军的眼睛已经喷火了,他却还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问,“如何了?”
士兵抹抹眼角的汗,拱手道:“诸葛亮已经兵退卤城,沿途灶数比前日又少了十分之一,闻说是粮草只能维持半日了,恐在卤城也待不了多久,急着赶回汉中!”
士兵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说完这些话,将军们都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低低的欢呼声,唯有司马懿依旧一副不冷不热的平淡表情。
“大将军,诸葛亮是撑不下去了,每日灶数逐次减少,粮草不济,他急于退兵,目下正是我军轻骑追击的大好时机!”背后的郭淮跃跃欲试。
司马懿策马略行两步,望望黄尘漫道的远方:“不可轻举妄动,恐诸葛亮有诈!”
他这话一说,众将的心里都是一凉。
十天前,诸葛亮忽然撤兵,起初魏军一筹莫展,多番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诸葛亮军中缺粮,前次虽抢了上邽小麦,但半月之中竟然消耗殆尽,不得已才退兵汉中。这下子众将欢欣鼓舞,都称道可趁机追击,不要白白放了蜀军回去。司马懿犹疑再三,也同意追击,可惜这一追,却很不像那么回事。
他们跟在蜀军背后,蜀军走,他们走,蜀军停,他们停,不像对敌,倒像是护卫仪仗队,专一护送蜀军返回汉中,让一众好战的将军心里着实憋闷。几次请命作战,司马懿总说“恐怕有诈,看看再说”。这些敷衍的话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司马懿却始终不曾派兵出击,那副畏畏缩缩的胆小如鼠模样让将军们很为不耻,但毕竟受他节制,再不情愿也不敢驳逆,只好忍了再忍,心头火烧火燎得坐立不安,面上尚需恭敬服从。
张郃这次却耐不住了,他急吼吼地说:“大将军难道是怕诸葛亮不成?他们撤十天,我们跟了十天,有诈早有了,何必等到现在,再不动手,我们就要送诸葛亮回家安寝了!”他心直口快,也不顾忌什么,惹得郭淮、魏平、费曜等一干人偷着阴笑。
司马懿脸上的肌肉轻轻一抖,但他城府极深,就算心里血雨腥风,明里却仍是和风细雨,他拂拂马鞭,不紧不慢地说:“我非惧怕诸葛亮,而是兵行半步也需绸缪深思,总要从长计议!”
张郃不屑地乜着眼睛,从鼻孔里嗤笑道:“从长计议!将军是畏蜀如虎,不就是个诸葛亮吗,当年头次兵出祁山,渭南三郡倒戈,关中震动,不也败于街亭吗?他是名气大,其实不过尔尔!”张郃提起当年的胜利,仍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得意。
畏蜀如虎?司马懿终于窝了火,他真想一巴掌把张郃从马上甩下来,这些刀子一样的评价割得他心口血淋淋的。张郃的嘲讽无意中戳中了他内心的隐痛,血肉模糊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着难看的色彩,他终于看清楚了,他竟是真的害怕。
为了能和诸葛亮对决,他盼了多少年,可一旦梦想变成现实,他又畏缩了手脚。不是他不肯拿出勇气去交锋,而是他输不起。
自从上次在上邽小败于诸葛亮,又被对手刈割了小麦,他方才觉得这个对手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如果说以往,他对诸葛亮的交锋都是在幻想中进行,今天却实实在在地演绎在目下,仿佛锋利的齿轮,从每个士兵的血肉上碾过。
骄傲的司马懿可以为了一个目标忍辱负重,几十年如一日地默默等待时机,但就是不能容忍自己输给诸葛亮,因为只有诸葛亮才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和他不分轩轾的对手。
一个强者,只有在遇见另一个强者的时候,才能激发内心中疯狂的求胜欲望。然而一旦失败,便是毁灭性的打击。
这一点,司马懿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可是等他明白了,又更加害怕。
看司马懿长久不说话,众将以为是张郃得罪了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军,有心想为张郃讨句好话,只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得体语言才对了司马懿的胃口。于是乎,瞪了眼睛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司马懿忽地沉沉地长叹了一声:“众将都想一战吗?”
沉默……
须臾,有几声骚动,仍是沉默……
司马懿扫了这些欲言又止的将军一眼,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今天是什么日辰?”
郭淮想了想,道:“五月十七!”
司马懿沉吟道:“明天,五月十八出兵如何?”
一语如惊雷轰顶,炸得将军们晕头转向,都以为听错了,纷纷用疑惑的眼光去询问司马懿,但那张冷淡的脸上却并无戏谑的意思。
“真的出战?”张郃得偿心愿却不太放心。
司马懿淡漠地一笑:“军中无戏言!”
将军们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哪个不是悄悄拊掌击节而歌,一时都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披甲上阵,定要杀得蜀军片甲不留。
司马懿低了头,手指头捻了捻马耳朵:“五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吧。”有句话他没说,那就是他希望能在这天战胜诸葛亮,让这个对手从此萎靡不振,再不可能与他抗衡。
不过,如果没了诸葛亮这个对手,他也许便成了遗世独立的绝顶高手,登临高峰,一望无涯,无人能敌。可谁能知道,高处不胜寒不仅仅是雄霸天下的豪壮,更多的是一种寂寞。
※※※
第二天黄昏,当晚霞最绚丽的时刻,魏军向蜀军发动了攻击。
司马懿亲率五万魏军杀往蜀军中军,张郃则率标下人马进攻屯守南围的蜀军王平所部,以阻挡王平部向蜀